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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永平八年腊月初八,阴沉数日的京都,终于下起雪来。
赵璟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越过长长的广和殿,透过大开的殿门,看着雪花纷扬而落。
朵朵银白色的雪花,舞动在寒冷的穹天,似是永远不会停歇。
“陛下,还是暂时离宫避难吧!”
忠心的太监看着昔日英明神武的帝王,此刻却呆坐在大殿之上,对殿外的金戈之声似是充耳不闻。
“陛下!”
太监提高了嗓音,满眼急切:“叛军已经攻到殿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璟仿佛刚缓过神来:“走?为何要走?”
说罢站起身来。
赵璟今日穿了绘着十二章纹的冕服,玄色上衣,朱色下裳,腰间束带,前系蔽膝,足登舃屦,头上十二排的黑玉冕珠随着赵璟起身晃动,撞击出叮灵脆响。
从高高的台阶下来,径直走向广和殿门,身边的太监亦步亦趋,也随着赵璟立在殿外。
赵璟略一颔首,多年在身侧侍候的太监立刻解意,扯开嗓子高喊:“尔等叛军,还不赶快住手!”
正在殿外酣战的双方不自主的停下兵刃,齐齐看向赵璟,赵璟也望向众人,不过他的目光却未做停留,而是一直穿过众人,落在人群后的那人身上。
那人披着一身纯白的狐裘大衣,五官遮在帽兜的阴影下,叫人看不出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他就那样静静立在风雪之中,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
隔着漫天飞扬的大雪,隔着血染铠甲的兵将,两人四目相对。
“你要的是我,放他们去吧”
赵璟朗声说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充满威仪,语气也同从前一样不容置疑。
那人没有说话,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更多的叛军便从两面夹击而来,顷刻间,寡不敌众的守卫纷纷倒在地上,血流将大地染成鲜红色,赵璟暗自蜷了蜷手指,身形也兀自摇晃了一下。
身侧的太监似有察觉,低低喊了一声:“陛下!”
风雪变得更急,白色的雪花迫切的将地上的红色掩盖。
那人于风雪之中,踏过尸体,缓缓向着广和殿走来。
“祝陛下千秋圣寿,万寿无疆”
来人恭敬行礼,抬起的脸上却是一副戏谑的表情。
去年此时,也如今日一样大雪纷飞,众臣在广和殿上为赵璟祝寿,宴席从午时开始一直持续到申时,期间共上了二百零八道菜,觥筹交错,君臣尽欢。
也是在那个宴会上,赵璟将西域进贡的纯白狐裘赐给了眼前这个人。
“大胆逆贼,胆敢僭越!”一旁的太监厉声斥道。
那人一个皱眉,便有一柄剑刺了过来,太监顿时委顿在地,口中留着一丝气息:“奴才不能继续服侍陛......陛下......”说完气绝身亡。
赵璟脸上终于现出哀戚之色:“绪舟,你大可不必如此!”
绪舟越过他进入广和殿,状似随意的扑了扑身上的雪花,脸上却是一股萧杀之气:“我偏要如此,你奈我何!”
随后便往那大殿之上走去,“这位子本就不该是你的!”
赵璟转身,冕珠发出一阵脆响,眼睛直直望向绪舟:“那你觉得,这位子应该是谁的?”
绪舟看着那人的眼神,似是不忍说出两人心知肚明的那个名字:“你明知道!”
呵,是啊!
他明知道的。
他早该知道。
他一直知道。
只是这些年,他以为绪舟忘了,也以为自己忘了,却原来,谁都不曾忘记,哪怕一刻也不曾。
刚刚还傲身挺立的君王,此刻身形略有些摇摆,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灰影,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他缓缓走下殿前的石阶,立在被风雪覆盖大半的尸体中间,望着巍峨森严的广和殿。
八年之前,他受先帝遗命,在众臣的簇拥下,穿着这身冕服,自广和殿门缓缓走向那龙座,已经年迈的钦天监说,腊月初八是个极佳的黄道吉日,选为新帝登基日,再合适不过。
若钦天监还活在世上,看到此情此景,不知会作何感想。
赵璟缓缓解开颌下的系着的丝结,将冕冠取下,放到雪中。紧接着解开腰间束带,解了上衣,脱去下裳,身上只留一件单薄的中衣,又一阵风雪袭来,他身子止不住的颤抖,但动作未停,最后将靴子脱下,披发跣足,朝宫门方向走去。
绪舟蹙着眉,拢袖立于殿内,静静看着这个失势的君王做着这些莫名的举动,一旁的士兵锵啷一声抽出配刀,拿眼神询问绪舟。
绪舟略略摇了摇头:“死倒是便宜他了!”
