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

　　第二日，田御不再来。
　　又几日，也不见他。却又总派人递个消息。听闻端冉为加封太师，骨额亦是太尉。可军权仍在他们手中，为和端冉为分庭，骨额似乎又要送幼女入宫。
　　“我可听说了呢！太尉府上的小姐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小帕子嘟着嘴，略带孩子气的脸鼓鼓的，可爱极了。“再美，也美不过小姐去！”
　　“呀！”我愉快的抬起头，“你说这话我可喜欢的紧。噫，端妃来啦！”我刚刚冲着门一喊，只见那小丫头已是吓白了脸，哆哆嗦嗦回了头，才委屈的转过红透的小脸。
　　“我知道错啦！小姐，下回可别再笑我呢。”
　　我轻轻伸了腰，不知不觉已是过了下午。展开铺在榻上改小的男装，不由得意的笑笑。
　　“小帕子，你的手艺可不错呀！”她与我更衣，淡青色的男袍，改得十分合身，裹了胸，束上发，倒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味道。
　　“嗯嗯，”小丫头可高兴了，“这可简单啦，我还会绣花呢！”
　　我不好意思，便悄悄低了头，这些，我可是一点都不会呢。
　　“你也穿上，扮个书童。”我用眉笔将眉毛加粗了些。“把你们殿下派来的侍卫长也叫上，省得他疑心。”
　　“哎！”小帕子便要出去，才迈了一脚，又侧了半个身回来，“小姐呀！莫要吃醋！”不等我发火，便一路小跑溜掉了。
　　田御失态的那日，她晕倒在门外，可什么也不知道。她以为，田御是爱我的，以为我也对他有情。我不由得一笑，许多人也以为，田御爱着端妃呀。

　　“公主！你何时来齐国？这……”田冠似是十分吃惊，片刻才回过神来，“公子请。”将我延引至书房。
　　“我也是秘密来此，做个约盟的人质。久不见大人，不知近来可好？”我抿着茶，轻松问道。
　　田冠坐了，也端了一碗茶，他的手并不烦躁，反倒十分沉稳。“我辞官了，公主为何明知故问。”
　　我展颜，“安阳自然知道，可这隐退生活，还不知霜胡君习惯不习惯呢！”
　　田冠摆摆手，“功高震主，所以君王都是一样的。”他举了举茶碗，透出白玉温和的光，“公主在此，难道也如局内人一样看不清？”
　　“您说得好，”我锤了锤腿，“可正是如此，我才奇怪。”
　　“怎么？”
　　“素闻霜胡君嗜美人，美酒，怎么如今，”调皮地在他面前晃晃精致的茶碗，“却喜欢这等清淡的味道，莫不是转了性？”
　　田冠看了看我，忽然爽朗的大笑起来。许久才止了笑。
　　“若我说来，你定然不信呢。”我托着下巴，笑意盈盈。
　　“怎么说？”
　　“我原先，也是想让你隐退的，可霜胡君这次却抢了先。”我似是十分不满。“倒显得我多此一举啦！”
　　霜胡君也笑得舒畅。
　　“公主，这回你可猜错了。”他摆摆手，“也是有高人指点，我才是醍醐灌顶。”又给我奉上一杯茶。
　　“怎么，不让我见见？”我起了身，整了整衣袍。“你巴巴的说有高人，不就想在我面前显一显？”
　　田冠微微急红了脸，“公主说话莫要如此直白…”他轻轻拉起了门帘，日头已偏西，仍有些晃眼，雪竟消散了许多，几株矮松倒是常绿。廊后隐隐有笃笃的声音传来。
　　我一抬头，便看到这窗外的景色。北国的冬季，许是萧瑟的，却又偏偏有松柏，凌寒也不凋弛。那乌墨的枝叶，舒展着暗劲，树顶还覆着一点白雪，站得笔直，也让我这个南人起了敬畏。
　　田冠看了看日色，轻轻摇了头。“还未到黄昏，哑先生不见客。”
　　“什么雅先生？还这等大的脾气。雅人雅事，我可受不起呢。”我笑着微靠在门柱，闻着清新的风。
　　“你可猜错了呢，”田冠得意的笑着说，“此哑非彼雅。哑先生，是不能言语的。”微微黯淡了神色。
　　“那我便等等他。”我复又坐下，却不拉帘子，今日并不冷，些微的风也让我觉得清爽，在这看看一小方庭院的景色，竟会生几分暖意。
　　“两个月前，有从西域回来的客商，送了我一把琴，胡人时常弹拨，唤作琵琶。”田冠说着，又传人上些炭炉。
　　“我素来爱音律，那琵琶声音又极为特别，可惜，竟无人会弹奏。”他在小炭炉上加了个砂壶，煮起水来。
　　“那哑先生会弹么？”我颇有兴致地玩弄着几套精致的茶具。
　　“可不是。我贴了榜文，要寻好手。他却来了。这哑先生虽服饰不华贵，却极为清雅，只是脸上…有一个很大的伤痕，只得用纱覆了脸。你不需露出疑色。”
　　田冠摇摇头，“我让他揭了纱。却是十分骇人的。可是他奏的曲子，人间难闻。哑先生不能言语，只写得他叫哑人。初时，我也只以礼乐之宾待他。可一日，与端冉为有争执，神色郁郁。我听完了琴，那哑先生却写出我心中所想之事。”
　　“呀！”我稍稍惊叹。那人的心思，可是十分灵慧。
　　“我也很惊讶，他又建议我归隐，以保全自身，再暗中助殿下除去端冉为。公主，你说说，这样的计策，是不是值得我奉为上宾？”
　　我点点头。那是自然的，霜胡君本来就有声望，又明里暗里扶田御登了王位。骨额与端冉为出身名望又不如他，只靠握着军权而位列三公，田冠怎能服气？不如以退为进，才是上策。不过，我轻轻摇了头，越是看似简单的道理，可越是让人看不出来，如今霜胡君无权无势，这一番取舍，有多少人舍不得！
　　砂壶中水起了咕噜咕噜的声响，我便要去揭，却被田冠止了。
　　“这水还没开，开了是不响的。”田冠慢条斯理的碾着茶。
　　“是呢，”我笑了笑，“可出丑啦！”
　　田冠顿了顿，复又笑了，“还是公主聪明。我实在是有些不舍那些名利的，可不是，开水不响。”
　　待得田冠泡好茶，已是斜阳暗暗，这等精细的茶道，我也是初见，白玉小盏，光滑无纹，衬托的茶色碧绿，丝丝幽香。才饮了一口，舌尖便有回甘，清新的茶香笼了满口，阵阵热气又让我脸上出了薄汗。
　　“我也喝过许多茶的，这毛尖也喝过不少，你这茶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雅气。”我称赞道。
　　“那也是哑先生，他打下松针上的雪。是今冬的第二场大雪，不仅没有灰烬，还浸润了松的余香。”
　　我眯了眼，举杯又饮了一口，“别吊我胃口啦，如今已是黄昏，你还不带我去见他么？”
　　田冠笑着起身，“走吧。”

