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点

　　这个暑假伍焱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又充实又快乐。
　　在奶奶这边时，虽然有这个那个兴趣班，但他吃香的喝辣的，天天打理得干净精致，是个斯文有礼的小正太。在爷爷家吃的只是粗茶淡饭，可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每天大汗淋漓，晒得小脸通红。
　　伍平原本只是教伍焱一个人武术，但伍焱不愧是伍毅的儿子，骨子里潜藏着股傻劲，刚学了点皮毛，就天天提溜着伍平为他量身打造的小白蜡杆去挑战隔壁的火鸡，最后还领回了村里几个小孩要跟伍平拜师学艺，弄得伍平哭笑不得。不过为了孙子，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每天领着一群小朋友锻炼身体。
　　借着伍焱这个沟通的桥梁，伍家父子的关系迅速回温，伍平也不再总是离群索居地独来独往。尤其是唐瑾为了让他接送伍焱方便，一定要他开自己的车之后，伍平就总带着伍焱名为走亲访友，实则到处炫耀自己聪明伶俐的孙子。
　　妻子祭日那天，伍平回老房子祭拜，伍毅也带着唐瑾和儿子回去。
　　十年后，伍毅再次踏进家门，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若隔世。家里一点没变，他的房间还保持着当年离开时的样子。
　　伍毅在母亲遗像前跪了良久，内心无数忏悔，眼泪止不住地流。
　　“爸爸……”伍焱从没见爸爸哭过，今天大家都有点奇怪，他也不敢玩闹，倚在伍毅身边小手不停地擦着他脸上的泪水。
　　伍平深吸了口气，虽然儿子间接造成了妻子匆忙离世，但他有时觉得那样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因为以她当时的病情治愈的机率很小，而治疗过程痛苦又煎熬。
　　“起来吧，我有话要说。”伍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伍毅抹了把脸，起来抱着儿子坐到沙发上洗耳恭听。
　　伍平环顾了一下这个家，心里恋恋不舍，但还是说：“我离退休还好几年，现在都没回来住，所以我想把这房子卖了。你去买套新的住，不够的钱我来添。”
　　伍毅大吃一惊，不明白父亲怎么突然要卖房子：“爸，没事卖房子干什么！要买新的等过两年我买，这套就留着不动。”
　　“就会说大话，你不是欠了一屁股债吗！”伍平瞪了儿子一眼，之前他有问过伍毅迪吧的事，伍毅说借了钱，但没说如今的债主是唐瑾。“再说你唐姨一天到晚伺候你们爷俩也够辛苦的，你们搬出来她也轻松点。”
　　“教头，那我呢？”唐瑾挑了下眉毛，“你总不是要我跟伍毅分居吧？”
　　“不是。”伍平避开唐瑾的目光，却没说让他住哪。
　　“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吧？”唐瑾微笑着，虽然伍平嘴里说没有，但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还是被唐瑾看穿。
　　卖旧房买新房，伍平原本就有这想法，但也不急于一时，现在提出来确实是有别人的原因。
　　伍毅回来这么久，亲戚们多少也都听到些消息，但伍毅从没露面，伍平也未提起，所以大家只当不知道。直到伍平带着伍焱出现，大家就明白他们父子和好了，于是顺理成章地提起了伍毅。
　　唐梅和伍毅妈妈有点亲戚关系，两家也向来交好，但其他人还是觉得这不至于让伍毅住到唐家，而且唐梅对待伍焱也像亲奶奶带孙子一样尽心尽力。所以大家在关心伍毅的情况时，不免也对此感到好奇疑惑。
　　伍平被问多了，心里就渐渐觉得不自在。
　　唐梅之前也没少被问这些，那会儿她回答得很直接：她一直就把伍毅当儿子看，伍毅回来住她那没什么不对，伍焱自然也就是她的亲孙子。
　　伍平也从小把唐瑾当儿子看，可这和伍毅住到唐家是两回事，所以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尽早买个新房让伍毅搬出来。
