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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比神龛
陆曼娘的贴身侍女碧珠，是个畏首畏尾，白净却毫不起眼的女人。新黄绿的柳色薄裳，和其他仆人绝无二致。陆曼娘治理沉园讲究一视同仁，不予亲疏论是非。
一路上对任何人都恭恭敬敬，可遇上她的丫头老妈子全都诚惶诚恐，避如蛇蝎。我心如明镜，祸之将至，避之不及，唯有泰然面对。
人都说旗袍是最挑女人的衣服，而陆曼娘和大夫人孟湘一样，绝对是从小就被培养成，旗袍不离身的女人。而记忆中的母亲穿着打扮却是极随意的，和她们略较几近不修边幅了。
窗外的落日一分分西斜下落，临窗的女人一身鱼白的旗袍，因着光泛着七彩的光泽，仿佛上好的湖田窑润着脆而薄的青白色。
让我惊讶的是，倚着窗檐的手点着烟，孤独华贵的女人吞云吐雾的姿势熟稔，似乎与她的身份没有任何冲突。
“夫人！”碧珠在她耳边低低唤道，她恍若无闻。目光依旧落在湖畔的风景中。沉园女主人有着南方六省女人羡慕的一切，这湖畔漫无边际的红叶羽毛枫就是最好的佐证。远扬而来的红叶槭树，棵棵都是精心培育。年年从秋暮红到冬融。它还有个最令人艳羡的名字——曼娘之秋。
她仿佛从梦中醒来，水雾般迷蒙的眼睛盈盈泪光。怔忪间微微一动唇，唤道：“阿婉！”一下又恍然大悟明白眼前之人并非故人，才示意碧珠退下。碧珠有一瞬犹豫，戒备的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依言退下。
“这是我为你备的嫁妆，你瞅瞅，看看合不合心意，想要什么只管说，那些客气话也就不用说了。”
“你很希望我嫁给白云舒？”
“佳偶天成，我也自当乐见其成。时间确实仓促，但是十里红妆的排场，白家还是办的到的。”抬手又把礼单递给我过目。
我随便一看，上写：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镜台一座，酱色缎貂皮袍五件、青缎天马皮袍三件，酱色缎灰鼠皮袍七件、酱色羊皮袍九件。石青缎绣八团金凤绍慊皮褂三件、石青缎绣八团白狐慊皮褂一件、青石缎四喜团银鼠皮褂一件、青缎灰鼠皮褂二件，嵌无光东珠六颗，嵌无光东珠二颗…………
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看的心烦意乱，皱眉说道，“白伯伯不会亏待了我，乐乐是知道的。”
“那是，他想把全天下都送到你面前呢，怎么会亏待你？”
“陆夫人的酸味好重啊！乐乐有这福分也不是自己挣来的，你说是不是。”
陆曼娘对我口中的讽刺充耳不闻，只是往梓器雕根的烟灰缸里狠狠地拧灭了烟。
“夫人，嫁妆我照着礼单合点了三遍，数目齐对，请夫人试下。”
“旁的我也不劳心的，就怕是有一样你们做丢了脸面。”她看着碧珠，碧珠揣测不了她的本意，低着头并不回话，“原也不怪你们，如今也不时新这个了。我结婚的时候办的是西式婚礼，用的也是轿车。可老爷发下话来说要规规矩矩的按中式办。若是再用轿车就不免有些不伦不类了。”
“夫人说的是花轿？”
“女人一生只上一次花轿，这个可是马虎不得啊！”
“就知道夫人要问起，这个还是前朝公主留下的，说是还没来的及用就香消玉殒了。”说到这碧珠自觉的触了忌讳，伸手掩了掩嘴，眼睛直往我这瞅。我转着牙雕扇
柄玩耍装作没听见。
“停当在院中了吧，我去瞧瞧，苏小姐一起去看看吧。”
院中的鸡冠花红的绛紫，日头正下的花轿历时半世依旧红艳如火，银杏贴金雕花着麒麟送子，绫罗帷幕上面绣着丹阳朝凤，四面围角挂满金玲珑，精致华美的仿佛那
不是一顶花轿，是一座神龛，牢牢锁住一生的神龛。
陆曼娘看了也很满意，“果然不错，如此华美，才称得上半副鸾驾。”
“夫人可说错了，哪里是半副，明明就是八人抬得。”众人听了都迎合着笑开了。
陆曼娘轻轻抚着精美的绣副，淡淡的说道：“也许就是这样的美丽的牢笼，让世上每个女子，都甘心被它禁锢。”侧头看着我，唇角微扬，媚眼波漾，这样的媚态看的我也觉得口热身燥，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突然，听到一声闷响，轻的绵柔仿佛是那花苞楚楚绽放的清响，又似一声叹息扰人百肠断。我尚未来的细辩，就听陆曼娘说道：“你们散了吧，苏小姐也该去老爷那了，免得他着急的和我要人呢。”
