长生不老的秘诀是我对象

　　陵京下了三天三夜雪，绵密纷扬地铺在青石路上。虽说瑞雪兆丰年，奈何天寒地冻出行艰难，城里人怨言不断。

　　月色被雪影遮地昏沉，风杂雪呼啸而过。夜黑冷如铁，便是打更人也不愿多呆，往日零星的犬吠寻不得半点。

　　吱吖——

　　城北戏园子的侧门叫唤一声，一个矮小人影挤了出来。

　　一点烛光从灯罩子透出，人影冷不丁被迎面来的冷气激了个寒战，裹紧身上的旧缊袍，提灯撑伞匆匆向巷子外走。

　　借着灯光看清人影模样，那是个男孩儿，约莫十五六岁。
　　脸虽冻的青白，神情却平淡，无瑟缩之意。在及脚踝深的雪地里踽踽独行，没入前方黑暗。

　　少年面色平静，周遭的昏暗寒冷似乎毫无作用。呼出的白气蒸腾而上。他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专注于眼前路。

　　踩雪声细微，在空寂的夜里听着有些渗人。

　　灯笼周遭皆是一路雪白，再往前却猝然出现两条人腿！

　　！！？

　　寻常人定要尖叫吓去半条命，这少年却一愣，随即面目淡然抬眼望去。

　　只见一人半躺在小巷右侧的墙上，披着毳衣，一顶落满了雪的斗笠斜遮住整个脸部，那双腿修长，裹着面料极好的裤与靴，几乎挡了半个巷道。
　　普通人在这雪里躺上一夜，也得去见阎王了。这人突兀的躺在这儿，实在教人怀疑是具尸体。

　　少年垂眸定定看了“尸体”几眼，心中计算深夜报官的得失，片刻后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见抬脚踏过继续往前走。

　　不能浪费时间，睡不饱明天该哈欠了。

　　“你这人倒是有趣。”

　　一阵轻笑伴随言语传来，那具“尸体”此刻突然魂归躯体，陡然动弹起来。
　　他伸手摘下脸上的斗笠，仰着的脸盯着男孩，深黑眸子如夜色般撩人，带着兴味。

　　如霜冷月正巧被厚云遮挡，这旮旯光线实在昏暗，黑暗落在他脸庞，看不分明，只有模糊的轮廓，和那双通透微亮的眼眸。

　　少年心中愣噔，莫名觉得自己被看清了，无情无欲，冷静淡漠不似常人。

　　昏黄灯笼微摇，地面影子晃出较大幅度。

　　明明这双眼睛盯着他，却仿佛没把他放在眼里，而是透过他的躯体看向尘世。无端叫人生出被无视的愤懑。

　　这种感觉很微妙，极其不舒服。少年僵硬扭头，脱离目光转身就走，在雪地匆匆留出一串脚印。

　　见唯一的光亮淡去，这人挂着莫名笑意将斗笠往脸上一扣，正准备眯会，却嗅见一丝独特气息。

　　好香。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少年拎着个食盒回来，目不斜视跨过那条长腿，衣角忽的被人揪住了。
　　那力度极微，他只需用力便能挣开，身体此刻却不听使唤地停止。

　　怪的是青年斗笠都没摘下，却能精准的抓住那片衣服。

　　“陪我睡一晚，好么？”
　　等得久了，男人声音从斗笠下传来时带着着浓重的倦意，听来低沉沙哑，却教少年震惊又疑心听岔了，表情都一时有些茫然。

　　这人在说什么屁话？？

　　少年回身，眼神扫过那个斗笠，神情冰冷，只欲转身离去，却不知为何身体僵直无法动弹。

　　斗笠适时滑下，露出那张脸，灯笼隐隐照亮下巴，弧度好看。“只是单纯的睡一晚上。”他说着，露出一个清雅笑容，还不甚熟练地举起三根手指发誓。

　　？？这不是单不单纯的问题，光是这个请求就很诡异啊。

　　少年皱着眉头，目光在那人三根手指上滑动，沉默半晌，仿佛在未知力量斗争，抗拒的意味很明显，“不要。”
　　声音被雪覆盖，有些喑哑。

　　斗笠人见此，弯眸笑起来，清透眼瞳与他对视，“当真不要？”
　　那双幽深瞳孔与颜色搭配，仿佛深海里倒影繁星，有漩涡在其中。

　　眼前的小孩被那双眸子盯着，怔怔许久，神情蓦地出现犹豫挣扎之意，片刻后竟抵不住点头了。

　　？？？

　　等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之后，少年都惊异了，一双眼睛瞪地滚圆，唾弃自己见了一张好脸蛋就被迷糊涂了。