　　“教头，我是不会和伍毅分开住的，所以即使买了新房，我俩还是住在一起，到时别人还是会说闲话。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的关系迟早会让人知道，那就不是流言蜚语那么简单了。”唐瑾说这些不是吓唬伍平。既然走这条路，就要做好思想准备，不仅是他和伍毅，还有唐梅和伍平都需要面对很多。“我觉得吧，别人说就去说好了，我们看开点就是，毕竟日子是自己在过，不是为别人而活，更重要的是现在从我妈那搬出去不是时候。
　　我身体这情况，虽然在复健，但完全康复是不可能的，能有一点进步已是万幸。而伍毅现在事业刚起步，焱焱又小，我们两个大男人也没有带小孩的经验，所以和我妈住是最合适的。
　　等过几年，焱焱大点，要搬再搬吧。而且就算搬也不用非买新房不可，我不是有套房子空在那嘛。所以这房子还是按伍毅说的不要动，等以后要拆迁再说。”
　　唐瑾说的句句在理，伍平一句也反驳不了，最后只得作罢，不过一再交代伍毅平时要多帮唐梅，多做家务，别像大爷似的就等着吃喝。

　　离开学还有一周，伍焱从爷爷家回来，唐梅要调节他的作息时间以适应上学，所以中午吃过饭，他就被迫去睡觉。可是在床上，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唐梅不得不陪着他唠嗑，直到他睡着时已经两点多了。
　　伍毅有事出去，唐瑾早上没锻炼，这会儿穿好足托开始在小房间里练起来。
　　康复训练到现在，效果已经没有最初那么明显，进展也越来越慢。唐瑾知道这是必然的，恢复的程度有限，不可能一直好下去，可是心里还是不愿意接受，总觉得事在人为，就算磨个十年，他也要磨出把锋利的剑来。
　　原地迈步的动作唐瑾已经很熟练了，接下来就是往前走。他右手抓着安装在墙上的扶手，左手依旧软软地垂在身侧，因为康复训练对左手一点用也没有。先抬起左脚向前迈出一步，确定踩稳了，他再借助右手的支撑，右脚迅速上前一步。
　　开始几步走得不错，可是很快他左脚的步伐就会变形，而且抬腿动作缓慢。脑子明明已经作出指令，腿却要慢上一两拍，还会脚跟离地脚尖却起不来，最后腿抖两下后就歇菜了，不能完成整个动作。更糟糕的是，如果他坚持往前走，很快就会失去平衡摔倒，除非旁边有人扶着他。
　　唐瑾越练越烦躁，憋着一股火大叫了两声，却被外面的唐梅训斥了一句，又因为走了几步，轮椅落在后头，他不想叫唐梅帮忙，只得把罪怪在伍毅身上——都是他没在害的。于是他一边把伍毅从头骂到脚，一边拉着扶手慢慢坐到地上，然后挪到轮椅边，再费劲地撑着坐垫侧身尽量抬高屁股坐上去。
　　唐梅戴着老花镜坐在工作台前仔细地调整患者的牙模，当感应门铃响起时，她以为是患者来，抬头微笑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就愣住了。
　　很快，她的表情就从错愕震惊到冷若冰霜，语气生硬地说：“看牙请提前预约，下午已经排满了，下次再来。”
　　说太阳打西边出来都不为过，因为来的人竟然是唐梅的前夫许骏，唐瑾那二十几年未曾见过的父亲。
　　“唐梅，你……好，好吗？”许骏见唐梅当他不存在一样低头继续做事，也没让他坐，有点尴尬。
　　唐梅把手上的事做完，拿下眼镜，收拾好东西，刚才纷乱繁杂的心情也基本平复了。毕竟如今对方于她只是个陌生人，曾经的关联已随着她提出离婚而斩断，就算有过再多的情感也早就在时光中泯灭。
　　“客套的话就不要说了，你有什么事直接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唐梅确信许骏此来必有所求。
　　“没什么，我就是，就是来看看你。”许骏态度很真诚，让人觉得他对唐梅还有情。
　　唐梅嗤笑一声，许骏有多会演她又不是不知道：“那现在看了，你可以走了。”
　　许骏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我还想看看小瑾。”
　　唐梅早就猜到了，好整以暇地说：“这么多年都没看，怎么这会儿想看了？”
　　“我听说他长得好，书读得也好。”许骏语气里带着自豪，好像都是他的功劳似的，“上大学时跟我一样是……”
　　“跟你不一样。”唐梅很直接地打断许骏，“别再说这些多余的，干脆一点，你想要什么？”
　　“去年我听说小瑾打算创业，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许骏一脸的自责：“这些年我对不起他，想在经济上做些补偿，毕竟事业起步需要充足的资金。”
