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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
番外
白柏青再次见到苏婉是在，翌年的春节，那年苏婉十五岁。她正在院中帮同族的小孩们点着炮竹，院中的老红梅映着白雪开的正盛，她却比红梅更娇艳。红色的茜草夹袄，白狐毛领，毛茸茸的天真可爱。让他不敢出声的在墙角看着微笑。
素白的手上抓着更香，侧着身，点着离得不远的红色炮仗，突然‘啪’的一声，炮竹炸了。她也‘哎呀’一声惊呼，捂着头惊呼，吃痛的缩成一团。满院的小孩们傻了眼，而他却焦急地从一旁冲出，扶着她的身子，“怎么了，伤着哪了，让我看看。”
可她抬起一张芙蓉脸，眯着一支眼睛，眼睛又红又肿，原来是烟灰不小心迸进了眼中，可他的心里还是被狠狠地纠紧了。
可她却仰脸笑道：“我认识你，你是白柏青。”
他也记得，那日在大雨中清月庵外，她也说：“他是白柏青，他不是我要等的人。”
…………………… …………
陪着苏婉的丫鬟眼生的很，穿这件八成新的湘色短衣，下配黑裙。面容白皙，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颇有几分姿色。
她扶着苏婉坐在八仙桌旁，苏婉道：“烦妹妹去准备些茗茶点心了。”梅雪晴应了声，出去了。
“阿婉，你瘦了，害喜还是那么厉害吗？”白柏青细细的打量着苏婉，并未梳妆，头发用一支从不离身的紫玉钗随意挽了，本就纤细的身段穿了件宽松的长裙，身形并不明显。淡淡的他闻到一阵茉莉香，原来是她鬓上攒了几朵紫茉莉，淡雅婉约。
“第一胎总是辛苦些的。”
此话一出，白柏青甚是尴尬的拧了拧眉。两人就都不开口的望着窗外，渐渐变小的雨。
太阳偏西，他才开口，“阿婉，他们在雍城起义了。”
虽然冥冥中有感，苏婉还是心头猛跳，低头掩饰的喝了口茶。
“我……”话才说道一半却不想就被苏婉打断了，“快半年没见曼娘了，不知道过的好不好。”
白柏青一听她谈起陆曼娘，神色更冷漠了几分，低低的看着手里的茶，在南面一带都兴用六安瓜片待客，可苏婉自己就不喜六安。白釉杯里沏的是去年初夏采的莲叶，片片舒展，苏婉常常用埋在桂树下的雨水沏了，清爽理气，可这时白柏青端的却是个透心凉啊！
“我和曼娘从小长大，她的心思，我们两个她又如何瞒得住。白哥哥回去就把我们的婚事退了吧，苏婉今生注定无缘。天色不早了，我们孤身女子不方便待客，白哥哥路上好走。”
白柏青听了并没再有什么异色，“阿婉，太微峰北麓已埋重兵，不过，其中尚有余地，我会在其中周旋，你不必挂心。”说完才起身迈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还要救他，他是孩子的父亲，你应该知道，只要有他在，我们永远都不会有可能，为什么还要救他？”
“对白某来说，你怀了谁的孩子并不重要，只要那是你的孩子，他就是我白柏青的亲子，阿婉你记得我会永远守护你的。”平静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评述什么道理事实，“不论天涯海角，实属同归。”
出门时，正好看到伏在窗边偷听的梅雪晴，白柏青对她莞尔一笑，起身离去。身影沉沉隐入夜色之中，梅雪晴才恍然都来，进屋就朝苏婉说道：
“婉姐姐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这么晚的天有刚下过雨，也不留人一宿，在路上要是磕着碰着可多不好。”一瞥头看见，他忘得伞还依在窗边，看着天上的积雨云，知道这雨还没有闹停呢，语气之中不免些许抱怨。
“没有盼头，又何必留什么念想呢？”转身就从墙边的檀木箱里取出了个求晴和尚，递给梅雪晴，“挂在屋檐上吧。”
梅雪晴接过一看，棉布做的求晴和尚，微微泛黄了，显然是藏了许多年的旧物了，尚有浓浓的檀香味，“这是什么，有用吗？”