　　再回过神仔细一品却感觉这是被蛊惑，不由发冷。但又想，自己身无长物也无甚可图。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斗笠人玩笑般说道，撑着雪面利落站起，拍落身上厚厚的积雪，动作麻溜地不像在三九天夜晚躺了半宿的人。

　　也是，哪个正常人能躺半宿不冻死。

　　顺手接过了小孩提着的食盒，他这会儿心情愉悦，笑容轻柔：“怕不怕？倘若我是鬼是妖呢？”

　　少年心绪杂乱，任他提去食盒，左右这鬼也不至于贪他一个木盒子。听见问声也不答，径直打开那道侧门，摸黑走过廊道。青年跟在他身后，走路悄无声息。

　　那是间偏远的房，过去是堆放杂物的，没了人气后看起来黑冷如铁。
　　床铺下炕半冷不热，所幸这炕翻新过，跟隔壁学徒房连在一起，被褥齐全，倒不怕受冻。

　　“你一人睡啊，正好。”身后人语中带笑。

　　待掌了灯，借着明灭不定的烛光，少年才看清这人模样。粗看只觉这人好似透明的，隐匿于常人不曾注意的角落，细看却被容貌气派惊住，一时忘了动作。

　　像个超脱六道轮回外的神仙，这是少年对他的印象，见之忘俗，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仿佛温润玉石里氤氲出的精怪，清隽俊逸。周身不沾人间烟火，不像普通人。
　　分明在雪中坐了那么久，身上干干净净，仿佛穿着刚买的衣裳。

　　青年被他盯着，淡然笑着抬手遮住少年目光，隐隐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携裹的寒气扑面而来唤回少年注意力。

　　少年匆忙要回食盒走出房间，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回来时食盒换成了铫子，他出门前烧的水这会儿已然滚烫。一杯热水下肚，将寒气从身体里驱逐出。少年呼出热气，感觉自己冻僵的身体活过来了。

　　他不自在地倒了杯给青年。那人自他离开后便不再有动作，乖乖等候。

　　青年接过热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瞧着他，忽然开口问了：“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把临走前炭盆里的火种翻开，又添了炭，轻轻扇动让火星更旺。沾满寒气的缊袍逐渐暖和，他侧首瞧着青年，半晌也未回答。

　　正式的名字自然是没有的，他是孤儿，只有养父母想着好养活起的小名，叫阿五，可后来还是贫困潦倒把他卖与梨园，当然，也有他生来怪异不讨喜的原因。

　　可这会儿他突然就不想将这种名儿告诉这人，许是觉得这谪仙般的人听了会讥笑——光是想想那场景就令人不悦。

　　平日里面对嘲笑欺辱都若无其事，此刻不想让他笑话。少年思索，也许是青年太好看了，像个神仙，不想失了面子吧。

　　他不回答，气氛就变得尴尬了。

　　那人似乎兴致挺高，全然没有刚才困倦模样。他笑意温和，语气毫不见外：“没有？我给你取一个如何？”他把玩着杯子，手中水杯失了热水的温度已然冰凉。

　　“我便唤你‘凉瓷’如何？”语气很是轻，又带着些好玩的意味，清隽眉眼舒展：“凉瓷？”

　　听起来随意极了，也许就是好玩。

　　阿五没料到他这反应，竟还给自己取了个名。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怪人。

　　无语中想着左右也只这人叫叫，就不计较这名儿既没个姓还怪异，扫了眼那人认真的脸，淡淡应声：“噢。”

　　又从床旁拖了个旧盆出来倒上热水将脚暖热洗净。

　　觉得有些冷了，少年踌躇下，对着人说：“我要睡了。”
　　说罢将烧得正旺的炭盆挪到床边，旁若无人地脱了外衣钻进被窝中。想了想，还是将身子往墙边靠些，留出一半床铺。

　　转头看见青年正在解衣袍，他立刻撇过脸唇线抿成一条。后知后觉自己吃亏了，语气硬梆梆问：“那你叫什么？”