　　虽然不再是夫妻，但他们是大学同学，所以有共同认识的人，许骏能知道唐瑾的消息，唐梅自然也听说了一些许骏的事。他十几年前从医院出来从事医疗器械行业，据说生意做得不错，赚了不少钱。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唐梅可不傻，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枸杞茶，不屑地说：“然后呢？给钱之后呢？”
　　按许骏说的，他应该是一直都有唐瑾的消息，可从没表示过，关心过。而且去年他已知唐瑾想创业，却没有出现，显然并非真心想给予资助。今年人来了，又没有打听清楚唐瑾的情况，不知道他病了，那极大的可能就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让他来不及准备，要么以许骏的性格，不会这么唐突。
　　“什么然后，他是我儿子，帮他是应该的。”许骏说得就像自己是个好爸爸。
　　唐梅刚想反驳，伍焱就从房间里出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喊奶奶。
　　发现家里有陌生人，伍焱并不在意，觉得肯定是来看牙的，所以径直走到唐梅身边，往她腿上一趴，撒娇道：“奶奶，我睡醒了，想喝酸奶。”
　　许骏惊讶地看着孩子，他并没有听说唐瑾结婚的事，不过私生子也没什么，所以很快就转为激动，为自己当爷爷而兴奋不已，甚至想伸手去抱伍焱。
　　唐梅瞪了许骏一眼，牵起伍焱的小手就往里走，先倒水让伍焱喝，然后去冰箱拿了一小盒酸奶，再把他带到主卧。
　　唐瑾就杵在门口，显然都听见了，笑嘻嘻地小声说：“真是稀客啊，妈。”
　　“你最好老实呆着，要么抽你。”唐梅压低声音凶巴巴地警告他，还交代他看好伍焱，别让他再出去。
　　等唐梅关上门，唐瑾就行动起来。伍焱坐在窗边的懒人沙发上一边喝酸奶，一边看着他翻箱倒柜。
　　许骏进来时，唐瑾刚练习完。婴儿没有记忆，所以唐瑾对许骏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但他除了有些惊讶外，一点也不兴奋激动。毕竟已是快三十的人了，不是三岁小孩，而且在他成长的岁月里，也从未因为没有爸爸而遭遇什么不幸，甚至没觉得有哪里不好。唐梅不仅很好地扮演了慈母严父的双重角色，几个舅舅和伍平也承担了不少父亲的责任。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唐瑾听到许骏要给他钱时和唐梅一样觉得他居心叵测，正好他心情还不太爽，所以决定玩一玩，也看看许骏此来所谓何事。
　　“叔叔，你不热吗？”伍焱拉着唐瑾的裤管帮他扯掉运动裤，看着他翻出长袖长裤的棉质睡衣要穿，又主动过去帮他扣扣子。
　　“热！”运动完本来就全身是汗，这会儿又折腾一下 ，唐瑾觉得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汗臭味，不过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再帮叔叔个忙，去把你的小水壶拿进来，用跑的，别让奶奶抓到。”
　　伍焱刚才听到奶奶说出去要挨打，不是很愿意，但唐瑾拿出iPad用游戏贿赂他，于是他乖乖地当起跑脚，连唐梅叫他都当没听见，跑得飞快。
　　为了伍焱自己喝水方便，唐梅总会给他的小水壶装上水。唐瑾从抽屉里找出一包茶叶泡在小水壶里，摇了摇，感觉颜色差不多了，就端起水壶进了洗手间。
　　“叔叔，为什么把茶装里面？”伍焱指着唐瑾手里的透明袋子。
　　“有用。乖，去玩游戏吧。”唐瑾拿的是尿袋，装了半袋茶后提起来看了看，满意地笑了，然后接上输尿管，在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后轻轻地打开房门。
　　旧的电动轮椅在小房间，唐瑾找出从没用过的头枕安好，坐过去后把尿袋挂在轮椅边上，输尿管的另一头插进裤腰里，又在镜子前龇牙咧嘴、全身颤抖地摆了好几个pose，接着把头发揉乱，踢掉拖鞋拉长脚尖的袜子，扣上腰部的束缚带，最后又看了眼镜中的自己，才打了个响指，嘴角露出揶揄的微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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