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阴曹路

　　金黄色的阳光，铺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光，又像是天庭的幽蓝银河。他戴着斗笠，懒洋洋的躺在树荫下面，手边放着一杆钓鱼竿。
　　树上，是一阵阵蝉鸣的嘶吼声，他觉得有点烦躁，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团棉花，塞进耳朵里。蝉鸣声是隔断了，但热浪却是没办法消除。
　　可怜他，大热的天气，非要在这个破河边，钓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钓上来的大鱼。
　　忽然，有一个冰冰冷冷的东西，放到他的脸颊边，他揭开斗笠，睁眼一看，是个硕大的冰西瓜。
　　他欣喜坐起来，一把抱住西瓜。“你来了？”
　　“嗯，天气炎热，担心先生身体受不住，所以送来冰西瓜，给先生解解暑气。”
　　“贴心，太贴心了。”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红色的长刀，刀长五尺，刷刷几下，就把西瓜切成十六片。
　　“这么好的刀，先生用来切西瓜，也真是……”
　　他圆目一瞪：“真是什么？刀嘛，不是用来杀人，就是用来裁物的。我没有要杀的人，就只能用它来裁物。”
　　“先生是高人，修习天下大道，自然不会去杀人。”
　　他拿了一块西瓜，递给送来西瓜的人。“这话说的不对，我现在没有要杀的人，不代表我不会杀人。等我钓到了要钓的鱼，说不定就要开始杀人。”
　　他把一片西瓜递给对方，又着急拿起一片往自己嘴里塞。冰镇的西瓜，当然是要冰冰凉凉的才好吃。
　　他吃的很着急，西瓜汁顺着嘴角，落在素色长衫的前襟处，有人伸手，拿着一方白帕子，枕在他领口下。他却只看到对方的纤长手指，白的就像深湖里的藕节。顺着白皙的手指，他又去看对方的脸。
　　这是一张无论什么时候，看多少次，都令人心惊的脸。对方也吃了西瓜，可他的嘴角，干净的就像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于是，他在心底默念了一句，道貌岸然。
　　“先生，你之前说过，要钓一条愿者上钩的鱼。可是，这条鱼，是一条怎么样的鱼？先生确信，自己一定能钓到吗？”
　　他无奈一笑：“唉，说起来，这真是一件令人格外伤心的事情。我偷偷告诉你啊，在这里钓鱼，并非我的本意。我是奉命在这里，钓一条会自愿上钩的鱼。没遇到你之前，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很多年，可是，就像你说的，这条河里，根本没有一条鱼。”
　　“原来如此。我想，先生可能是误解你师傅的意思了。”
　　“怎么讲？”
　　“所谓愿者上钩，这是一种专门用来形容人的词语。这河里，没有鱼，更别说修成人形的大鱼，那么，你师傅说的鱼，可能不是鱼。”
　　他一敲脑袋：“对哦，我真笨，为什么觉得，这条愿者上钩的鱼，一定是一条鱼呢？”然后他又叹了一口气，“就算不是鱼，我也得在这里等着。反正是愿者上钩，不管他是不是鱼，我只要等着，他总会来的。”
　　对方浅笑，笑声清朗，像是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霜露，冬天的飘雪，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先生，你说，你要钓的鱼，会不会是我？”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虽然我也希望你就是那条蠢鱼，但很可惜，你不是。我啊，要钓的鱼，是一条能够撼动天下运势的大鱼，他的身上，会闪现天地运势的紫光，就像是你在早晨，远眺东方，能看到的紫气一样。”
　　“帝王气？”
　　“可以这么说。”
　　对方听了这句话，略略的低头，他耳鬓的碎发，绕过耳朵，滑进修长的脖颈，风吹起发梢，惹的他，很想帮忙去理一理。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对方已抬起头，问：“那先生，我的身上，又带着什么样的气息？”
　　他摸着饱胀的肚子，仔细查看了对方的气息。
　　天地万物，都有各自的气息，尤其是人的气运，色泽最是鲜明。比如他，之所以能够修道，就是因为气运纯粹，合乎天道。
　　他看了很久，也没看出对方身上的气息，是个什么样的气息。他第一次见他，就已经闻出，对方身上的杀伐气，但这种气，并非天生，而是因为后天杀伐过重导致的。
　　“对不起，我功力有限，还看不出你身上的气息。”
　　对方有些许的失望。
　　他听见对方的浅叹声，就像是有人在他的心底，小声的叹了一口气，那一阵气息，吹到了他的心脏上，痒痒的，涩涩的。
　　远处，传来一阵阵马蹄声，声音又急又猛。
　　对方叹气，弹了弹落在身上的树叶，然后起身，和他告辞。

