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阴曹路

　　“真无聊啊~”
　　渭水河畔，坐着一个戴斗笠的青年，他嘴里叼着一根枯草，两只脚丫子，在水里荡漾。水因为他的荡漾，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不是要钓鱼吗？你这么闹腾，还怎么钓上鱼？”
　　一个身穿深色长衫的清俊男人，站在姜子牙背后。他面色含笑，眼睛看着水里晃动的两条白皙小腿。
　　姜子牙没有回头，嘴上却说：“你说的啊，没有鱼饵的鱼钩，是不可能钓上鱼的。既然钓不上来，天气又这么热，我正好泡泡脚，也省的浪费这好大的水色。”
　　“歪理。”
　　“哼。”姜子牙冷哼，“你这一回，来的有些晚啊？”
　　“嗯，纣王征讨东夷，我领兵出战，去了三个月，昨日刚回。”
　　姜子牙急忙起来，一双脚离了水，也不穿鞋袜。他跳到辛的面前，仔细查看，确定辛没有受伤，才重新坐回河边。
　　辛笑问：“不看了？”
　　“看什么？我鼻子最灵敏了，你身上一点血气没有，只有肃杀之气，我猜啊，你自己是必然没有受一点伤，但被你伤到的人，数量不计其数。辛啊，我说你这样，还真不怕一身的杀伐气过重，他日难入轮回吗？”
　　“既然鼻子灵敏，那你可闻到什么其他味道？”
　　姜子牙努力吸了吸鼻子，立刻又从河岸边跳起来。“好香啊，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我就知道，比起我这个人，你更在乎我带的吃的。”
　　“那是，你这个人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我干嘛要在乎。我每日眼巴巴的等你来，等的不就是你口袋里的好东西？”
　　辛摇头，指了指落在河边的鞋袜。“想吃？先穿上鞋袜。”
　　姜子牙踢了踢脚丫子，有些不情愿。“这么热的天，不穿了吧？”
　　“那不行，天气热，但河边湿气重，你虽是个修仙者，但只要没有脱去肉体凡胎，就还是会和人一样，脚底生出寒气。阿歌，听话，先穿鞋袜，还是说，要我给你穿？”
　　姜子牙猛摇头，生怕辛真的亲自帮他穿鞋袜。等他穿好，辛已经在树荫下铺开蓝色碎花布，布上放了一盏酒，几碟新鲜的糕点。
　　姜子牙捏了一块，往嘴里一塞，嚼了三五口，就吃完了一块。“嗯，真好吃。哪里来的？”
　　“我打了胜仗，纣王赏赐的。”
　　“啊？”姜子牙大张着嘴巴，“你打赢了，纣王就赏你这么几块破糕点？这也忒小气了一点吧？”说着他又摇头，“啧啧，可惜我家辛是个男人，只能靠着建功立业来博名号，要是你是个女人，哪里还有妲己的事情？”
　　辛坐在地上，听了姜子牙的胡话，也不生气，还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来。“有一点你还说对了，这糕点，确是妲己喜欢。说起来，阿歌虽然是个男人，却喜欢吃女人喜欢的甜腻点心。”
　　“哼，不行吗？”
　　辛递上一杯酒：“喝口酒，解解腻？”
　　姜子牙感动莫名：“辛啊，你都不知道，这三个多月，我有多想念你。这有你在的日子，我过的才是人的日子，这没有你在的日子，我过的还不如一条狗。”
　　姜子牙一边喝酒，一边和辛胡侃，真真的好不快哉。
　　从他在祭神台上得到封神榜以后，他就离开玉虚宫，来到人间。根据封神榜的提示，他需要在人间的渭水河畔，钓上一条愿者上钩的鱼。
　　于是，他就到了殷商王都，在渭水河畔待了五年。这五年里，他哪里也没有去，白天就在河边钓鱼，晚上回去王都休息，然而五年过去，他一直没有钓上那条愿者上钩的鱼。
　　他在渭水河畔坐满三个月的时候，偶遇了打猎归来的辛，之后，辛只要没事，就会带着好酒好菜，来河边看他。说起来，要不是有辛陪伴，这五年的岁月，该有多么寂寞。
　　“想什么呢？”
　　“想你啊，这五年要不是有你，我还真不知道过的有多惨？师傅总说，我是个气运绝佳的人，以前在山里，被师兄们关照，来了渭水河畔，又被你照拂。”
　　“感动？”
　　“那是自然，简直感动的不行。”
　　“既然感动，那就回报一二吧。”
　　姜子牙有些惊讶，因为他曾多次表达过自己的谢意，但辛每回都对他说，他们是至交好友，说谢显得生分，他不喜欢。“好啊，你想我怎么谢？”
　　“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那时，走商的小船上，有个唱歌的渔夫。那时，你告诉我，说自己叫阿歌。阿歌，你应该很会唱歌吧？”
　　“呃……”还真不是。
　　“我想听你为我唱一曲。”
　　“咳咳，谁让我受你照拂良多呢，行吧，你想听什么？”
　　“商歌。”
　　商歌是离歌，但凡家中有人死去，商人总会唱一曲商歌，以表祭奠和追思。“辛，你心情不好？”
　　“这天下，每一天，总有无数的人在死去，每一天，总有地方有人唱起商歌。阿歌，我其实从未完整的听过商歌，所以，你能唱给我听一听吗？”
　　“好。”
　　渭水河畔，一个身穿素色道袍的青年，幽幽的唱起商歌，他的嗓音并非绝佳，他的曲调中也不见浓烈的哀思，但坐在素色道袍对面的锦衣青年，却听的很认真。
　　“好了，唱完了，怎么样，好听吗？”
　　辛笑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
