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

　　阿青才不管她咧。
　　她有成算。
　　早把手在空中一划，真像王母娘娘起玉簪、挥天河般，她在那空中划出了一条柔软如丝绸的淡青色河流，竖着展开，齐整整摊开足有十一件造型漂亮的金铜小剑。
　　一臂长短，或镶金玉，或缀流苏，作一个扇形排列。
　　这些寒光瑟瑟的小剑以古纹雕饰为区分，有缠柄的凤，吐鞘的龙，双头的饕餮，透着一股远古山海的气息。
　　说时迟那时快，阿青随意挑了一支，悬在指尖，叱一声，“去！”
　　那飞剑凌厉地一转，化作一道寒光，绕仙人转三圈，削得她身边的空间一寸寸金灰潦落。
　　仙人宛如仙圣的头面上当即出现几道剑锋擦过的白痕。转瞬愈合干净。

　　阿青不忿，哼了句，“手生！”
　　抬指一绕，叱令那剑上的古兽出击。
　　一声凶恶的咆哮。
　　青鳞利爪，手指大的四足古兽扑向仙人的眼睛，喷出一道火焰似的青芒。
　　仙人举莲花挡下。

　　冷不丁，飞剑疾绕她脑袋，往里进三寸，几乎擦着鬓发，急剧振动，拖出一道精纯之极的暗金色羽翼。
　　这是阿青先发后至的剑芒，金翅刮面，一下突破仙人的屏障，仙人脸上顿时出现数道割伤，渗出血珠。
　　她秀眉微蹙，实未料到阿青尚未证道却能一击得手。
　　虽知昆仑各人，俱有独门本事，阿青这一手剑招，霸道也出乎她的意料。

　　而她此时正是气运覆盖、得天地指引时，脸上一痛，天心一动，顿时灵光一闪，如在千百种棋局算计中，一眼看到最容易得手的一种！
　　霎时间，仙人玉手上缠的那朵莲花，从根部饮出了一道道血线，头发丝那么细，就附在花瓣外壁上，整朵花，色泽瞬间从纯白转为淡红。
　　仙人的手臂也变得如莲花瓣一般晶莹。

　　仙人用这只手臂，向前一伸，攥住了飞剑，从剑尖一头往后捋，顺着剑身捋到底。
　　她那只可怜的手掌不要钱似的淌下血来。痛极了，她竟忍得住。
　　用一双水底深潭似的眼睛，仙人牢牢盯着了阿青，似笑非笑。

　　飞剑沾着血从她握紧的手掌里退出去，安静得出奇。
　　一团火活活地跳跃着的白影，并着血被她抓在手里，手掌被割裂，那东西毫不客气地往里钻。
　　她痛得要命，看起来却格外高兴，“师姐，你的杀意在此，我收下了。”
　　她摊开滴血的手掌，那团白影小兽似的坐在掌上，温顺无比。

　　反观那支剑，静趴趴地浮在空中，落汤鸡似的失去了斗志。尽管它身上还滴落着敌人的血。
　　那只可爱的青鳞古兽失了目标，茫然折回来，没有眼睛，一头撞在那支剑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撞落了一地血珠，剑上一滴也不剩。
　　可算干净了。
　　失去杀意的飞剑，一声轻吟，飞回到阿青面前，俯首倾斜，一副委屈认错了的样子。

　　阿青正双目圆睁，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一股火气冲到眼底，愤怒的手指向前一指，她叫了起来，“好哇！移山手！你竟然，真学了太平道的手段——我的杀意你也敢抢！”
　　一话未毕，她已差点背过气去。

　　仙人说，“那师姐现在还要杀我么？”
　　“我杀什么！”
　　阿青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整整十一支飞剑一股脑拍到这浑身散发着皎洁光辉的仙人头顶上去，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苦丧之极，“我现在对你是一点杀意也没有了！太平道，太平道到底有什么好处？你竟然将它的玩意带进了昆仑墟！”

　　她好气，太平道，这些年抢《写世经》，被她拔出了一个又一个据点，转头一回来，就在自己家里，一不留神，就着了对方的道了！还是自家人吃里扒外，教她吃了好大一个暗亏！
　　这仙人用来夺她杀意的，正是太平道的神通手段“十二神”中的「移山手」。

　　“有经无经，天下太平。”
　　仙人愉悦而不知痛苦地说了一句太平道的道语，手掌上的伤再深，也压不过心头的喜悦，“师姐，你只关心未来那些不会发生的事，又怎么会明白，对于我们这些无比憎恶过去的人来说，能书写、创造过去的太平道是何等重要的存在！”
　　“把我从你的注视中解救出来，这就是它能给我的好处之一，想想啊，一个我从来没有被你恶意注视过的世界，那该是多么的美好啊！”
　　仙人的喜悦面孔一收，露出了玉石一般没有温度的冰冷法相来，“我本来应该是另一个样子，比你所谓的执笔人还要崇高的存在，可你作为‘神’的注视毁了这一切！”

　　“李瑾意，这种车轱辘话说一次就够了，咋还当论文来写，没完没了了？”
　　阿青这会儿说起话来可就不客气啦，“我盯着你，那纯粹是因为公事，你是被监督着的对象之一。”
　　“你道心不稳，不去稳固道心，反而搞这些歪门邪说。那完全是你的问题。”
　　“像我，难道我就不好奇？不好奇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被列为监督对象吗？可我控制住了自己。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的事。”
　　“还有，别叫我师姐。我的师妹你还当不起。”

