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

　　“哼，听我说，她已无计可施！”
　　皇甫琅可有话说了，一把童子音，急得牙齿里飙火星，“我想通了！我们三个人，她就是一个也不敢杀！我，她假外孙，我娘真儿子，她拿我没辙哩。你，”他大声叫着，指着阿青，用他孩童的清脆声音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哈哈哈，她怕你！因为你走了八辈子大运，把那位大人藏起来咧。她现在可不敢确定，你到底是不是‘这个你’！哼哼！”
　　他越理越通顺，禁不住蹦了一下，得意拍手大笑，“哈哈，你们不知道，她刚才都说漏嘴咧！她刚才说什么？她说，我们走这条路出不去！这个‘我们’，可就包括了你！”
　　他单指着阿青，眼睛亮闪闪的，脑子里像开了个洞似的，数不清的想法像穿梭的流星一样灌进来，“她不是说昆仑的人完全得困在这里吗？你要是她师姐，可没有什么出不出得去。她根本就不怕你走的。可她那样子就是怕你出去！她知道你是能出去的！你就不是她师姐！”
　　“有意思。”阿青目光平平地直视前方，看着李瑾意拿身体挡了一半的白衣女尼，“这样的话，我还非要走一走咧。”

　　皇甫琅洋洋得意，又指一人，是陈子慎，“还有你，她凭什么不杀你？我左看右看，就你最可疑。”
　　他哼了一声，抬眼望鼻。
　　陈子慎自有解释，“凭这本书就是小僧我写的。她说的。我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反问回去，“小僧我自己说的故事，人还活着，还会在故事里死了吗？这简直就毫无道理。”

　　这当然是毫无道理。
　　一个写经使，一个夜行者，一个假装为小僧的凡人、也是假装为古人的穿越者。
　　他们向仙人走去，不怕她耍手段，使阴谋，叫他们的家人坠落在他们面前。

　　陈子慎第一个走在前面，慷慨赴死，“小僧觉得，就算是仙人，也不好挡住出去的路。刘阮遇仙女，烂柯人遇棋局，故事都如此，误入仙山，终归人间，没有扣着不放人走的道理。那成什么了，土匪山塞么？”
　　话不好听。
　　仙人说，“你当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都不用什么动静，四周帝流浆一样的仙气瞬时锁定了陈子慎。

　　一只巨大的铜盘手掌，天神一般从他们头顶钻出来，其上布满了陈旧的暗块颜色，手心裡竖着一只半开的暗红眼睛。
　　岩画似的，涂上去，已有风化痕迹。
　　此为太平道“善化身”「手眼通天」。

　　这眼珠骨碌碌一转。
　　落后半步的阿青也被锁定。
　　一股宏大的天乐响落下来，似有无数个经文娴熟的和尚的嘴伴着法螺，齐声用一种远古高原之上一口气长长长长回荡的歌调，诵唱着天竺国那边传来的古梵经。
　　此即太平道“恶惩戒”「耳识界」。

　　天乐一起，阿青看到陈子慎跟个上功德课打瞌睡的犯困和尚似的，脑袋一低，肩头脖子跟着耷拉下来，一直合着的手掌也跟抽去了力气似的，一下垂落下来。
　　他眼皮一点一点合上，嘴上动着，肯定在说什么东西，却困得一点声音也出不来。
　　与之缓慢停止的，是他胸膛里无人可知的心跳声。
　　他浑身的内脏器官、血液、神经，都在一点点失去活力。
　　“恶惩戒”效果「大梦身」。

　　他本人浑然不知。
　　铜盆手掌已经压到他的头顶。
　　阿青更是仰头被那火红的眼睛引住目光。本就没有杀意的心，被一种佛祖心海一般浩大的祥和喜乐之情完全浸泡着。
　　那东西就像刚刚调制好的牛奶般流淌在她久违食物的脑壳里，填饱了她此刻这具空白灵魂裡的每一寸空隙。
　　“恶惩戒”效果「饿鬼妒」。

　　太幸福了。
　　她完全不愿意再有别的念头了。

　　三岁的皇甫琅更不用说，一只不知从哪来的奶嘴往他嘴里一塞，他一屁股坐下来，咕咕噜噜地，开始全心全意地对付起吸进嘴里的东西。
　　“恶惩戒”效果「慈母恩」。

　　跟着铜盘手掌，泰山压顶地压下来的天乐，就跟一个摇篮曲一样，根本引不起他的注意。膨的一声撼山的巨响，铜盘手掌将三人压在底下。
　　大蓬鲜血受到挤压，飞溅出来。

　　仙人等了一会，感受不到有人活着的气息。目光穿透铜掌，与那只岩画眼睛接触的部分只有惨不忍睹的人体残余组织。
　　都是新的颜料而已。

　　善恶已定，生死分明。
　　仙人如释重负一般平静下来。
　　露出一抹笑意，她不无得意地转过身子，去看她护着的那位白衣女尼。
　　女尼背后，无声无息站着个人影。

　　她的手指苍白如骨，目光如冰，一柄地上红血凝成的锋刃，握在她手里。
　　血刃抵住白衣女尼的眉心。
　　她穿着阿青的青衣，挽着阿青的发髻，连身量也与阿青十分相似。
　　但她不是阿青。
　　她是聂影云。