话音刚落,赤脚前行的男人便一头栽在雪中,绪舟几乎是下意识的从袖中抽出双手,疾疾前行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对着左右:“他绝不能死!”
......
永平八年腊月初八,大梁皇帝赵璟下罪己诏,称自己“朕德不类”。
紧接着又下禅位书,称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皆指雪衣候名播无穷,今追踵尧典,禅位于斯。
新王即位后,延用国号,并免天下赋税三年,百姓自是不管谁人在天子之位,田间街巷俱是一片欢颂之音。
......
“年号定了!年号定了!”刚入宫的小太监乐颠颠跑进殿门,正在洒扫的宫女白了他一眼“你是让狗撵了?!跑的这样急!”
小太监似是没听到宫女的揶揄,“年号定了,咱们新帝的年号是【昭睿】!”。说完得意的翘着下巴,似乎是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宫女听完,停下手里的活计,脸上做惊讶状,夸张道:“哇!原来是昭睿啊!”随即抛过白眼:“哪个皇帝不设年号?一个皇帝设好几个年号也没什么稀奇的?你又在这里激动什么?”
小太监等的正是这一问,随即探身过去,压低了声音:“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这是新帝为感怀前朝的废太子赵睿而设的年号!”
宫女听完小太监的话,警觉的看了一眼寝殿,一把拉住小太监走向角落:“你倒是小声点!可别让屋里的那位听到了!”
小太监面上一紧,随即嬉笑开来:“你见过哪个禅位的太上皇会住进冷宫来的,他啊,根本就是废帝,如今就是有人侍候的囚犯罢了,怕他作甚!”
宫女怒视:“你又懂些什么?!不管他身份如何,现今是你我伺候的主子,万一新帝哪天来看他,随便说些你我二人的不是,到时候便是天大的死罪!”
小太监这才生出些后怕来,嘴上还是强硬:“不......不会吧,新帝会来看他?!”
宫女叹了口气:“你人是机敏,只是经验还少了些,多在宫内待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二人正在墙角窃窃私语,殿门外忽然传来一句:“陛下驾到!”
小太监晃了一下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新帝......竟是真的来看那人了?!随即膝盖一软,便跪在了原地。
宫女倒算镇定,上前迎了几步,随即也伏跪在地上:“恭迎陛下!”
冷宫荒废多年,如今终于派上用场,把人放到视线之内剜心羞辱,这个地方实在是再好不过!
距离广和殿之变已经过去三月有余,眼下已经是暮春时分,院子里的草木也都发出新芽,绪舟把目光逡巡过收拾得当的庭院,似是十分满意的颔首,对着宫女:“人呢?”
“回陛下,在寝殿”
绪舟摒了众人,独自往寝殿走去,跨过门槛时身形蓦然一顿,脑中想起一件往事来。
也是这样的时节,雪衣候入到赵璟寝宫,对着刚想要行礼的小宫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挪步到龙榻前,刚站定,侧身而卧的赵璟便转过身来,眼睛明亮
“阿舟,你果然来了,我刚刚还梦到你”
......
也是同样的侧身而卧,隔着薄被却也能看出身形消减了大半,绪舟定住脚步盯了片刻,仿佛下一瞬那人就要翻身坐起,眼睛明亮的喊:“阿舟,你来了!?”
绪舟在心内冷哼了一声:“我是来了,只不过,是来取你的命!”
两人在殿内,一个侧卧在榻上,一个就正对着床榻长身挺立,过了良久,绪舟缓缓开口:“赵璟,我知道你醒着!”
床上的人睁着眼睛,没有作声。
绪舟皱了皱眉,随即击了两掌,便有两名宫人进到殿来。
“扶他坐好!”
两名宫人当下会意,用力把赵璟从床上撕扯了起来。
待看清赵璟的脸,绪舟心内立刻腾起一股怒意。
床上那人披发而坐,眼睛里一片空洞,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上,毫无从前的英气。
“你......!?”
听宫人说赵璟寻过短见,便禁止冷宫之内出现任何利器,所有桌角磨圆......
今日看来,恐怕是又想出了新的把戏,这番模样,竟是要绝食自尽吗?!
“你若是一顿饭不吃,我便杀你身边的一个宫人!”
“......你恨我厌我,杀了便是”赵璟终于张口,嗓音沙哑。
“杀了你?你还不配死!你夺了他的位,还将他赶尽杀绝......我求过你,你也答应了,可最后呢?!”
绪舟拧着眉,似是回忆起了痛苦的往事,语调也变得急躁愤怒。
两名还未及退出寝殿的宫人俱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立在一旁,似是一个字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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