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

　　聂影云淡淡道：“我不杀你，把你的血族召来，我一并处置。”
　　红绒一愣。

　　此时陈子慎看了大屏幕放的画面，竟鼓起勇气，奔到马车旁边，掀起帘子朝里一看，顿时喊了一声，爬进去抱出一个赤条条的婴儿来。
　　天寒地冻，这狐妖变的婴儿不觉得冷，也不哭闹，咬着胖手指，好奇地看着陈子慎。
　　陈子慎左右一看，坊间除了这几个妖怪，找不到一个活人，他即时跪下，用身体护着婴儿：“这位执笔人，这孩子还小，可否容我给她找条袄子，暖暖身？”

　　聂影云朝那探出头来的小婴儿看了一眼，小婴儿“呀”地笑了。
　　红绒闭了闭眼，轻声道：“那车厢底下，有条狐裘，你拿出来用吧。”

　　陈子慎急忙钻回车厢里，须臾出来，小狐妖裹上了白绒绒的狐裘，圆成了一个球，他像抱着一个雪人儿跑了过来，对红绒微微躬身：“多谢。”

　　聂影云只看着狐裘里的狐妖，那狐妖不安地往陈子慎怀里钻了钻，又偷偷看了她一眼。

　　陈子慎蓦地醒悟，这狐裘本是狐狸身上的皮毛，原主跟原先那白毛小狐妖还是同一种……
　　他咬了咬牙，低声道：“执笔人大人，在下在长安，贫困度日，怕是担不起再养一个孩子的费用，您神通广大，还请您发发慈悲，救济一下，也、也不用太多钱，衣服奶粉……奶娘的费用，再加一条过冬的被子，就可以了。”

　　聂影云看着他：
　　“不必担心，呆会儿我抄了她的家，有的是房子给你住。”

　　啊？
　　陈子慎一愣，意识到说的是地上的晋阳郡主：“这……倒也不必。”

　　他还想说什么，但聂影云看着他，他马上不敢说了。
　　红绒没有为她的“家”求情，但她恨透了聂影云，这次要是回了三星塔，她大概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现在要收尾。
　　红绒弄出来的那群吸血鬼，留在唐朝会是个大麻烦，她说他们安分守己，没杀过人类，聂影云是完全不信，要看过才知道。
　　于是，她用平板开了道门，门后面是临川王府，大唐血族的老巢。
　　红绒十分吃力地爬起来，一身的血，仇恨地瞪着她，无可奈何。
　　她在大唐的这点基业，过去不看重，现在想要，已经太晚了。

　　红绒看了看门里的王府，神情十分复杂，最终还是决定走进去，这时聂影云往地上一看，叫住了她，指了指地面：“擦干净。”
　　地上都是血迹。
　　红绒只得回去马车上，拿着枕头、毯子下来，撕开外面那层布料，翻出棉絮，一点点把地上的血迹弄干净了。
　　整个过程一声不吭，最后捧着一块还算干净的绸布，大概是车里垫东西的，她就端端正正跪下去，求执笔人让她收敛春秋骨的余灰。
　　这姿态放得太低了，旁边的陈子慎有些不忍心，嗫嗫嚅嚅地说：“大人，看在她一片孝心的份上，您就让她，呃，那个……”
　　聂影云告诉他：“她的一片孝心就是杀了我。我是不是现在就该给她杀？”
　　陈子慎说不出话来。

