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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音轻泠
“第三件事呢?”
胡美人神色认真起来,静静地看着弄玉。
弄玉上前一步,突然双手举于头顶,伏地叩拜,行一大礼。
胡美人不禁呆住。
苍梧族天性倨傲,一生只跪天地与父母。
纵然她是弄玉的姨母,这个跪拜之礼她也承受不起。
“白凤并非刺杀王上主谋,罪不至死。若有时机可脱罪。”
弄玉抬起头,言辞恳切。
“恳请姨母,出言相助。”
果然是孽缘啊。
她一心反对弄玉与羽族余孽交往,却没想到他们的情谊已经深厚如斯。
胡美人一时五味杂陈。
这孩子的脾气,实在太像姐姐。
外柔内刚,对心里认定的事无比坚持。
“我若不答应,你就不起来了?”
胡美人伸出手欲扶她起来。
弄玉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罢了,罢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儿孙自有儿孙福,且由她去吧。
胡美人心里叹了一口气,淡淡道:“起来吧。”
弄玉心中一喜,这是答应了,这才起身道谢。
她站起身,自知违背胡美人期望,心中有些羞愧,再加上事情已经处理完毕,在宫中多待一刻便多一分风险,便有意告辞。
胡美人有些不舍,但她看出弄玉心不在此,主动开口道。
“拿着这个。”
她将那个鸾凤和鸣的玉佩塞给了弄玉,然后转过身去,倦然道:“我累了。你走吧。”
弄玉接过玉佩,心里有些酸涩。
最终她挤出一个微笑,道:“姨母,保重。”
弄玉退了下去。
她换下宫女服饰,离开了王宫。
这个森严堂皇的所在,是比雀阁更为华贵的牢笼。
待在宫里的每一秒,她都觉得坐立难安。
但那笼中有她的亲人,所以她忍不住回望一眼。
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女姜看着宫墙碧瓦,似有感慨。
弄玉对她的神出鬼没早已习惯,随口道:“看你的眼神,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
女姜没有回答,而是佯怒道:
“你刚才把我的下落当做筹码,我都听到了。”
弄玉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他们对你来说,根本不足为惧。”
她并不知道女姜的来历,但她身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
她看上去只是个妙龄少女,可观其气质语气和行事风格,实际年龄决不似面容那般年轻。
弄玉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倒是聪明。那么,想好了么。”女姜挥了挥手,瑶音琴出现在她手中。“我的交易仍然有效。”
她无时无刻不等待着弄玉动摇,松口。
弄玉想,如果不给她一个结果,恐怕以后她都要一直如影随形了。
于是,她开口问道,“如果我答应你,我可能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女姜摸着下巴,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奏响瑶音,果然还是要把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她。
于是她抬起头,看向弄玉:
“你知道瑶音琴的上一个主人吗?”
“有所耳闻。”
“我与她也曾做过这个交易。”女姜望向不远处的宫阙,喃喃道,“或许你听说过,她曾在宫中待了八年。”
随着女姜娓娓道来,周围的一切突然开始变化。
云收风散,盛开的花重新含苞,日晷计时的指针开始倒转,而宫墙内的一切,也溯着时光回到旧朝紫梁宫。
弄玉心中震撼,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女姜一言不发,只挥一挥衣袖,眼前场景转换为一处雅致斋院,奇石嶙峋,老树盘根,积雪未融。竹桥下清泉结了一层薄冰,干枯的莲梗会在夏天重新铺开一片绿意。好一处世外桃源,在宫墙中显得另类而又限时。
屋外生着炉火,火上煮着热茶。两个小童看着炉火,压低声音说着话。
“陛下对先生真好,允她独居别院,不用每天去司乐阁请安,还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你看那些人,都对咱们客客气气的。”
“那他怎么送来一把哑琴,这不是刁难人嘛。”
“你懂什么,就算是块烂木头,先生也能奏出曲子……”
昏黄的阳光洒落在积雪上,晃得人眼睛发晕。
女姜不知何时跑到屋顶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似乎感觉不到积雪冰凉。
弄玉下移目光,看到主屋的侧窗敞开着,窗前正对屋里的桌案,一把琴放在上面。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瑶音,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这时,一个烟灰色的身影拿着一根点燃的青艾插进香炉里,然后用净水擦了擦手,这才在琴案前坐了下来。
