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女的自我剖析

　　林微微做出强吻姐姐的壮举后，第二天一早便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家在小镇，离机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她下了飞机转大巴，大巴又转了两次公交，终于在落日时分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家。

　　她的家在一个破旧小区的二楼，给她开门之后的是父亲。昏暗的客厅里烟味浓重。

　　林父打开门，主动伸手接过女儿的行李箱：

　　“回来了啊？”

　　“嗯，回来了爸，妈呢？”

　　林微微发现家里寂静一片，厨房没有动火的痕迹。

　　提起母亲，林父脸上明显不悦，他转身把行李箱提进女儿的房间。只闷闷说道：

　　“你妈出去买橙子了。”

　　“买橙子？好端端的买什么橙子？”

　　林微微蹲在地上换鞋，看着父亲一瘸一拐的背影，疑惑问道。

　　林父只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谁知道她发什么神经！”
　　林微微小时候调皮，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玩，结果在大街上差点被车撞倒。幸亏父亲及时赶到推开了她。可是不幸的是，父亲的腿被车轧到跛了一条，从此干不了重活，也因此失去了钢铁厂很好的工作。

　　林微微怎么也忘不了父亲刚被送到医院时，奶奶在医院的走廊里死命揪着母亲的头发，大声哭嚎着：“都是因为娶了你，生不出儿子不说，生了个女儿还是个祸害，把我儿子害成了这样！”

　　瘦弱的老太太，平时见到她总是耷拉着眼皮爱搭不理的样子，林微微第一次知道原来奶奶这么有精气神儿。年幼的她躲在墙角，甚至忘记了哭泣。周围病房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团指指点点，但是没有一个人来捂住她的眼睛和耳朵。

　　她平时犯一点小错误，母亲都会拿衣架抽她。但是这次，她犯了这么大的错，母亲回家之后竟然没有打她。

　　只是往后的日子，母亲对她说过最多的话就是：“都是因为你。你爸爸为你失去了一条腿，要不是你，我们家的日子也不会过成这样。”

　　托母亲的福，林微微从那时起便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怎样才能少挨几句骂。别人家的小孩靠成绩，她有了成绩还不行，还要加上自己的一张巧嘴。

　　后来一家人托了很多关系，终于在保健品加工厂找了一份轻快活计。几年之后，妈妈又生下了弟弟，彼时少女时期的林微微才终于稍微喘了口气。

　　林微微弟弟的名字叫林赟宇。夫妻俩没什么文化，硬是翻遍了新华字典取了个文武双全，美好多金的名字。

　　小孩儿娇生惯养长大，长相上遗传了父母身上所有的优点，高瘦白净眉眼精致。还未成年就178的个子，剑眉薄唇，高挺的鼻梁，狭长的的丹凤眼。小小年纪便衣品不俗，若是生在古代，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只是小少爷是个绣花枕头，脾气烂，读书更烂，单是不求上进这一点就要了父母半条命。

　　从她回来到现在，小少爷便一直在房间没出来过。父亲连他的房门都懒得去敲。

　　父女两人正在客厅说着话，响起了敲门声。林微微赶忙去开门。林母手里果真提着一袋橙子和几样儿青菜肉食。她见到女儿，只皱着眉问：

　　“微微，你怎么才回来啊？”

　　林微微主动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解释道：“嗯，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有点堵车。”

　　林母还是像以前一样，丝毫不体谅女儿的辛苦，扬高了声音说道：“哟，坐啥飞机啊，又贵，机场离咱这还远，坐个卧铺睡一晚不就回来了？”

　　林微微已经不想再和母亲争辩这些事情，她看着手里的橙子，问道：

　　“妈你买橙子干什么？”

　　“你弟弟这个魔魔怔怔的样子，我寻思着是不是冒犯什么东西了，找神婆给看了看。神婆说做法必须得准备橙子，不准备不行。”

　　林母说完，从林微微手里小心拿过橙子，坐在沙发上一个一个拿出来，弯着脖子仔细检查有没有碰损。

　　林微微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哭笑不得的理由。

　　旁边的林父点了一支烟，冷哼一声说道：

　　“人家鬼神管生老病死就够累了，还有时间管你儿子上不上学？”

　　林母拿着橙子白他一眼：

　　“你怎么说话呢？你弟弟的事儿那可是咱家的头等大事！”

　　她说着说着，心里的火儿又窜出来，不顾女儿刚回家，巴巴地就数落起丈夫：

　　“我让你去买个橙子你都买不回来，还好意思说！不是让你在家把菜择了吗，你那个腚怎么就没挪窝？我天天操心这操心那，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她说着说着，又怕吵到儿子，压低了声音问道：

　　“小宇呢？”

　　林父指间夹着烟，歪头撇嘴道：

　　“在房间里打游戏。”

　　林母忙伸长了脖子冲儿子房间的房间喊道：

　　“小宇，你姐回来了，还不快出来！”

　　弟弟的房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林母给女儿使了个眼色：

　　“一会儿吃饭，你快先去看看他。”