苏婉愣了一会儿，回道：“从前，是很灵的。”于是，梅雪晴就欢天喜地的寻了梯子，挂在屋檐上。
苏婉记得，那年白柏青刚刚从倭国留洋回来。听她抱怨春日绵绵不绝的雨，碍着了她和曼娘放风筝。说是，倭国有个习俗，做个娃娃就能保佑明日天晴。
于是，裁了布，特特为了她，做了一个，亲自把它挂在屋檐上。接连出了好几个晴天，可是，好景不长，又开始湿湿恹恹的下起了梅雨。
“这东西真不顶用，才几天就又下上。”曼娘随手把它摔在地上，还要上去踩上两脚，苏婉一见急忙扑身去捡，不想被还来不及收脚的曼娘狠狠地踩了几脚。手背立时肿成了馒头。而那个求晴和尚就一直被收在箱中。笑容依旧……
梅雪晴爬下梯子时，突然手指一痛，伸手一看原来被梯子上的木刺扎了，她摇了摇头直觉地不吉利，含着手指把血吸了。模模糊糊中，似乎听到苏婉在自言自语。
“我辜负了你，你辜负了她，缘分本来不可强求，只盼将来他莫要辜负我。”梅雪晴也怀着心事，婉姐姐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难道还能好过白少爷。看着求晴和尚，弯着嘴，似在嘲笑自己，没好气的在他头上一拍。
果然，接连两天都是艳阳天，梅雪晴把山下买回来的芒果，排排列列摆在了大石上，直被酸酸甜甜的香味熏得流口水。而白少爷却没来取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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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沉园已是第二日的深夜。白柏青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果然就接到调令，前往太微峰北麓剿匪。
短短几月，出师得利，平定了骚乱。
那年的冬天，很冷，天才微微亮。
雪白的山猫，缩在鎏金螭瑞铜炉旁取暖，柔软的身子曲成一团，像是一条白狐毛领围脖。
白柏青向来有早起的习惯，这日的清晨，他迎来了为贵客。显然这位贵客比他起的还早。要不就是有件事，让他彻夜难安。
苏岩锐不动巍巍的坐在厅里用茶，刚吹了口热气，就见白柏青前来，连忙放下茶盏。
“岳父大人！”白柏青说道。
“羞矣，这岳父二字是不敢当啊！”苏岩锐连连摇头道。
“岳父何出此言？在白某人的心里从来都只有阿婉一位妻子。”
“唉，阿婉得贤婿如此，夫复何求？”
“岳父前来？”
“实乃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坐回红木雕椅上，“柏青你也不是不晓内情的，本来阿婉一意孤行，我也有纵容她与俞家的婚事的。唉，我也就这一个爱女了，实在不忍心逆她的意思。可是，你婉妹她，喜事难结，却珠胎暗结。如今，俞兴澄这毛贼竟然投奔国安会，那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苏某就是拼上这最后一口气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咳咳……咳……”说道这，他心口一团血气上涌，咳嗽不断。
“岳父？”
“唉，没事，没事，”他喝了口茶，继续道，“本来我也难厚颜再嫁这个女儿，可终究是疼爱了十八年的孩子，我实在是不忍心，遂丢尽了祖宗脸面也来求一求白贤侄。”说着顺势就要跪下，惊得白柏青赶忙扶住。
“岳父大人尽管吩咐，柏青定当赴汤蹈火。”
“阿婉那孩子昨夜胎动，要做就要趁此机会了。”
“这是？”
“阿婉带着那个乱臣贼子的孩子，迟早都会被株连的，不如索性让阿婉断了这个念想，今后也能堂堂正正的重新做人。这事本不该来求贤侄帮忙，可是，阿婉对我们都有了戒心，绝对不肯我们靠近一步，更不要说把那个孩子抱走了。而这左近她也就信任贤侄子一个人，于是只有不情之请了。”
“阿婉会伤心欲绝的。”