一层层的花雕月洞，百折九曲的长廊，饶是白家向来主张廉洁的作风，但历世沉浮百年的沉园终究还是用了青白玉的砌起的石阶。鸦金缎鞋，绉洋的石榴裙轻轻碰着石阶，我靠在月洞外的紫藤花架上并未离开。果真，不是我的眼花，刚刚轿中人果然是故意折腾出的动静。
果然，听到陆曼娘说道：“你还是来了啊。”语气中尽是惺惺相惜的哀叹。
只听一个女子的娇俏声音回道：“总算是当年的盟友，如今无论你认不认我，我心里始终是放不下你的。”
“莫非是来瞧我最终的下场？是啊，我们既然是共犯，我的下场难保不是你的。”
“呵呵，我好心来帮你的，你怎么反倒诅咒我呢。”
陆曼娘听了立马讥笑道：“帮我？可笑，你道我不知道你给我们家云卷下的什么套吗？找你借兵，不就是卖国贼和丧家犬的伯仲之选吗？”
“哼？”那女子放肆的回嘴道：“你儿子都心甘情愿的，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管你承不承我的情，这忙我都要帮。唉，这轿子真是闷死了，一点也不好坐。”
‘霍’得轿帘一掀，女子从轿中钻出，爽快的伸了一个大懒腰。我一看惊得扯断了一支紫藤，心中一下转过十来件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无力的靠在花架上。
女子是个男装丽人，一身灰色西服，盘着卷发，绅士帽带的欲坠未坠，手中的文明杖随意翻转，利落的举止也同男子别无二致。却生得婀娜苗条，颜如舜华，正是奥兰地公爵夫人冒涓咏。
“涓咏你道我们当初是不是做错了。”陆曼娘语气哀怨。
“我着男装是不许人叫我涓咏的，叫我伊晋盛。”
“叫哪个名字有如何，你的心变了吗，野心大如海啊，当初连大哥成不了你的野心，足不了你的愿。你倒聪明，真敢干，转眼就抱了另一只大腿，抛夫弃子的名声都不计较了。现在做了个什么法兰西大使，坑自己的同胞，我还真不屑与你为伍。”陆曼娘漫不经心的说道。
“呵呵，陆姐姐什么时候也这般快人快语，满口仁义了。”冒涓咏微眯着眼，斜眉入鬓，穿着男装，妩媚似又有几分流气，轻挑着下巴说道，“你我都不是什么卫道士，身上何曾没有血腥。我如今要的不过是五个港口，在你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若是白云舒娶了俞安和，得了剩下的兵权就是他的囊中物，就你从前干的那些好事，他会饶的了你。白日做梦！我不过是顾念旧情，与人之便，不想看你母子横尸街头……”
“好了！”陆曼娘声音似有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气愤，手中的香帕微抖，连着白绢上头的芙蓉花都若雨水侵打，似要做了落红。“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她苦
苦一笑，若有深意的看了冒涓咏一眼，转头走了。
冒涓咏轻蔑的笑了笑，似是明白了什么，也不多说，一转眼也入了茂密枫林，不知去向……
我正看得入神，不察觉陆曼娘已走到我身旁，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温柔说道，“都听到了，也不是藏的隐蔽些，果然是个直肠子的丫头。”
虽然她语气温和，我也料定了，她不会杀我灭口，但心中依旧甚是害怕，带着试探问道：“你知道我没走，刚刚那些故意说与我听的？”
“也不全是，”她笑着说，“你已经知晓白云舒是个什么货色了，还要嫁他吗？”
“不劳您操心！”
“你真以为是我害的阿婉。”她心中明明很苦，笑容却在嘴边一直没落下弧度，“傻孩子，我到今时今日还想着真正的赢她，怎么会让我的对手死的这么窝囊呢。”
她一转身，镶着祖母绿的黑色高跟鞋已经踏上槛阶，略回眸说道：“小心冒涓咏。”她向前稳稳的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背对着我，似是向着前方的一架雪自言自语道：“想想为什么连点澜要悔婚。”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知道她已仁至义尽，可我却陷入深思，也从未如此时般这样怀念母亲，她究竟怎样一个女人，可以让爱人，仇人都无法忘怀。时至今日，仍看着我这这张相似的脸，念一句：“阿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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