　　聂影云又问红绒：“你现在是古代人，还是现代人？”
　　陈子慎马上竖起了耳朵，在他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潜意识已经支棱了起来：这个问题会是一个关键，他的命运将会何去何从的关键。
　　他下意识将目光凝聚在红绒的面部，观察她的反应，红绒脸色有些僵，嘴唇动了动，没吭声，对着聂影云，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脆弱的惧意。
　　聂影云显得很有耐心，道：“你若是古代人，就按塔里的规矩办。若是现代人，按修行界那些管理条例，你父亲是主犯，已然伏诛，你是从犯，理应接受审判。”
　　塔里的规矩。红绒听时，明显哆嗦了一下，而后她一低头，只能惨然一笑：“我是现代人。大人，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只是想……想亲自做这件事。”
　　她掩住了嘴里的哭声，低声说：“求你了。”
　　聂影云不为所动：“你既然选择了受审，那春秋骨的遗骸就是物证，你是无权处置的。”
　　红绒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显然，这样的结果，对她的打击很大。一行泪水从她眼眶里流了出来，她用流泪的双眼看着雪地上的血灰，灵魂里过了一场寒冬，她的骨头也覆盖着刺骨的雪。
　　聂影云抬起笔，地上那滩血色的灰和被染红的土壤都一块飞了起来，像一方大印，悬在空中。
　　骑马的黑甲将军从街后出来，马蹄没有一点声音，他把事先准备的木匣子放上去，木匣自动往上升起，把整块泥土装进去，匣子表面马上亮了起来，非常繁复的纹路。
　　红绒看了一眼，两只眼睛马上爆出了血浆。

　　她刚惨叫一声，就把自己的嘴死死捂住了。陈子慎吓了一跳，脸色煞一下白了，第一反应是躬身护住小狐妖的头脸。他怕小狐妖的眼睛也爆了。
　　聂影云对黑甲将军点了点头：“往西，送去敦煌，有人拦，就杀了。”
　　那将军在马上施了一礼，抱过匣子，策马离开。

　　“你的眼睛恢复不了，废了。”
　　聂影云告诉红绒，她默然地点了点头，还算平静。无论如何，她那时候的目光都不会离开春秋骨的残骸的。
　　聂影云知道她在想什么。
　　春秋骨落在地上，只剩一个头。红绒肯定以为她把春秋骨其余部分也送去了别的地方，就像网文里对付绝世大魔头那样，大卸八块，埋在几个不同的地方，要他永不超生。其实并没有。
　　骷髅是个实体化的东西，扔进太阳里一烧就没了，就这么简单。
　　地球上的人总觉得地球有鬼，但不会觉得太阳有鬼。也不会觉得月球、火星上面有鬼。而且地球的地心也是公认没有鬼的。
　　非常有意思。
　　所以红绒一定会相信她自己想的，她的父亲被大卸八块，埋在不同地方，她甚至已经开始计划怎么把这些骨头一块块找回来了。

　　聂影云心想，我给她留了点希望，她会非常非常想活下去。这很好。
　　没什么事了，她转身跨进门里，一只脚踏进了临川王府。

　　片刻之前。
　　宫墙上。
　　年轻人丢掉最后一张纸巾，吸吸鼻子，郑重其事地把腰上的铜卷解下来，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纯金的箭矢。
　　它表面光滑，色泽很暗，上面的刻纹给人一种非常古老的感觉。
　　酒客：“哦，这不是准备得挺好的吗？”
　　纸巾兄讪笑：“传家宝！一刻不离身，这回能用上，完全是凑巧。”
　　他开弓搭箭，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把那支金箭取下来，双手合着，朝天上拜了三拜，小声嘀咕：“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再弯弓搭箭，对准长寿坊，刹那间，他目光一厉，不动如山，一股气吞万里的气势无声压了下来。
　　酒客的目光也默默看着那边：“一支【功德箭】，杀过十尊佛，十尊魔，十任帝王，十殿阎罗，十万神仙，为天地三界除十大劫，拿来杀一个执笔人，抬举她了。”
　　纸巾兄拉着弓，整个人绷成一道弦，听着他一个一个名称报出来，没由来地一阵紧张，急忙叫：“你别说话了！我在瞄准！”
　　他深吸一口气，心道这可是执笔人！杀了她，至少百万功德，别人杀十个，他只用杀一个，此箭一出，平地飞升不是梦。
　　“万古荣光，在此一箭。”他狰狞笑着，吐出一句，猛然调转方向，手一松，喝道：“这边！”
　　金箭脱弦飞出。