“我不会抚养一个乱臣贼子的孩子，我相信阿婉未来的夫家也不会愿意抚养这个孩子。”
白柏青没有答话，他犹豫不决。
“柏青啊，长痛不如短痛。你要替阿婉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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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安，清月庵
梅雪晴定着被烟熏黑的脸，在炤前奋力的扇着火，只盼它能再大的，再旺点。
苏婉的这一胎十分不顺从昨夜到今夜已经折磨了她十二个时辰。孟婆说了，这个孩子再下不来，只怕大人都保不住。
从永嘉急急赶来的苏家主母苏林氏，一近房门听到的就是这句话，直觉的眼前一黑，差点就这样厥了过去。好在孟妈妈扶着了她，“夫人，这个时候人命关天，我下山去请个大夫上来。”
苏林氏没了主意，但这是家丑，心里还犹豫着是否要继续隐瞒。孟妈妈是苏林氏的陪嫁丫头，从小跟在身边一下就看出了她的想法，急急叫道，“我的夫人哟，在犹豫下去，大小姐就没了呀，那些虚文礼套的难道还不如个闺女重要？”
苏林氏人到中年膝下却只有苏婉一个女儿，权当儿子养，怎会不爱？犹豫一时，苏林氏正要点头，突然听到苏婉的一声惨叫，孩提的哭声响彻深山。
苏林氏跪在观世音前，拜了几拜，“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随后赶忙爬起身，超苏婉的屋子走去。
苏婉刚刚诞下麟儿，精疲力竭，却怎么也不肯让稳婆把孩子抱出自己的视线。连梅雪晴也不容近身，把孩子放在床铺内侧，迷迷蒙蒙的眯着眼，似要昏睡过去。一手却还搭在儿子的身上。
梅雪晴烫了鸡汤线面，正要从去与苏婉。就看到李妈，孟妈妈和夫人在院子里咬耳朵。
“没办法吗？”
“不行，我说抱孩子给夫人看看，好歹是嫡亲的外婆啊！小姐就哭闹着寻死觅活的，险些跌下了床。唉……”
“小姐是不放心我们的，”又齐齐看了一眼梅雪晴。梅雪晴怕面糊了，也不敢多听，转身就进了屋。
“她呢？”
“也不成，当初就想寻个新面孔，小姐能放下点戒心，没想到还是这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没能有个解忧的。”
门‘嘎吱’一响，本快睡着的苏婉立马睁开了眼睛，戒备的盯着梅雪晴，梅雪晴苦笑了一下，觉得苏婉甚是可怜。
“婉姐姐，我捞了碗面，你趁热吃吧。”
苏婉听完只是柔柔一笑，拍了拍儿子，“多谢。”却没有一点要进食的样子。
梅雪晴见状，端起线面，叫了声，“婉姐姐。”就当着她的面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苏婉愣了一愣，艰难的爬起身，“对不起。”接过碗筷的同时，眼泪就‘啪嗒啪嗒’断了线般掉了下来。
“婉姐姐，别哭啊！听老人家月子里哭可是要老下病根的，快别哭了，我知道你的难处。”
苏婉用手背摸了摸眼泪，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早已饿极，三两下爽快的将面咽下了肚，梅雪晴就收拾了碗筷出去了。
苏婉靠在枕上闭目养神，任然不敢睡去。突然，梅雪晴冲了进来，“婉姐姐，白少，白少来了。”
风尘仆仆的白柏青神色凝重，而苏婉却没有察觉到一丝异常。
“阿婉，你好好休息，我会照顾好你们的。”那‘照顾’两字说的艰涩，语气也甚是沉重。
苏婉满心欢喜，总算身边有个靠得住的人，心中大石一放，本已疲惫非常的身体，那根弦一蹦只觉得困意上涌，“我就睡一小会儿，一小会儿。”
白柏青看着苏婉心酸难耐，温柔的扶开她额前的湿发，道：“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苏婉闭上眼睛，很快呼吸平稳。
白柏青看着她的睡容，忍不住要用指节轻轻触碰，可仿佛又觉得手太冰凉了，缩回了手，低低叹了一声。起身点燃了安神香，浓郁的杏仁香充斥闺房，让人沉在梦境久久不醒。