　　“嗬，你终于看见我了。”她微笑着说。
　　.
　　时间回溯一点点。
　　.
　　「手眼通天」的铜盘巨掌，像佛祖的大手掌一样压下来。
　　那只风化半旧的血红竖眼睛，悲悯地斜视着他们。

　　中了“恶惩戒”「饿鬼妒」的阿青眼睛一眨，从嘴唇里幽幽叹出一口气，“这谁画的？有点后现代主义啊。而且还夹了私货。”
　　巨眼红色那一圈，用一条圆形的字迹灰红色地写着，【神通彩绘涂鸦/秘法加持/永久开光/甲一七号轮回台/童叟无欺会员打折】。
　　底下一个兽面图腾样式的二维码。

　　“昆仑的轮回迭代都成这样了？还神通涂鸦？我说这玩意怎么这么邪乎，混了五六种灵魂咒术，差点挣不开！”
　　阿青用手掌打出金光，照了一下那个二维码。管他呢，万一用得上呢。
　　然后一巴掌拍在陈子慎额头上，“醒醒！”

　　陈子慎浑身一震抖，翻着白眼醒来。
　　阿青把皇甫小儿提起来，丢到陈子慎脖子上，抢走奶瓶，丢得远远。
　　皇甫琅心不甘情不愿地打了个嗝，一派天真地问，“这是干嘛？”

　　阿青给他们打出一个倒计时，时限是一分钟，“昆仑墟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偷了一点时间，给咱们续命。这个时间结束，这个手掌就会落下来，把咱们压成肉泥。”
　　皇甫琅说，“我建议用这个时间逃走！”
　　“不，你们不明白。”阿青说，“李师妹要杀我们，就相当于昆仑墟本身要杀我们。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我现在没有杀意，没办法说出杀她的法子。但我可以将一些原理告诉你们，你们自己想法子。”

　　“阿弥陀佛好极了。”陈子慎说，“小僧可以不用死了。”
　　阿青说，“你们首先要理解李师妹是什么。就昆仑墟说起。昆仑墟，这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环境，就相当于将一个宇宙浓缩在一座山洞里，这里面能量无穷无尽。但是只能进，不能出。”
　　“这里的生物没有别的出路，只能不断地无止境地轮回以维持精神的稳定。一旦脱离轮回，他们就会意识到生命在一个无法打开的盒子里的悲哀。”
　　“在外面的世界，一部分人把这种症状叫做虚无主义作祟。但因为宇宙尺度太大，个体意识十分渺小，并不会被宇宙本身逼疯。而昆仑墟的生命……”

　　“要死了。”皇甫琅说，“时间结束了。”
　　一分钟到了，倒计时清零。
　　众目睽睽之下。
　　00：00闪了一下，又变成00:60。
　　【阳寿已扣除/自动续费中】。
　　显示文字。

　　皇甫琅惊道，“啊？谁的阳寿啊？”
　　“阿弥陀佛，可别用小僧的阳寿！”陈子慎心有余悸，“小僧的阳寿已所剩无几。”
　　阿青说，“不知道是谁的。一分钟扣除六十年，反正不是我的。”
　　陈子慎和皇甫琅同时摸了摸自己，还好，没变老也没变丑。那也不是他们的。

　　阿青继续说，“昆仑墟的生命，他们的意识有半个宇宙那么大，所以挤在一个盒子里真的会让他们爆炸。”
　　“而唯一能改变这种状况的，就是打开盒子，放出自己。这就是他们成仙的原理。只有证明自己的理论在时空壁垒上，可以打开一条通道，就可以证道成仙。”
　　“注意只是证明，并不是真的能打开。就像一个学术比赛，你能证明你的理论是对的，你就能拥有一个头衔。”
　　“李师妹用的方法，叫做返生报恩，她用一种特殊的方法，生下了一个外面世界来的人，完美延续了她的生命，又在基因层面上将她与昆仑链接在一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子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皇甫琅骑着他的脖子，一脸复杂的神情，“意味着他们可以无限繁衍外面宇宙里的生命体。他们甚至可以将一切物质化为法宝，再化为生命，然后通过这个方法，从外面的宇宙里无限掠夺他们需要的一切资源。”

　　“但有一个问题。”阿青说，“你们没发现吗？这个方法太简单了。李师妹的天道，是属于报恩那一种类型。这种天道，并不特殊，在昆仑墟，任何人都有可能达到她那种目标。那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成了仙？”

　　皇甫琅用写经使的脑子，飞速运转，“没错！太简单了，如果这个法子是有用的，在她之前，肯定已经有无数人去实现了。但为什么没有呢？难道这个方法有什么缺陷？”

　　陈子慎忽然想起祭坛天柱上“不向外求”四个字。
　　不向外求？
　　不向外求！
　　他恍然明白过来，“也许，他们并不需要外面的世界。而是那位仙人需要。”

　　皇甫琅一下来了兴趣，“快说快说，我姥姥究竟有什么特殊的？特殊到她竟然白白捡到一条其他人都不想要的天道？”
　　阿青说，“我不能说。再想想。”

　　皇甫琅头脑都快冒烟啦，“她很特殊。她成了仙。她需要外面的……她想出去！她想要打开盒子！”
　　打开盒子，放出自己。
　　皇甫琅差点跳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阿青从一开始就告诉他们了。

　　“她想要离开昆仑墟！”
　　皇甫琅用他自己稚嫩的声音响亮地喊了出来，“她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她想要回到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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