　　仙人的愤怒是一轮炙然烧起的太阳，阿青完全没想激怒她，然而她的几句她以为平常的话，却在仙人的耳朵里炸出了火花。
　　祭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照亮起来，光源就是浑身仙气怒不可遏地往外发光的仙人。

　　不妙！不妙！不妙！阿青直觉上知道，必须做出反应，然而该怎么反应？防御？反击？直接闪到两千里之外避避风头？
　　没有杀意。一个人没有杀意，他对世界的感知就充满了迟钝的反应。
　　没有杀意的人，圣人。
　　圣人不反击。
　　圣人不防御。
　　圣人顶天立地。
　　阿青意识到了这些，知道自己要死了。
　　她现在和平得很，哪怕仙人撅她祖坟，她也会觉得仙人可能想种一棵树。
　　所以她心里喊着不妙，身体上却没有任何反应。

　　要死了！
　　一把刀的样子映在她的脑海里。
　　她的一部分意识分出来，夸赞这把刀做得真锋利，好工艺，造型也美丽，就是那种炉火纯青的、一把刀应有的、各部分比例恰到好处的美丽。
　　另一部分意识，像是对什么人说话似的，在那把刀慢镜头刺进衣服的时候说，哦，你要死了。

　　它扎进了她腰间，直接没柄。
　　然后拔出，红色的鲜血，雪亮的刀刃。
　　它刃了一个神，一个圣人，合该青史留名。
　　哪怕握着它的人，是一个矮矮的三岁的小孩子。

　　皇甫琅握着那把刀，悄无声息站在后面，他也没料到自己会一击得手，惊讶地鼓圆了眼睛，对上了圣人阿青转过来的视线。
　　在里面，他看不到一丝恐惧、彷徨、愤怒，抑或是责备。
　　被他刺中的人看他像看一块石头，一片瓦砾，一尊泥做的童子。

　　皇甫琅又一刀捅过去，大喊，“大人！你快醒来！你才是你！”
　　那么稚嫩的声音。
　　他浑身都是火燎的痕迹，头发炸开，一看就是被雷劈的。
　　这可一点也没耽误他干大事。
　　“坏人！”他一喊，又要动刀子。
　　阿青有反应了，出手如树獭，慢吞吞地，一只手挡在刀刃跟前。
　　锋利的刀刃穿透了掌心。

　　“啊——”皇甫琅双手握着刀柄，大叫了一声，妄想把她手掌当豆腐做的，把刀一直推进她身体里。
　　好险的招。好狠的心。四周仙人放出来的明晃晃的仙气不要钱似的灌进他手里，皇甫琅仗着写经使的本事，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摧山倒海的狠劲儿，使劲儿一推，没推出去，反倒被一股大力气向后一扇，哎哟！小孩儿皮球儿似的飞起来。
　　“哐”一声，短刀掉在地上。

　　“放我，放我下来！”小家伙四肢扒拉着，尖声大叫。
　　阿青仰着脑袋，慢吞吞地说，“好，玩。”
　　面上也慢慢绽出笑容。
　　真的好玩。小家伙跟个风筝似的飞到天上去，人也像陀螺似的旋转，气急败坏，哇哇骂人，灌进了一肚子风。

　　阿青用一根手指牵着他，真把他当风筝玩，真没想杀他。
　　她慢吞吞地看了仙人一眼，“你也上去。”
　　她做了个把人放上去的手势。

　　仙人重得像一头山做的猪，阿青用大力气一拉，差点一跟头栽地上。
　　“不好玩。”她嘟囔着。
　　还有别的主意。她跟个不倒翁似的，原地向后一倾斜一倒，仙人站的位置跟她照镜子似的，也不由自主向后大力一倒。

　　仙人不是没反应，她掐了个法诀，要隔绝这种链接，然而天心一动，她从天地那儿得到一个信息：这是无害的。

　　无害的？

　　她的法诀消散了。

　　她没想明白，下一秒，两个人像同时被同一根线拉了回来，身后却留下一串魂魄似的虚影子，怪事发生了——
　　这些虚影子，她们两个人的虚影子，一个个像是有了灵智，手脚一动，四下一看，同时一声喊，没命人似的逃出去。
　　它们一飞上空中，被天光一晒，“啊啊啊啊————”全都着火了，双手捧脸，青惨惨地发出了被烈焰焚烧的痛苦呐喊声。

　　“啊啊——”仙人双手捧脸，喉咙中发出同样痛苦的惨叫声。
　　脸上有火烧一样的痛觉，几乎烧到她骨子里。
　　婴儿像个小枕头似的被她夹在臂弯里。
　　直到这时，她还一脸惘然，满目不可置信。
　　无害的？

　　说时迟那时快，十一道飞剑如飞星似的穿梭过来，将满天乱窜的虚影削成青烟。
　　仙人身后的虚影也跟镜像似的，同步被诛。
　　仙人像是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双脚一瘫，她跌在地上，身上的金丹、紫府同时震出一股血雾似的气息。
　　她的魂魄像是被人削去了几片。
　　她的脸色差到极点，几乎跟白瓷似的。
　　连她怀抱的手缠莲花的婴儿也难幸免，一挣扎，嘴一扁，哇的一声，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圣子啼哭声。

　　昆仑秘法“出魂入魄”「无冥冥」。
　　阿青“嘻嘻”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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