他越过苏婉，把孩子抱在怀里，刚出生未满一天的孩子，红红皱皱尚未睁开眼睛。他的心突地被东西狠狠一揪，看了一眼苏婉，还是把孩子抱出了屋。这时，孩子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声音洪亮，悲切难当，仿佛自己今后的生死不明。
他狠下了心，还是把孩子递给了苏林氏。
苏林氏看着刚刚出世的外孙，眼泪一下就绕在眼眶中，“把孩子交给岩锐，只怕这个孩子，命该绝矣，柏青我想着还是老规矩顺水漂走吧，是生是死由老天爷决定。”
李妈听了忙开口道：“夫人啊！这腊月的天，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熬的住？让老奴寻个农家寄养吧。”
“不行，这样难保小姐不找出什么，要断的干净。”孟妈妈说道。
四人谁都没在反对，孟妈妈开口道：“留个记号吧，若是将来有缘，还可以相认。”
“兵荒马乱的身上的玉石珠宝哪里留的住。”苏林氏心一横，扯开了孩子的襁褓，在左肩上用力一咬，婴儿皮肤脆弱，一咬鲜血直流，看得三人触目惊心，残忍异常。孩子更是哭喊的累了，只发出‘呜呜’‘呜呜’的声响。
李妈试着泪拿来白药撒在伤口上止血，苏林氏说道，“柏青，你快把他送走吧，等阿婉醒来就糟了。”
雪刚停，将将没过脚踝，白柏青走的吃力。两旁的杉木扑天盖地压来，让人有种目眩神昏的错觉。
他站在河边看着，白茫茫的天与雪地相接，埋在雪下的墨绿，仿佛昭示着生命的脆弱。
看着这一片苍茫，心也茫然。
远处朝这里奔跑的身影，心里突然升起一阵绝望，他觉得他要真正失去这个身影了。
苏婉赤着脚，一张脸不知是因奔跑还是寒冷通红的脸，真真切切看到河边的白柏青，一脸不可置信，“不！”一个踉跄跪在雪地里。
白柏青上前想把她扶起，却被苏婉一个恶毒的眼神勒住了脚步，孤零零的伸着手“阿婉，你听我说……”他突然发现，苏林氏和仆人们也从后面赶来。
苏林氏一看到扑跪在雪地里的苏婉，也哭叫道：“我的儿啊！莫怪娘狠心，不要糟蹋自己，有什么恨有什么怨直冲着娘来，不要作践自己啊。娘在他襁褓里放了块青龙玉佩，将来总可以相认的。”白柏青不知道苏伯母为什么要说谎骗阿婉，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白柏青永远记得那凄厉的哭喊，那是梗在他心头永远也拔出不了的刺。众人抱着虚脱的苏婉离开了，白柏青却没有跟着。
他沿着河的上游疾走，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粼粼流淌。他的步伐越来越急，心也越来越焦急，直到听到孩子的啼哭声，才略略安心。
这是他为阿婉仅能做的了，他并没有把孩子送走，也许这个孩子的消失，能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但他抱着这个孩子，放在水面时，怎么也松不开手。他不忍心，不忍心看阿婉伤心难过。于是，把睡着的孩子放在一棵老樟树下。
本想告诉阿婉，先演几日戏，在把孩子还来，可是没想到，因为苏林氏他们的到来，话没能说出口。
他又怎么知道，苏婉有生之年再也没有机会听到这句话，“孩子我好好的照顾着呢，你愿意和我一起抚养他长大？”
当他再次来到清月庵时，清月庵已经人去楼空。他动用了全部力量，却没能找到苏婉。找到的只是与她有着相似音容笑貌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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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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