　　“谢谢你，阿歌。”
　　“行了，我都被你弄得起来一身的鸡皮疙瘩，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吗？不是说，我们是至交好友吗？既然是好友，那你有什么烦恼，就告诉我啊。”
　　辛抬眼，顺着河道，看向远处。过了一会儿，辛说：“朝歌将成。”
　　姜子牙捻糕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朝歌，一座建了八年的城池，一座自开始建，每天就有无数人死去的城池，一座谁都认为建不成的城池，终于建成了吗？
　　“是嘛，那你应该恭喜纣王的。”
　　“阿歌，不喜欢纣王？”
　　“这个问题，我怎么觉得你曾经问过？”姜子牙笑着又吃了一块糕点，吃完打了一个饱嗝。“最初，我觉得纣王是个不错的君王，后来嘛，有段时间不知道他是好是坏，现在嘛，就像你说的，有那么一点不喜欢他了。”
　　“为什么？”
　　“因为他坚定的心意。”
　　“嗯？”
　　“我住王都五载，听王都百姓盛赞纣王，也听王都百姓每日唱起商歌。辛，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明明在纣王的治理下，王都每一天都有许多人在死去，可活下来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怨恨纣王？他们难道不明白吗？只要纣王不建朝歌，百姓就不用死去，他们也不用日日唱起商歌。”
　　“阿歌觉得纣王做错了？”
　　“辛，你比我接近纣王。这些年，你为了他，四处征战，你身上的戾气，一日重过一日，你眼中的光彩，一日暗过一日。你，和殷商的百姓一样，其实心中并不快乐。你们心中怀抱的那个希望，更多的，是一个奢望，但为什么，你们仍旧可以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片刻的沉默，辛没有回答姜子牙的疑问。
　　“阿歌，你在渭水河畔，以一竿无饵的鱼竿，钓了五年的鱼。你明知道，哪怕是最善垂钓的渔夫，也不能用无饵的鱼竿钓上一尾鱼来，可你为什么还在钓下去？你到底在钓什么？”
　　姜子牙端着酒杯，到底是饮不下去酒。是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坚守的道路，他在钓一条永远也钓不上来的鱼，纣王在建一座不知道能不能庇佑住百姓的朝歌，而殷商百姓在期待一个也许永远也到不来的美好未来。
　　“阿歌，朝歌已成，你想去看看吗？”
　　“啊？”
　　“你想去看看吗？”
　　姜子牙还真没想过要去看一看，尽管五年来，他时时刻刻都在关注朝歌，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走进去看一看。
　　“可以去？”
　　辛笑，说：“当然，我可是纣王座下的宠臣。如今朝歌刚成，城中还未有百姓，所以若是阿歌想去，正好可以将整座朝歌看的彻底。所以，你想去吗？”
　　“呃……想去。”
　　“既然这样，那择日不如撞日？”
　　姜子牙望着河岸边的鱼竿，一时有些犹豫。
　　“你要钓的鱼，是一条机缘鱼，如果你能钓上，那么不管你在哪里，总能钓上的。”
　　“哈哈，辛，我竟然不知道，你也是个懂道的人。”
　　辛再笑：“吾之好友乃修仙人，我这个做知己的，耳濡目染下，多少也该有所了解才对，否则，岂不是不配和你饮酒作乐？”
　　姜子牙一脚踢翻鱼竿，端的洒脱惬意。其实，他哪里喜欢窝在渭水河畔，日日清苦，就为钓一条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钓上来的鱼。偏偏他拿到封神榜，想解世间困境，只能这样做。
　　今天听了辛的一番话，他算是被点醒了。没错，如果他一定能钓上这条鱼，他根本不用天天坐在河边等，反正是一条连鱼饵都不用的傻鱼，他等不等在这里，该来的自然会来。
　　“好，我们去看朝歌！”
　　朝歌是一座宏伟的城池，城中房舍密布，若是住满了人，大约可以容纳上百万人。城中尚有许多人在忙碌，为能够让人搬进来，做最后的准备。辛领着姜子牙，漫步在空荡的朝歌里，那些工人，见到辛，都规矩的行礼，脸上全是尊敬。
　　“看来，你还真是纣王的宠臣。”
　　“嗯？”
　　“他们看你的眼神啊，简直比当初去参加三清祭祀的祈愿者，还要恭敬许多。”
　　辛说：“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你是贵胄，百姓对你恭敬，那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吗？”
　　辛摇头：“如果只是恭敬，当然没有问题，可他们的眼底，除了恭敬，还有太多的期许。阿歌，你说的很对，朝歌和纣王之于他们，就和曾经的道观和三清祭祀一般。有时候，我也会怀疑，纣王要走的路，是不是真的能够带来彻底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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