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

作者:枕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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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经使


      陈子慎不祥地一惊。他忘了这幻境中的李殷能与他说话、交流。为何会说对不住?

      他没明白过来,李殷已踏前一步,自万丈高台一跃而下。木台底下,是为了安置铜佛挖出的万丈深渊,只在出口盖了宫殿。

      俗世的尺量,到了这里似乎不足道也。俗世的华堂与地底的深渊连在一处,也是极正常的事。

      陈子慎急呼一声,“李殷——”

      婴儿抓着他的手一放,那股拉扯的力量仿佛还在。他情急之下往前一扑,要去抓李殷的衣带,却像抓了一团空空的幻影,李殷坠落深渊,他也滑下瓦背。

      万丈高空扑面而来。

      “啊——大人救我——”陈子慎吓得大声惨叫,灌了一嗓子风,“吾命休矣——”

      执笔人像个影子似的在他旁边出现,双手结拈花印,深渊来的大风把她一身的青绿色彩往上吹飞。她一丝也不受风势影响,漠然道,“痴愚!这不过是你大脑的幻觉,一个幻觉,如何把你摔死?”

      “对哦!这是幻觉!”陈子慎急忙闭眼睛,开始想象,“我不怕,我站稳了,我在地上,我不怕——”

      他意志坚定。真在漆黑身觉中,站稳了脚跟。

      呼嘹一下,执笔人在黑暗中举起一支火把,照亮了面前的洞窟。

      “李殷呢?”陈子慎急忙向四周张望。

      “你该抄经了。”执笔人顶着一名青衣宫人的影子,将一份陈年的旧卷摊开在他面前。旧卷上的字,有急有缓,有旧晋到南朝的笔迹,俱写得清晰。

      写经使皇甫琅深吸一口气,“朝大夫,又有了新的出土?这次是哪一家的?”

      伪装成宫人的朝大夫面无表情地道,“蜀中传来信息,抓到了李霸仙的孙子,隋公主死了,这个天下再也没有听天谕的凡人了。十郎,这一份写世经是最后的线索了,能不能找到那封藏起来的龙门天谕就靠你了。”

      “上一封天谕现世死了多少人!师叔当真要开启这个乱局?”皇甫琅不满怒道。

      朝大夫哼了一声,“亚圣的事,你少打听。此局落子若乱一点,朝家和皇甫家都将在顷刻之间灭顶!十郎,找出那件东西,别忘了,你父亲还在牢里。”

      朝大夫离去,洞中烛火摇曳,皇甫琅开始抄经,默不作声。

      经书缺了几页,有几张还被人撕去一边。经文晦涩得出奇,颇难断句。

      写经使顿笔一会,耳听繁华天乐,露出一丝笑意,“幸好我看过,还记得几句。不然你这差事可就悬了。”

      陈子慎提笔数行,骨峰清折的字迹补全缺失的字句,忽而想起,“我进洞三月,抄经十卷,朝大夫每五日一至,今日该是谷雨。”

      他仰头看去,只有烛火暗照的洞壁,深不见天,极高远处,开窟造佛,有神佛三千,俱隐没在黑暗里。

      他却仿佛已能清晰嗅到雨水溅落青濛濛大地的湿润气息,听说龙门石窟香火鼎盛,终南道场草木有灵,天下太平,河洛之间该是翠碧分野,青苍无际。

      “如此说来,李殷投渊那日,竟是清明?”

      他忽又想起往事,一时胆神大动,内心悲切,这经文再也抄不下去,掷笔于地,茫然看向四壁,“大人又在哪里?”

      他这时才回醒过来。自己耽于抄经,竟已忘了正事。

      “我该找李殷才对,怎能在此处流连?”

      目光落在字迹清晰的经卷上,那平生未见的秀骨文字竟比经文本身的秘密更具吸引力。

      他怔怔看住,忽而垂下泪来,“父亲还在牢里!皇甫琅啊皇甫琅,你岂能如此糊涂误事?纵使师叔要利用你,可你长了这般天赋,天生就是给人卖去的命,就不能为了生你养你的父母亲答应他一次吗?”