　　我并未能看清哑先生。他半个脸都系着黑纱，眉眼虽在外，可难掩一条贯左脸的刀疤，让脸都变了形。皮肤甚是白皙，因我是贵客，便只能隔珠帘而见。淡淡的檀香味道，也让原本刀疤下有些紧绷的气氛舒缓不少。
　　他踞坐的样子也让人觉得他有教养，一身墨色的衣服，系墨绿的发带。门开着，透过垂着的条条丝帘，我也能看到门外淡金色的夕阳，将白色的纸窗都染得像喜庆的灯笼。
　　琵琶在哑先生的怀里，他略皱着眉头，轻轻用拨子调音。
　　“你想听什么曲子？”田冠问我。
　　端着茶，往着那斜阳，玉珏在怀，断肠，人在何方。眼神也要黯淡了，“随意吧。”又默默坐着，无法言语。
　　却听见几不可闻的低低弹拨，温柔，可还有丝丝活泼，似是一位少女的情之初动。随即又微微加重了，叮咚的深沉，如秋水一汪。他越弹越急，越弹越烈，激烈而暧昧的琴声，竟让我想起那夜。我烦躁的起身，可那琴声并不停止，时而温柔的低诉，时而紧促的高亢，可着实是热情的，像热风一样包围着我。我害怕了，直想喊停，可又舍不得。田冠似乎也十分激动，通红了脸。
　　渐渐的，那琴声低了，淡了，却有刻骨的忧愁，我知道的，午夜梦回，孤枕辗转，那一种情愫，如小虫一般在我的脑里钻营，除不去，忘不了，闹得我的心也痛了，血也凉了，只能抱着臂，瑟瑟发抖。这曲子怎么这么长？可又闭了眼，只想听他弹下去，说出不尽的伤悲。
　　他当心一拨，却在伤悲深处止着了，弦断。断弦仍在不住颤抖，而我，已泪眼难凝。
　　无人开言。我一把推开丝帘，垂缀的珠玉相击，叮叮咚咚，仿佛未完的曲子。斜阳只与黄昏近，那情人呢？可曾与我的心近一些？完了吗？我想问他，可那哑人却低了头，修长的手指怜悯的划过琴身。
　　“我可是，头回听到先生弹的这么好。”田冠叹息了一声。“这曲子，直让少年人，也白了头。”
　　哑先生抬了头，他的眼睛，让我看不出年纪。题笔写了写，又递给田冠。
　　“相思？”
　　我也过去看，苍劲而婉转的笔法，相思。
　　垂了眼。竟走到廊下，烦躁。
　　“安阳，”田冠在屋里问，“你可有意中人了？”
　　“有。”这院子有几株老梅，迎风而放。
　　田冠似是叹息了一下。“毕竟少年人，还是相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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