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

　　会好起来吗？下过地狱，受过刑罚的躯壳能恢复原样吗？
　　阿柒是忘了过去的所有，但不傻，他知道他不是凤凰浴火重生，他现在其实就是有口气罢了，跟个活死人没区别。
　　不过那又怎样，既然能从地狱熬回人间，他就要活下去。这股韧劲早已融在阿柒的骨血里。虽然他曾经放弃过，但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他已不记得了，现在就是全新的开始。
　　阿柒发誓，他绝不让这残破的躯壳束缚灵魂，他要重新为自己走出一条路，哪怕是躺着。
　　然而现实总是更加残酷。
　　阿柒还没能全面感受一下自己的身体，就因为连着几天阴雨，整个人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雨停了，我就带你进城找吴大夫。”阿宗翻出母亲身前用过汤婆子给阿柒暖被窝。
　　虽然已是春末夏初，对普通人来说天热了，但阿柒的身子一直是冰凉的，尤其是四肢。他并没有表现出不舒服，总是一脸淡然与平静。可阿宗看见睡着后的他眉头紧锁，偶尔还发出难耐的鼻音。
　　阿宗知道受过伤的骨头在阴雨天会酸痛，而阿柒曾伤得那么重，想必现在每个骨头缝里都在钻心的疼。
　　不知道该如何减轻他的痛苦，阿宗只能更加频繁地帮他按揉身子。而靠在阿宗怀里的阿柒，在阿宗看不见他脸的时候，疼得忍不住嘴唇直哆嗦，含不住的涎水滴落成丝，连他自己都嫌弃，却无可奈何。
　　下雨天，田里的菜长得快也烂得快，虫害水患都要防。阿宗在雨里奔波，比平时还忙，但对阿柒的照顾却一点没放松，反而更加注意。因为之前阿柒被枕头捂脸的事，一直让他心有余悸。
　　他没敢再让阿柒一个人靠坐着，除非自己在眼前看着。可是一直躺着人总是会难受的，所以阿宗再次翻找后院多年没用的旧柴房。
　　他记得小时候见过病重的父亲躺在一张躺椅上，那躺椅靠背还能调高低。有一次他推了一下，支撑的木条没卡到槽里，吓了父亲一跳，结果被母亲罚写大字。
　　“阿柒，我们换个地方躺，我保证一样舒服。”阿宗兴奋又小心地用被子把阿柒整个人裹起来，然后打横慢慢抱起。
　　阿柒一个下午都听见阿宗在门廊敲敲打打，之后也不知搬了什么东西进屋，在窗前一阵摆弄。
　　他曾试着转头去看，但脖子有点僵硬，还偏左，没办法朝右边转得太过去，再加上床头挂的帐子遮住视线，让他什么也看不清。
　　躺椅被阿宗修理好，擦得干干净净，还用一床旧被子做垫，上面铺了块干净的棉质床单。
　　“哪里不舒服就说，可以调的。”阿宗抱阿柒躺下，扶正他的头，又在他脖子下垫了个小枕，“枕头会太高吗……背上可以吗……腰呢……”
　　知道阿柒没法说话，阿宗就一个一个问，每问一下就等阿柒轻轻点下头或摇下头再继续。
　　“腰不舒服？高了……低啊……你等等。”阿宗去床上拿了个枕头，然后托起阿柒的后背仔细垫好，又上下挪了挪，直到他满意为止。
　　躺椅原是没有脚垫的，但阿宗多加了块木板，这样阿柒的腿就能伸直。
　　阿柒没想到是躺椅，虽然他一样是躺着，可感觉就是跟在床上不一样，嘴角不禁微微翘起。
　　“靠背可以调，要试试吗？”把阿柒的腿盖好后，阿宗又问。
　　试，怎么不试！阿柒觉得靠着躺椅自己就可以坐直起来了，那样就能看见外面。
　　阿宗给阿柒试了靠背的每个斜度，直到最高的角度。虽然没有完全坐直，但阿柒已经很高兴，他看见了窗外蒙蒙的天，还有飘着的雨。
　　心里是激动的，可是很快阿柒就觉得头晕，喘不上气，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眼前越来越模糊。
　　“阿柒，你怎么了……阿柒……”阿宗见阿柒的头突然垂下，整个人抖着差点歪倒，赶紧把椅背放低，扶住他的身体。
　　阿柒慢慢缓过来，瞧阿宗一脸焦急与自责，知道吓到他了，想给他个安慰的眼神，却不知道自己努力半天，在阿宗看来眼神依然飘忽，而且嘴还张得更开，涎水流得更欢。
　　“对不起，让你难受了，我总是做不好。”阿宗知道自己干粗活很利索，干细活就不行，以前母亲没少担心她走了他一个人怎么过日子。
　　阿柒心里无语，自己没用还害别人觉得无能，只得趁阿宗抓着他手时，在他掌心蹭蹭，等他摊开手后，慢慢写下“无妨”二字。
　　没有被责怪，让阿宗更内疚，他把阿柒的双手包在掌心，默默地告诫自己不可再犯错。
　　“等天晴了，我就抱你到院子里晒太阳。”阿宗见阿柒一直望着窗户，明白他在想什么。
　　在屋里待久了，都会渴望出去，何况之前阿柒根本就是被困在一张床上，所见的只有床那么大点的地方。
　　阿宗叹了口气，要说起来，还是自己做得不够周到，没早点想起躺椅来。
　　有了躺椅，阿柒便不愿再在床上吃饭，阿宗也觉得他靠在躺椅上更容易喂，所以二人默契地把吃饭这事从床上移到床下。
　　虽然吞咽依旧困难，但清醒的阿柒总算是知道该吃，该嚼。尽管费劲又不利索，可他每一口都很努力地吃，很专注地去动用自己的嘴唇，舌头，牙齿，想要含住，不让汤水流出。
　　“阿柒！”阿宗一下就意识到阿柒呛住了，放下碗勺，抱着他的身子前倾，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就开始给他拍背。“别怕，没事的，一会儿就好……”
　　最开始阿柒无力自咳，但随着阿宗的拍打，身体开始自主反射，一下一下，让阿柒咳得撕心裂肺。
　　汤水从嘴里，鼻腔里流出，混着眼里的泪，让阿柒一脸狼狈。但他在重新躺好后，就喘着气迫不及待地想给阿宗笑一个，因为阿宗的眉头皱得可以夹住一只苍蝇，脸上写满了自责与担心。
　　“傻瓜，我没事……呛到不是很正常吗……”阿柒心里对着阿宗喊，“别担心，死不了的……也别怪自己，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了……真的。谢谢你……谢谢你照顾我……”
　　左脸有点僵，但一点也不影响阿柒的笑容在阿宗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那笑容，让他感动，让他心疼，让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
　　明明伤得那么重，确活了下来；明明身子瘫得这么厉害，却没见他难过怨恨；明明没有声音，却一直用眼睛表达；明明疼到不行，却努力地笑着……
　　当那颤抖的指尖再次触碰阿宗的掌心时，他深吸了口气，语气自然而平静地说：“我们继续吃饭吧，吃饱了，才能长胖，才有力气……”
　　眼前的人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同情，因为他本坚强，他清楚以后的路有多难，但他会走下去。所以，只要平心待他，真诚护他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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