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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荷举
我死了。
父皇一气之下斩了太医。白色的烛映着残雪般的露台,微风轻袭,夜生寒。漆黑的灵柩,堂而皇之地停在暖风阁的正屋,衬着四周寂寂垂帘。九岁的妹妹宁安公主在灵柩前哭得扑天抢地,一遍遍叫着:“姐姐,你醒来,你醒来,看我一眼。”一次又一次,撞击在我的心底。母后已哭晕了几回,被宫女扶到了内室,余下的只有父皇紧蹙的眉头,和宫幔内玉醅坠落的哀鸣。
悲哀,沿着宫中雕花玉栏蔓延,人人皆知,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和乐公主已魂归天际。脸上唯一不带悲戚的人,恐怕只有我自己。
妹妹宁安是皇后的亲生女儿,我的生母梅妃在我三岁时因病而逝,想来也是红颜薄命,尔后,我被带到了皇后身边,与宁安一同长大。皇后见我如此温顺乖巧,待我竟不比宁安差一分。
我死后的一幕幕像戏剧般地在身旁发生,而我已成为一个看客,没有参与的资格,亦无从插手这红尘人世。我整日仍是穿梭于回廊亭榭、气宇高阁,宛如在世之时,只是宫女们不再对我行礼。我没有遇到传说中来勾魂的阎罗小鬼,也没人来告诉我怎样转世轮回。一生短短十二年,我还没来得及走出这宫墙一步。碧落黄泉,谁能告诉我归程何在?
“夜萧索,星如火,空怀香,寒未央,指微凉。。。。。。”清远的歌声带着悲泣的泪从暖风阁传来,薄薄凄凉,饮痛后的伤。水中绿亭,只一白衣女子持琴而立,含泪而歌。清辉寒月,将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我轻轻叹息,宁安,你又在想姐姐了吧。姐姐多想再在你的琴边舞一曲,轻纱随风浪涌边,如波似烟。从今往后,月下只留独影。宁安,你再也不会急急地追在姐姐身后,作姐姐的小尾巴,今后你细嫩的手指被玫瑰花枝刺破,谁来为你包扎?在另一个空间里静看着你令人心疼的单薄身影,才明白你是我心中最放不下的牵挂!
每当宁安最忧愁时总会去凌风楼,那是德妃娘娘的住所。
凌风楼的前庭种了好些花,有些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六岁那年,我和妹妹误打误撞凌风楼,从此便成了这里的常客。这个园子和以前居住的临福楼好像,我常常对着满园娇艳的花出神,努力地想找出逝去母亲的影子。
“其实,那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和乐公主。”德妃突然轻叹,“我和梅妃本是要好的姐妹,和乐公主出生那年我失去了我的孩子,身子骨禁不得风,竟不曾去探望。不过这些年她愈发出落得美丽动人,像极了她的母亲,我见犹怜。可谁曾想到。。。。。。”
宁安妹妹连递上丝巾帮德妃拭泪,德妃无子无女,平时疼紧了宁安,对其体贴关心丝毫不亚于皇后。“娘娘可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吗?晚宴大家都用过,就姐姐一人中毒。宫中传说下毒之人的目标本是皇兄,谁知姐姐却当了替死鬼!”宁安言及此早已泣不成声,愤怒与悲伤而形成的血色一时冲撞在她原本苍白的脸蛋上。
我的心头一阵微颤,我的死因,我至今都没有想过。我使劲地回望在脑海里残存的记忆,如飘然柳絮,只记得最后用过晚宴后,感觉身体头一阵微眩,侍女以为是我贪嘴多喝了葡萄美酒,随即扶我进宫幔香榻,我却一睡再也没醒来,等我再次有意识时,却看见那苍白的娇小的我静静躺在巨大的床上,周围人悲戚的哀音慌乱成一团。
金乌西坠,宁安依依不舍地同德妃告别,离开凌风楼。我选择留下,恋恋地看着宁安渐远的背影。德妃娘娘从未提起过她和我母亲曾有那么一层亲如姐妹的关系,以前我只知道,她与母亲一样喜欢种花。回想生前德妃待我也是不错的,只是我每走进这花海似的凌风楼,黯然伤感袭上眉头,常常把宣暄请安的惯例丢给宁安去做。如今想来,倒觉得有几分对不起德妃。
红烛灯影中褪去铅华的德妃,看上去竟有几分不再年轻的容颜。皇宫的墙围,让人在等待中将岁月剥落,留下宫怨流萤似的愁,被一代代文人骚客在茶饭后吟游。铜镜前,她将繁重的首饰一一褪去,落寞的眼神顺着她长长的睫毛在白净的脸颊上流淌。我的眼此时像被红粉铅尘迷离,看着她朦胧的轮廓,我想,若母亲在世,恐怕也是如此孤寂和无奈罢。
德妃望着明窗外的圆月,悠悠地自言自语道:“梅,你能料到如今的事吗?”
她竟然在想念我的母亲,斯时,我们居然在想念同一个在皇宫中殒落美丽的女子,我娘。加重的思念融化在挂在嘴角的泪滴中,直到被晚风吹干。一阵悲恸后,我飘然离开凌风楼,那个令我哀如夜幕之地。
依然回到皇后寝宫,只见她紧紧地将宁安搂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宁安,不要到处乱跑了。娘怕再失去你呀。你天天就在娘身边吧。”皇后恐怕隐隐有些自责,贵为后宫之首,却不能保护从小寄养在她名下的小公主。而后宫之中的勾心斗角、恩宠沉浮,又哪是皇后能左右得了的?