只见她身形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但当她在琴案前坐定,便有一股莫名的气场笼罩着她,令人不敢逼视。
弄玉惊讶地看向她,看着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手指上老茧的位置显示出她有丰富的弹奏经验。
一个名字在唇边呼之欲出。
居于宫中别院,又是瑶音琴的主人,她一定是前朝国手,“一曲瑶音紫梁倾”的风轻泠。
她很瘦,脸色原本是有些苍白的,现在却绽放出光彩,那种萧瑟的感觉也一扫而光。孱弱的身躯中仿佛注入了一股奇异的力量,整个人变得苍劲有力,眼神专注而迷人。
只见她勾起丝弦,竟生生将琴弦拉成满月状,随即一松手,嘶哑了百年的哑琴发出一声低鸣,一滴朱红落在透明的琴弦上,随即像认主一样融于琴身消失不见。
就连屋外竹叶上的残雪也随琴音低鸣而有所感,簌簌掉落。
风轻泠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丝毫不觉疼痛。
当她拨动琴弦的时候,弄玉不禁震撼。
玉指翻飞如蝶,音节迷乱入耳,衣袍发带扬起,她整个人轻盈地仿佛要乘风归去。
这破空一曲,更是渐入佳境,由冰泉幽咽转为珠落玉盘,最终九转连环直上云霄,酣畅淋漓而又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弄玉听得痴了,直到木屋外的栅栏发出轻响,她这才回过神来。
只见一个华服身影踏雪而来,身形儒雅风流,脚步轻盈,最终握着伞停在正对窗子的位置。
风轻泠看到来人,似乎颇觉意外。
这时,那人缓缓开口。
"先生果然,不负国手之名,没有令朕失望。"
听到他如此称呼自己,弄玉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紫梁宫中的风流帝王,青帝。
只见青帝头顶一树红梅盛开,灼目冷艳,似带寒香。
话音刚落,那传闻中性情乖戾的帝王突然露出一个微笑。
他微微挑眉,弄玉这才注意到他头顶的红梅原是绘在素色油纸伞上的图案。
但他薄唇轻勾,眉眼中晕开一片波光潋滟,那是与帝王霸气截然相反的神情。
风轻泠微微一愣,这是她第一次直视这位欣赏并留她在宫中的帝王,她这才注意到青帝陛下原生的十分俊美。
女姜一脸漠然地倚在屋顶,宛如一个看戏的局外人。
弄玉却有种奇怪的感觉,适才青帝的目光好像扫了一眼屋顶,莫非他发现了女姜。
尚未来得及细思,周围景象又变。
雨落新荷,亭中传来一阵琴曲,却是在低和着箫声。
弄玉穿过淅淅沥沥的雨丝,看到亭子里的两个人。
青帝移开唇畔洞箫,赞赏道:“风先生的琴曲,世间无人压得住,朕的箫声亦有些乏力。”
风轻泠按住琴弦,声音疏淡,语带关心:“陛下心情不好?”
“被你发现了。”
青帝随手放下洞箫,背着手站在栏杆处,望着雨丝激起的涟漪,游鱼在碧波中若隐若现,他的目光飘忽不定。
风轻泠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的人生中只有精研琴艺这一件大事,实在想不出来一国之君会为何事心忧。
青帝背对着她,淡淡笑道:“先生是不是觉得,朕坐拥天下,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得到,怎还会有不开心的事情。”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风轻泠道,“陛下固然是天子,但也是一个会有喜怒哀乐的人。”
“是啊,天子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天子求而不得之物,会是什么。
弄玉同风轻泠一样,面带疑惑。
周遭景象又变,宫墙中一片兵甲交接,血溅当场。
人影幢幢中传来宫人的惨叫声,青帝坐在冰冷的王座上,默然看着叛军逼近。
难道,这就是那场宫变?
弄玉紧张起来。这时周围景象再次转换,风萧萧,尘土飞扬。
她置身于山崖平地,可望见远处一片火光的宫城,山下有一宽阔裂谷。
这里是…崖山?
不远处的白色身影证实了她的猜想。
风轻泠一身缟素,迎风而立。
她平静地取出瑶音琴,弹奏出一首哀切的悼亡之曲,气息平稳,弦音却愈发急切。
只见她有如疯魔一般,丝毫不顾指间鲜血淋漓,强行憋住一口气息,完成了这首泣血之作。
她不仅仅是在弹琴,那琴声中有娴熟的技巧,生涩的情意,悲痛的哀悼以及触及真心的宣泄。
饶是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象,弄玉还是被那琴声所打动,似乎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她的痛苦。
青帝殉国日,崖山悲曲鸣。
之后,瑶音便又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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