　　那人暂且不答，因少年留出的空位而心情愉悦，动作极为迅速的同样褪了毳衣外衣，躺上另一半的床。

　　这床对于两个人来说有些小，不过这不成问题，因为青年直接便紧拥了上去。鼻间盈满草木青的气息。发出一声谓叹，仿佛在沙漠徘徊许久的人喝到第一口甘泉。

　　青年几月不曾阖过眼，确实困得狠了。可他内心颇为惊诧，偶然碰见的小少年，竟是百年难遇的万灵之体。自己倒终于能得一夜好觉了。

　　阿五被这般热烈的动作惊住，一时竟想不起推拒反抗。但在青年双臂附上来时横眉冷目之色消弭不少，闭上双眼，心中无声叹。

　　阿五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些不正常，比常人更漠然冷静。

　　但再怎么也没有现在奇怪，青年像块磁石牢牢吸引他，仿佛树叶簌簌渴望阳光。

　　太诡异了。

　　他都不知自己到底怎番想法，竟同一陌路人如此……随便。
　　大概是这人看起来容貌俊逸，超脱五行。

　　心底坚冰消融成崩了坝的江水，两人相拥时仿佛木匠工艺中的榫卯，契合的恰到好处。

　　嘶——
　　有点脸热，原来自己竟是这般肤浅看脸的人。

　　他微微睁开眼，面前的人神仙样貌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长睫毛，阿五像是被烫着一般往床内瑟缩下。

　　下一刻又被青年捞回怀里。
　　“别动，让我抱着睡会。”青年眯眼，语气慵懒困倦。

　　分明言语孟浪，少年却没从中感受到半点不堪的心思，仿佛这人只是单纯一说。

　　他能清晰感觉到青年身体温度，分明在屋外睡了那么久，身子却还是意外的暖和。

　　身体素质异于常人的神仙？还是妖物？鬼怪应该没有这样暖和的身体吧。

　　他起了询问的兴致，只是在感觉到这人的困乏和依赖之情后便抿唇不言，只是扣紧了眼前这具精瘦躯体。

　　青年颈部露出的皮肤肌理细腻，抚摸时手感如丝绸般滑，能感觉到血液在人体内汩汩的流淌。

　　“我叫期颐。”
　　青年呢哝而泛着睡意的声音，抽空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后又收紧了手臂。

　　好生奇怪的名字，还有人姓“期”？
　　不过他回想刚刚的“凉瓷”……这取名风格真是一脉相承，稀奇古怪。

　　……话题终结，两人皆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阿五只觉得热得心慌，自从入了冬，他就再没体会到这种暖洋洋，仿佛夏日清晨的煦煦阳光。

　　心底有些莫名和诧异。即便拥着对方，感受到他呼吸起伏，他依旧感觉这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仿佛身处云端——就是梦太真实了。

　　陷入暖和的怀抱里，阿五很快沉沉睡去。

　　即使是在无意识的睡梦中，两人也像两条争夺地盘将对方缠绕而死的蟒蛇，夺尽最后一起空气，鳞片都因力擦出了火花，就这样紧紧沉睡。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凉瓷在突然的空虚感中惊醒，身边被窝还凹陷着散发热气，期颐却已然失了踪影，连带着昨日的毳衣斗笠一同不见。自己的头发乱糟糟，似乎被人揉了一顿。

　　少年垂睫，忆起昨晚发生的怪事，恍若一场梦。

　　方才睡梦中的饱足感和蓦地空白还残留脑海，又瞧着这明显新鲜的被窝，感觉倒像那人从这被褥里凭空消失，教他想起老人说过的魑魅魍魉怪谈。

　　碰见了精怪吧。
　　他想。

　　若是寻常的自己，怎么会轻易同意那样荒唐的同床而眠的建议。定是被那妖精施法术蛊惑了心神。

　　他天生少了恐惧那情绪，只愣神片刻，压住内心涌起的丝丝不悦，翻身下床要穿衣洗漱。

　　昨儿半夜带回的食盒已在伙房里煨着，他得赶紧给班里的名角儿送去。

　　凉瓷无父无母，婴儿时被养父母捡回去，被抛弃后送到这样的名利场，除了学戏外，还得听着一些名角儿使唤。

　　昨晚便是帮着班里名气最大的大家去几里地外同和居买吃食。那里的竹筒焖肉饭出名，滋味清香软粘，只是规矩奇怪的很，每日定量二十份。
　　有时五更天去都被各家小厮抢没了，是以他昨晚三更便出发。

　　阿五抓起外衣，只听咕咚声响，一个亮澄澄的银锭子滚落在地。这东西让他确信了昨晚不是他做梦。

　　这样重的银子他从未见过，足以让他过上一年好日子。

　　可是。
　　那人在想什么？这留钱的行为叫他觉得自己是个货物。

　　复杂微妙的滋味泛上心头，隐隐不悦结于心。

　　这银子终是被他收进床下的私人小木匣中，做了个那人存在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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