　　聂影云的一只脚踏入临川王府，一道金光迎面而来，竟避无可避，一偏头，被一箭射中眼眶，瞬间倒飞出去，撞过街正中的马车，砰一声撞上一堵墙壁，整个人被钉在墙上。中箭的左眼瞬间血如泉涌。
　　她的头颅歪向一边，中箭之后，她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这一箭雷霆万钧的冲力，按理说把整个长安城破开都有可能，不可能只撞上一堵普普通通的泥土墙壁就停止了。
　　然而聂影云一撞上去那面土墙，却像撞上一道铜墙铁壁，背上骨头尽碎，眼睛伤口的血也溅了出来，她下半身的白雾蓦然伸出几条透明的蠕动的触手，一下把血液舔走了。
　　她破布娃娃似的挂在上面，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居然还睁着，眨了一眨。

　　啊，你搞砸啦。
　　有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在她脑海中跳了出来。
　　——我看到了。听到了。感觉到了。箭头旋转着。扎入眼球。撕裂眼窝的感觉。
　　但你反应不了。
　　那个声音得意洋洋地喊。
　　你躲不了，没法躲。
　　你知道那是什么，你躲不了。
　　——那是必然的。我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你搞砸啦。
　　你呆在这里太久了，杀了春秋骨，你就走不了啦。
　　——那也是必然的。
　　那个声音冷笑了一声。
　　你是执笔人。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更不应该受伤。重伤。

　　此时。
　　在聂影云挂着的墙壁后面，降下一片浓重的黑暗，向上一直延伸到天上，向后又覆盖了极远的距离，把地上的城池吞了一半。正面看去，像是天上垂下了一道漆黑的帷幕。
　　聂影云被一支金箭穿过头颅，挂在帷幕上。
　　纸巾兄从那帷幕似的黑暗中现身，脸上贴着一张上古巫师的面具，木制，花纹狰狞，血红。
　　“嗨，得罪啦！”
　　他跳到前面，正面出剑，一剑命中聂影云心脏，没有一点犹豫，旋即，双手握剑，来了个360度大翻转，当场把执笔人的心脏绞成肉碎。
　　他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由衷感叹道：“呼，补刀真爽啊。”
　　他想把他的剑收回来，一拔，拔不出来。

　　纸巾兄：？？？
　　他下意识再发力，手中的剑刃纹丝不动。
　　他往上看，对上了聂影云低垂下来的面孔，她左眼完好，右眼穿出一支带血的箭头，眼眶里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金色的粒子，像发光的尘埃一样，缓缓散逸到身边的黑暗中。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纸巾兄惊讶地在面具后面张大了嘴巴。
　　她的右手僵硬地抬起，抓住了没入她胸口的剑刃。
　　纸巾兄不愧是能人，这时屏住呼吸，一只手一口气结出六个手印，砰砰砰砰砰砰，在聂影云锁骨下的位置连击六下，每一下都是不同的手印，瞬间切换，瞬间命中，打出了一个古老印章的阴影形状。
　　此印章，字形为【天诛】。
　　然而，下一刻，他脸色大变。
　　纸巾兄退后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从“聂影云”身后的帷幕中，从她破碎的脊背上冒出了一个活物的影子。
　　心中疯狂大喊：炸啊！天诛印？你怎么不炸啊？

　　那活物的影子从聂影云背后脱离出来。
　　聂影云在帷幕这边，影子在帷幕那边。

　　纸巾兄按奈不住，探头一瞧，愣住了。

　　是一个【她】。
　　【她】穿着和聂影云一模一样的衣服，留着一模一样的发型，连妆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根本就是另一个聂影云。
　　唯一的不同：
　　她有脚。

　　只见正面这个聂影云身上，【天诛】的印闪了一下，纸巾兄大喜，下一秒，【天诛】消失了。
　　纸巾兄：！！！
　　完了！

　　“怎么……有两个执笔人？”
　　纸巾兄一阵牙疼，手上还抓着自己的剑不放，暗自与对方较劲。
　　他的剑！万古洪荒仅此一把，他舍不得啊。
　　正面的聂影云木然不语，那把剑穿过她的躯体，从后面那个“聂影云”的胸口冒出来。

　　后面的“聂影云”抬起手，手指点在剑尖上，一点点把胸口的剑刃推了回来。
　　金色的粒子同时从背靠背的两个人同一个位置的伤口里涌出来，源源不断，散逸在空中，场面十分奇幻。