晚宴用罢,安排好宁安公主,皇后娘娘匆匆进了内室,并将侍女屏退,而她不知道的是,内室不止她一人,还有我这个已没有□□的鬼公主。门帘微动,一阵悉悉声响后,一衣着华丽体态修长婀娜的女子径直走到皇后身边,倒地便拜:“不孝女拜见母后来迟。”我心头一紧,好久不见,居然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合越大公主!
皇后忙俯下身,一把抱住跪在地上的大公主,一边说:“我儿,这些虚礼,到娘面前可以免了。”合越公主在没出阁之前曾和我一起生活过三年,在印象中,她胆大而心细,颇有威严,皇后常常叹息,若合越身为男儿身,只怕会免去后宫很多立储纷争。而合越公主做得最轰动的事恐怕要论她的出阁。十六岁那年,她爱上了前来后宫为皇后娘娘看病的御医,斗胆请父皇指婚将她下嫁,而父皇当年正打算把精明能干的合越公主嫁到军力强大的邻国和亲,大骂合越公主不顾公主身份不知羞耻,而合越以死相逼,竟表示非该御医不嫁。最后在皇后的和解下,合越公主最终以极少的陪嫁下嫁。经过这轰轰烈烈地一闹,年幼的我对合越公主肃然起敬,在宫中,有几个人能像她一样为自己的感情呐喊?却不曾想到,她出阁后的再次相逢已是天人永隔。
“母后,我和相公作了细致的检查,晚宴上的那些食物没有一样是被人下过毒的。还有和乐当时用的餐具,也没什么问题。”
“那她究竟是不是中毒?”
“母后,我相公说,这个他可以肯定。”合越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可就奇怪了,到底是哪出了问题?”皇后娘娘紧锁着眉头,让人看了心里生疼。
“母后,儿臣请问和乐妹妹晚宴前去了哪里?”
“嗯,”皇后微微一沉思,“凌风楼!”我和皇后竟然同时脱口而出,可惜合越只听得见一个人的声音。“我想起来了,她和宁安一起去的,她们以前也经常去。”
“母后,宁安妹妹有没有说她们在哪吃什么东西了吗?”合越焦急地问。
“呃,她们以前经常去喝花茶,恐怕这次也不例外吧。”皇后暗暗忖思。
“母后,如果儿臣没有猜错,恐怕是凌风楼有问题!”
“合越不要乱猜,德妃娘娘为人颇贤,哪会下毒?再说,她没有理由害死和乐。更况且,那茶宁安公主也喝了,她没有出任何异样呀。”
“母后错了,她有理由害死和乐公主。母后管理后宫这么长时日,应知人不可貌相。德妃未必真正贤德。”合越公主不愿退缩自己的立场。
“合越,德妃现在贵为你父皇的宠妃,有的话你可不要乱说。她有什么理由杀死与之毫不相干的小公主?”皇后娘娘再次提醒。
“这也是我的推测。听说当年亲如姐妹的德梅二妃同时有孕,那时两人关系好得不得了,经常在一起交流育胎心得。尔后,梅妃顺利产下和乐公主,而德妃却小产。这本来也是挺正常的事,而偏偏当时为二妃安胎的御医是我家相公的师父。据相公讲,德妃那时状态极好,根本不可能小产。她小产后,不心甘地拉着御医的衣袖让他做检查,相公的师父查后却发现:德妃服用过堕胎药!”
“你的意思是,梅妃她。。。。。。”皇后一脸惊愕。
合越公主却沉默了,回答皇后的只有淡淡的风声和我独自垂泪。“合越,你骗人!我母亲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你说呀?”我走上前去想抓住她的衣襟,却发现手指空空穿过她的身体,原来,我们是不同空间的人与魂。
我发疯了似的穿过红墙,穿过玉栏,越过水面,丝毫不觉得疼痛,将合越与皇后的身影远远抛在身后,不要听那些揣测!合越,我从来没有如此恨过你!
当我平静下来时,却发现自己赫然站立在凌风楼台前。楼上烛光微亮,看来这个有杀死我嫌疑的女人还不曾入睡。我纵身一越,身形已在德妃窗前,她一身素服,哭红的双眸让我不忍去怀疑她的贤德与多愁。面前妆台上,似有丝巾包裹着什么,德妃正看着此物怔怔出神。难道此物是母亲的遗物?
她突然猛抽了一下嘴角,做出一个笑的姿势,却寒冷而阴毒,这样的表情,是我在德妃脸上不曾见过的。接着,她又黯然落寞下来,嘴角又开始挂上隐隐的悲伤。轻叹道:“梅,这事就此结束了吧。你知道我睡前要喝酒安眠,这个花粉与酒相混便是剧毒,夺去了我孩子的生命。若不是当年整理你遗物,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你害了我的孩子。好巧,你的孩子和乐也喜欢喝酒,而且还很贪杯哟。现在,你也没了孩子,就算欠我的吧。。。。。。。”德妃披散着长长的黑发,在月光下如暗夜的幽灵。那瞬间,立在窗前的我忽而落泪,不知是为谁?也许是为死去多年的母亲,也许是为德妃,也许是为在重重叠压下的宫里人。
皇后见宁安公主忧郁难解,遂安排其出行金陵,到达金陵的深夜,宫中传来消息:德妃娘娘在昨日子时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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