      写经使弯腰去拾笔。忽而山洞一震,一滴冰凉的东西滴在他伸出去的手背上。

      陈子慎猛然一惊。一股凉风吹在脸上,清寒入骨,他还未反应过来,飒飒数声,六七条人影从洞窟高处跃落,这些人携风而来,洞中天风大作,卷起石台上经文,全都飞在空中。

      “我的经!”皇甫琅大叫一声,跳起来去抓飘飞的经文。却被人一把按住,刀鞘抵住后背押在石台上。

      “又一处太平道老巢!”为首之人冷哼一声,抓起皇甫琅的后脖颈,嗅到了某种信息,“皇甫家的血?”他啧了一声。“我带人上去,你们收拾这里。”

      那手指一接触,皇甫琅大脑一片空白,瘫软地垂下了四肢。

      为首者刚要走。

      “老大!这边有点问题……”

      他过去,看到一处埋在地腹里的洞天。

      看起来,是承载在一个倾斜的、巨大无比的罗盘上面,足有三里方圆。

      一个小小的村落,坐落在一座青峰下面。山外云雾缭绕,中心一点湖泊,像冰块做的琉璃眼睛。这里的颜色非常浓艳,青得发蓝,红得如宝石。

      罗盘喷薄出宛如实质的灵气,整个盘面显得无比光明。却没有半点人气。

      一条黑色的石子路,从村中伸向黑色的崖壁这边。

      老大面色一变,“罗公盘?这东西怎么会掉在这里?”

      喊他来的人面色苍白,指了指头顶,示意他看上面。他一抬头,看到许多裹着麻布的人躺在头顶的石壁上面,由中心向外排列,所有人面部都冲向地面。

      这些人鼻里呼出一缕缕淡淡的白气。罗公盘上的云雾就来自这里。

      老大面色有些变,缩了缩鼻子,猛一嗅上面的空气,马上大喝一声,“莫沾因果,走!”

      陈子慎在他手里,偷偷从皇甫琅后脑处探出来,望向头顶的石壁。石壁上的人也都睁开眼睛,冷冷地望着他离去。

      回到洞里,一名女子拾起经文,忽然大喜,“写世经?这些都是!太平道果然在研究这东西!”

      这群人将洞中搜刮一空,石窟的神像也要全部挖走。他们用一捆竹简似的东西,往洞壁上一丢,竹简见风就长,眨眼将石窟卷去半边。

      皇甫琅被带到那方出口处,忽然浑身痉挛,发了疯地大叫起来。老大本来不管,走了两步,天光一照,皇甫琅身上直接冒了烟。

      他被丢回黑暗中。一脱离那老大的手指,陈子慎和皇甫琅同时痛得裂开喉咙惨叫不已。

      陈子慎感觉浑身都被烧熟了,由里到外,冒着岩浆的热气。他没死,是因为皇甫琅是个修士,根骨里已有仙气。

      这也让他的痛苦格外漫长无期。

      太痛了!陈子慎鬼哭狼嚎地滚了出来。

      马上就听到上边有人喊,“那是什么?有个东西在旁边!”

      陈子慎悚然一惊!幻境中的人能与他说话他知道,但之前只限于他附身的角色。

      他急忙向石窟后面藏去,心里默念:这是幻觉这是幻觉……

      后面的石头纹丝不动。他听到外面的人说,“原来是在地底呆久了,见不得太阳的火气。拿图来,走夜路。”

      老大一只手一伸,力大无穷地把皇甫琅拎出去,皇甫琅一翻白眼,又恢复了头脑空白的状态。

      陈子慎自己在黑暗下来的石窟里呆了会,向四周叫了几声大人,没回应,钻出石窟,黑洞洞一片,走了几步,他觉得非常累,不觉扶着膝头骨疲惫地喘气。

      “喝点水。”老大递了个水囊过来。他咕噜噜灌了一脖子水,知道自己又回到皇甫琅身上。真是无奈。

      “还有多久才到昆仑墟?”这夜路赶得他两条腿都要断掉了。这些人就能用个遁术啥的加快点速度?

      “两天。”老大面无表情地灌了一口酒。

      天是黑的。黑色的山脉在他们脚下展开,在地底起伏蜿蜒,无边无际。

      赶夜路,就是走地底的山脉。

      皇甫琅根本不想理会这支队伍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

      他背上背着个巨大的竹箧,一个干瘪的妇人探出头来,用葛布擦了擦他头上的汗,心疼地递给他一碗饭,“儿啊,吃饭啦,你爹做的竹包饭,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饭粒透着股热腾腾的、竹叶和蒸肉的香气。

      皇甫琅大口吃着,一边道,“娘,你们也吃吧,大神仙说了,过两天就到地方了,到时候你俩就能上地见阳光了。”

      “儿啊,别管我们,你的事呢,那神山上当真有叫你不怕天火的法子?”