　　林微微早就坐不住了。她敲敲弟弟的门，无人应，于是嘴里一边说着“小宇，我进来了啊”，一边自己开门进去了。

　　林赟宇果然正戴着耳机在电脑屏幕前酣战，一个茧子都没有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劈啪响。

　　弟弟甚至都没有正眼看她一下。林微微没有多言，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他玩。战况不利，他输了。

　　林赟宇不爽地把耳机扔到桌子上，低声咒骂了一句：“妈的小学鸡。”

　　林微微在心里暗笑，亲爱的弟弟不要忘了你也才刚小学毕业两年而已。但她在弟弟旁边小声询问：“这是不是叫落地成盒啊。”

　　她不爱玩游戏，随便找个开场罢了。

　　林赟宇翻个白眼大剌剌把身子摊在椅子上，鄙视地回她一句：“不懂就别瞎说。”

　　林微微也不恼。她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一个初中的小屁孩能难倒她？

　　她了解弟弟，秉性不坏，就是被惯坏了。就像现在，虽然对她看起来很不耐烦，但是还是摘了耳机，没有开始下一场游戏。

　　她看着弟弟更加精致立体的侧脸，温温柔柔地问：

　　“小宇，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都不看看姐姐吗？”

　　姐姐回来，林赟宇是开心的，可是开心中又带着一点因为害怕产生的烦躁。

　　不像寻常人家的打打闹闹的姐弟关系。林微微从小就对他很好，要什么给什么，总是对他笑眯眯的，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

　　可是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被自己的亲姐真正接纳过。

　　就像小时候出门，她总是紧紧牵着他的手，可却从来没有亲昵地摸过他的脑袋，或者气愤地捏过他的脸。

　　在他们的姐弟关系里，似乎不存在愤怒这一种情绪。可是，人真的不会生气吗？

　　母亲对他的偏心是明目张胆的，可即使这样，姐姐也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他曾经问姐姐会不会生气，她摇摇头说不会。

　　可是他知道她撒谎了。

　　他说不出来姐姐撒谎的时候有什么具体特征，可是她一旦做出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就是在说假话。然而，姐姐从小到大一直是用这副表情看他的。

　　姐姐不知道，她不在家时，母亲一直用她的优秀来要求他。他受不了，就更烦了。

　　所以从此之后，他便对一直爱戴依赖的长姐换了一副态度。你不是要什么给什么吗，那就多给我买几双昂贵的球鞋吧。

　　饶是林微微再七窍玲珑心，大概也想不到这个在她眼里虚荣爱攀比的青春期的小男孩，其实是在用一种别扭幼稚的方式表达对她这个虚伪的姐姐的不满。

　　她见弟弟脑袋倚在靠背上，斜她一眼，懒懒说道：

　　“你也是和他们一起合伙儿来劝我的？别废话了，学我是不会去上的。”

　　弟弟偏过头，林微微才发现他的另一侧唇角青紫了一块儿。

　　她盯着那处，担忧地问：“你脸上这是怎么了？和同学打架了吗？”

　　傲娇的少年自然不会承认是被父亲打的，他立马把头偏向一边，不耐说道：“不关你的事。”

　　怎么油盐不进呢？林微微无奈，引诱小少爷道：

　　“姐姐给你买了新球鞋，空军一号，不出来看看吗？”

　　听到球鞋，小少爷这才搭腔，但是说的却是：

　　“你给我拿进来，我不想看见她，见到就烦。”

　　林赟宇烦透了他这个妈，连妈都不想叫。

　　林微微站起来，教训他道：

　　“怎么说话呢，她她她，她是谁？她是你妈！”

　　从前弟弟小，不懂事，她一训就哭。他一哭她就惨了，肯定又少不了得挨母亲几下。所以渐渐地，她总是对他笑眯眯地，暗中引导。可是现在，弟弟怎么说也是半大青年了，不能再像哄小孩一样惯着他了。

　　出乎她意料，这一次弟弟没有顶嘴，只是气鼓鼓把脸转向一边，幼稚地对她说道：“快去拿，我就是不想出去。”

　　林微微被气笑了，惯着弟弟把鞋拿了进来。

　　弟弟把玩着鞋子，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

　　林微微暗自庆幸，林隽深还是靠谱的，以后又能省一笔钱了。

　　她问弟弟：“喜欢吗？”

　　她见弟弟明明眼都黏在鞋上了，转头一看见她立马又换上了那副脸臭臭的表情：

　　“还行吧。其实这个鞋早就人手一双了，我这时候再穿有点晚了。”

　　姐弟二人的关系刚刚有所缓和。林微微刚想和他聊聊学校的事情，母亲却门都不敲笑容满面就进来了。

　　“姐姐回来了好吧？妈做好了饭，有你和姐姐都爱吃的糖醋排骨，快出来吃饭！”

　　她注意到，弟弟立马变了脸色，他朝母亲大声吼道：“跟你说了多少遍，没敲门不准随便进我房间！”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房间有什么我不能进！”