　　闻歌醒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他睡的太晚，又因为一场梦境，错过了早起的时间。匆忙起床，没吃一口饭，他就出门，赶往Y市。
　　这个梦，他第一次做，但梦里面的人，他不是第一次见。梦里的人，是一个武者，腰间佩戴着一把青铜长剑，闻歌能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沉重的杀伐气息。但与之相反的，是对方的清朗的长相，他虽然记不住对方的长相，但总觉得，那应该是一张清冽美好的面容。
　　梦里的两个人，似乎是很好的朋友呢。
　　中午十二点，闻歌抵达Y市监狱，附近旅店的老板娘，一看到闻歌，就热烈欢迎，非要送一些土特产给闻歌。
　　“客人，您又来探望朋友了啊？这年头，像你这么有心的人，少了啊。”
　　闻歌掏出两百块，递给老板娘。
　　“诶唷，您真是一回比一回客气，可我收你一百块，已经赚大发了，再收您两百，这晚上就要睡不着觉了。”
　　闻歌笑笑：“就当是土特产的钱。”
　　“那也要不了这么多。您啊，要真不好意思，回头来，都停我这里。”
　　闻歌摇头，把钱塞给老板娘。“没有下次了。”
　　老板娘一惊：“怎么？”
　　“我今天是来送他的，以后，就不会来了。”
　　看守监狱的人，已经记得闻歌，看到闻歌只有一个人，每个人都要问上一句，另一位去了哪里，怎么没有同来？
　　闻歌只能笑笑，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周歧路的遗体，已经送去火化，闻歌没见上最后一面。监狱的看守，连连和他道歉，说是没能帮忙留一留，否则，他还能见周歧路最后一面。
　　大约对监狱的看守来说，他是周歧路很好的朋友，所以没有见上最后一面，一定很遗憾。但其实，闻歌和周歧路，只是萍水相交，之前的一次，也是两人的一场交易。
　　“这是周歧路的遗书，请闻先生收好。”
　　薄薄的一张棕色信封，闻歌接过来，对看守表达了谢意。
　　“闻先生，这信，我们没有打开看过，但是如果可以，请闻先生当着我们的面拆开，我们需要确定一下，信封里没有夹带奇怪的东西。”
　　闻歌打开信封，信封里只有一张白色的信纸，闻歌摊开信纸，将信封和信纸递回给看守，看守瞟了两眼，没有接。
　　“多谢闻先生的配合，东西已经看过，没有任何问题，闻先生可以带走。”
　　“谢谢。”
　　“周歧路是犯了大罪被关进我们这里的，但是，我们这里的人，都挺喜欢周歧路的，而且，他也很遵守监狱里的守则，不会惹事。说真的，他突然死了，我们还有点不能接受，总以为，他还能再活很多年。”
　　闻歌笑笑：“如果周歧路泉下有知，听到你们的话，心里一定会觉得安慰。”
　　“其实，周歧路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前几天，他突然说，要和我们喝一回酒，喝酒的时候，他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听起来，就不太对劲，我们还以为，他是喝醉了，在胡说八道。现在回想起来，他好像知道自己会死。”
　　闻歌走出Y城监狱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感慨。周歧路真的不是一个好人，按照世俗的道德去评价，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可这样一个人，被关进Y城监狱，却被监狱里的看守优待。
　　看守优待周歧路，当然是因为周歧路出手大方。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和周歧路相处的久了，看守对他，也有了别的想法。他们喜欢周歧路口袋里的钱，也多少有点喜欢周歧路这个人。
　　闻歌站在阳光下，打开周歧路的信。

　　闻歌，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我写这封信，也不是一定要你能收到。只不过，我要死了，想要最后留下一点话，却不知道把话留给谁。
　　所以，我把遗言留给你。
　　如果你能收到，那当然是最好的，至少，有一个人能够证明，我在人世，活过一遭。
　　我这一辈子，走到现在，都是活该，有多活该，你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说实话，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辈子能和一个人坦诚相交。我知道，你没有把我当做朋友，像我这样的人，也不配做任何人的朋友。但是，我很开心，能够在生命的最后，结识到你，和你一起，在阴曹同行过。
　　我曾惧怕死亡，惧怕地狱。
　　我仍然惧怕死亡，惧怕地狱，可这种惧怕，和之前的惧怕，不一样。这一次，我的惧怕，只是纯粹的惧怕，没有不甘心，没有遗憾。
　　我挺希望，有一天能够和你在地狱重逢，但我知道，那个地方，你永远也不会去。
　　闻歌，请记住，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叫做周歧路的恶人，他犯下过滔天大罪，可他也得到了惩罚。
　　如果可以，不要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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