      一头耳目耷拉的老驴子从他娘旁边钻出来,满面忧愁,驴嘴动着,不住拱他的头,一边心事重重地吐出人话。

      “唉,你这孩子,心眼太实!这么大的事,双方不立个字证,做个凭依,怎能放心啊?”

      “哎,老头子!那可是神仙,神仙还会反悔不成?儿啊,我看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母絮絮叨叨地在背后说个不停,皇甫琅嘴里塞着人间的米饭肉食,一声不吭地咀嚼着。

      辟谷之后,他在地底生活再无不便。每日只吞吐地气,也能活上好几百年。听说盛唐之后还有个文宋,龙脉断作两截,与其他几家分天下,算得是文采风流的时代。

      太平道上有无数人幻想着掌握未来的史书,延续大唐的王气,或是窃取将来的江山社稷。他却知道,这些人不过是异想天开。

      从地里井里投下来的违禁史书,根本只是另一伙人的诱饵,把地底这些养肥了的鱼儿打窝钓上去。自从天门关闭,这片大地如愿进入隋唐的历史,所有这些黄天甲子的大志,全都变成了暗地里的笑话和一堆堆黄纸。

      吃过饭,把两个老人哄回去,竹箧里安静下来。地脉里带人有规定,竹箧不能沾地。

      他背着这沉重的行李,徐徐走到那堆篝火后面,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战。

      艰难地爬上一块黑色的石头顶,他问那膝盖上枕了本书、埋头书写的女修士,“大人!你在写什么东西——”说着打了个极大的哈欠。“能不能给我看一眼?真的很好奇!”

      “谁是你大人!”唐朝叫“大人”,相当于叫“爹”,那昆仑墟青衣的女修士猝不及防被人叫了一声“大人”,莫名其妙,当即瞪了他一眼,“乱叫什么?我跟你可没那关系!”

      “就看一眼嘛大人?”皇甫琅明明困得要死,却抓心挠肺的真的想看一眼,他压低了声音,一只手放在嘴边,悄声说,“是我,我是陈子慎啊!大人,想死你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去啊?这个真的先给我看一眼吧!”

      真是飞来祸子!女修士一双眼睛都瞪圆了,“你神经病吧?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至于吗你?”一抖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册子,全都是圆珠笔迹,蓝色,横排,那叫一个漂亮,凤飞蛟舞,满纸鹤雪。

      皇甫琅两边手指撑开眼皮,看了一眼,见是一篇普通白话文小说,随意一段——

      【……洞里一物不剩,连石壁都被刮去三尺,丢了经,又丢了个写经使,朝大夫愁得一夜未眠,次日又闻得薛家姐弟到来,却要十斤羊肉,切作臊子,加些辣子、腐乳、毛血旺,俱倒进子母河里去,只要红的,不要见半点白的在上面。他气得抓起那玉,往地上狠命一摔,‘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的!’慌得众人连忙哄住了,吴国夫人上了年纪,急的搂了朝大夫哭道,‘孽障!你造反就是!何苦摔那命根子!那可是玄奘法师亲自开了光的法器!’朝大夫急火攻心,又脱身不开,发闹起来,‘祖母!也不止我一处丢了,别处也丢了,怎只倒我一个人的料子……’】

      真是乱腾腾一片,看不出任何道理。皇甫琅却已满足了好奇,两眼一闭,将头一低,鼾然睡去,人事不知。

      女修士看他一眼,提起笔,刷刷刷,手腕连动,目视前方,如一个盲人坐在那里,用自己的机械手臂,不知疲惫地在那一页页纸上写下无数奇怪的文字。

      两天后,这支队伍到达了昆仑山底,一道磅礴的雪线,悬挂在黑色的山梁上面。一座座雪白的祭台,延伸到雪线下面,像一道古老而庞大的天梯,只供神人登临朝拜,凡夫俗子,岂能觊觎一眼。

      皇甫琅几步走在前面,背着竹箧,仰头举目,看向面前层层上叠的黑色山体,一股压倒山河的气势扑面而来,一时间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要被冰雪封住,一步也不能向前挪动。

      “昆仑墟!”他内心砑雪惊雷,刹那间完全清醒过来,双目血红无比,“就是这里!我记起来了!我的家人全都死在了昆仑墟!就是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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