　　林微微扯住母亲的手腕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先出去。

　　林母出去之后，林微微站起来看着弟弟，柔声道：

　　“走吧，出去吃饭。吃完饭你带姐姐出去逛逛，咱家这几年变得也挺多的。”

　　她特意说“你带姐姐”，给小男孩一个台阶。

　　林赟宇冷哼一声站起来：“哼，我看你下次回来，连家门都要找不到了。”

　　林微微笑着跳起来摸摸弟弟的脑袋：“怎么脾气这么大。”

　　小少爷立马把头偏向一边，傲娇道：“别摸我头。”

　　饭桌上，林母把两个孩子碗里堆成了小山，先给弟弟夹一块排骨，再给她加一块。

　　“小宇，多吃点饭。”

　　林母笑容满面地看着林微微：“你这个弟弟，这几天就跟修仙似的，一天就吃一顿饭。”

　　儿子已经好几天窝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了，饿了就在冰箱里扒拉点吃的。林母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她这个女儿还是有点用的。起码她回来，儿子肯赏脸上桌吃个饭了。

　　看着儿子埋头扒饭，她又开始多嘴：“姐姐回来了，心情好点了吧？”

　　哪知儿子嫌恶地道她：“你能不能闭嘴，吃个饭还叨叨叨的，烦死了！”

　　林父一听这话火了：“林赟宇，能吃吃，不能吃滚。”

　　少年的脾气一点就着，筷子一摔，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一声：

　　“不吃就不吃！”

　　看着儿子摔门进了房间，林母气急败坏地数落起丈夫：

　　“你怎么回事儿，孩子好不容易吃口饭，你这是干什么！”

　　林父红了脖子：“咋地了，养他还养出仇来了，说都不能说了！”

　　“你看你把儿子脸打的，现在饭都不让他吃了。他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啊，你就不管他的死活了是不是！”

　　“别吃了，我看谁也不用吃了！”

　　“你、你去哪，你给我回来！”

　　林微微看着父母一来一往，最后的结果是父亲摔门而去。林微微不得不感慨母亲惹人反胃的本领之大，好好的一顿饭，让家里的两个男人吃不下去。

　　父亲走后，林母对着女儿诉苦：

　　“你爸这两天，天天不着家。微微，你说你爸是不是在外面找了个小的啊？”

　　林微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一边放下啃到一半的排骨，安抚母亲：

　　“怎么会，妈你别多想了。”

　　林母气呼呼说道：“谁管他这个糟老头子的死活。”她全然不顾女儿碗里还剩半碗饭，转头对她说道：

　　“微微，我再盛点饭，你去给小宇送过去。你好好劝劝他，他听你的话，哈？”

　　林微微想劝一劝母亲：“妈，小宇是大孩子了，你老这么管着他，也不好。”

　　一听这话林母立刻炸了毛：“大什么大，毛还没长全呢翅膀就硬了？他就算再大在我眼里也就是个小孩儿！”

　　她把碗一把塞到女儿手里：“你快去！”

　　林微微现在有点同情弟弟了。在这种控制欲极强，又每天沉浸在自我牺牲的感动的母亲手下，谁也得魔怔。

　　她把饭端到弟弟房间。林赟宇正躺在床上玩手机。

　　“吃不吃？”

　　“不吃。”

　　不吃就不吃。她搁下碗，想和弟弟聊聊他以后的规划。

　　林微微坐在床边问他：“听说你想搞电竞？”

　　哪知听到她的话，林赟宇嗤笑一声：“你还真信了？我就随口说说而已。”

　　他握着手机，轻蔑地抬头看姐姐一眼：“我啊，我什么都不想搞，我就想躺在床上当一个废物。”

　　林微微被他无所谓的样子气得牙根痒痒。

　　林赟宇勾勾嘴角：“姐，你说你回来干嘛？”

　　林微微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被他们搞得饭都没吃吧？”

　　原来还知道关心她。这个家里，也只有看着看起来暴躁的初中生会关心她吃没吃饱饭。

　　见姐姐一直没说话，林赟宇以为她生气了，又问：“怎么了，对我失望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可是对于以后干什么，他现在没有任何想法。

　　林微微摇摇头，淡淡说道：

　　“没有，你很诚实。本来还想十月一带你去上海看一下人家电竞比赛，看来现在不用了。”

　　林赟宇听到这话，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姐姐：

　　“真的假的？”

　　林微微听到弟弟想搞电竞后，确实产生过这个想法。当然，主要是为了带他参观一圈之后劝退他。但看到林赟宇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她故意说：

　　“假的，跟你一样，随口说说。”

　　她可以接受弟弟的任何缺点，唯独不能接受他像现在这样轻贱自己。

　　家人之间的羁绊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她当然可以远走高飞，轻而易举地离开这个家。可是林赟宇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他要怎么办？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他过得也不轻松。

　　因为缺少亲情，所以林微微格外珍惜亲情。她知道弟弟是真心关心她的，所以她愿意真心待他。她走过的那些路，不想让他再走一遍了。

　　小少年现在当然还不能理解姐姐对他的用心，他“嘭”的一声把身子转向一边，冷笑说道：

　　“切，就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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