　　纸巾兄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罕见的极具研究意义的情况。
　　他急忙往旁边一扭脖子，看到两个人形聂影云背靠背贴着的位置，在黑色帷幕的衬托下，有一条明暗交界线，清晰可见。

　　好怪，再看一眼。
　　纸巾兄又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鬼？连体人？”
　　简直槽多无口，他眼看自己手上的剑就要被后面的“聂影云”从前面的执笔人胸口推出来，他根本阻止不了，当即呼唤队友：“好兄弟！过来帮我！”

　　队友假装死了。

　　纸巾兄急忙撒手，钻进帷幕里，手一挥，一道道浓重的黑色屏风在他身后竖起，接天连地，本来没那么暗的帷幕天地顿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下一秒，古剑完全从前面那个聂影云胸前退出，金色粒子紧跟其后。
　　后面那个位于帷幕内的“聂影云”用一双没有中箭、完好无损的眼睛，注视着面具人逃逸的方向，那个方向瞬间出现了上百道屏风，完全遮掩了面具人的身影，以及气息。

　　“聂影云”用一个很轻的姿势，抬高了手腕。
　　前面帷幕外的那把剑在离开执笔人胸口的一瞬间，剑尖准确地偏移到一个合适的角度，随即，化为一道流光，飞入帷幕之中，向屏风散布的阵列飞去。
　　剑光一触，天地之间的屏风即时崩解，碎得如齑粉一般。
　　剑光很快追上纸巾兄的身影。
　　纸巾兄在帷幕笼罩的那片虚空中，以极快的速度掠过长安城上空，凑近一看，这家伙居然没有飞，而是像在平地上一样，正在发足狂奔。
　　那个场面就好像空中有一条看不见的跑道，专供他一个人使用。
　　纸巾兄一边飞跑，一边怒吼：“救我救我救我啊玩脱了！喂！”

　　剑来了。

　　压着长安城的黑暗帷幕，底下那部分唰地断开，没入大地。
　　断口以上的部分顿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似的，慌慌张张往天上收去。
　　“啊——你二打一！欺负人啊！”纸巾兄愤怒大叫，被扫过来的剑光一碰，变成两片纸人，摇摇荡荡落在地上。

　　帷幕断开，长安城在夜空下重新显出来。
　　露出一双崭新的黑色长靴、紧贴着执笔人后背的“聂影云”也完全暴露在唐朝的空气中。
　　准确来说，“她”几乎像个立体的全息投影一样，虚浮在聂影云背后的那面墙体里。
　　全程也只有神通广大的纸巾兄一眼发现了她。
　　巷子里目瞪狗呆的陈子慎几人站在在执笔人的正面位置，根本没看到“她”。

　　剑飞了回来，落在“聂影云”渺茫的手掌上。
　　“聂影云”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一步，退入那条明暗交界线中，把剑递到前面那个具有实体的聂影云手里。

　　聂影云眼珠一动，右手一抬，抓着那一支没入眼眶的【功德箭】，猛一发力，拔出箭来。眼眶里多了个血洞，很快被金色粒子修复了。身后散逸的金色粒子全部附到剑上。
　　她从墙上下来，一步回到那道通往临川王府的门前，红绒僵在原地，没动过，陈子慎呆滞地转过头，表情震撼而滑稽。

　　她的【真心话与大屏幕】还没收起来，上面的青铜面具人儿期期艾艾从屏幕边缘探出头来，啪地趴下：“老板威武！恭喜老板缴获【功德箭】、【天诛印】、【因果律】三件神兵！您刚才中箭到反杀的高光时刻小幕全都录下来了，360度无死角哦，真是又美又强又惨啊，小幕都跟着捏了一把汗呢！”

　　“绝望吗？”
　　聂影云侧头看着红绒，幽幽地问了一句。
　　功德箭都杀不了我，你杀得了吗？
　　红绒垂着头，白着脸：“大人神通绝世，我从今往后，当以大人马首是瞻，哪怕是当一个洒扫婢女，我也绝无怨言。”

　　聂影云：“现代社会，哪来的婢女？”
　　红绒差点想跪下，听着现代二字，又不敢跪，只能僵硬地躬了躬身：“是我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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