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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别
十二月的冷风带着属于冬季的寒意穿透衣服,刺透骨头,直抵心脏。
帮忙的男人们烧完灯拖着一天的疲惫与寒意的侵袭匆匆的往家里赶去,那里有他们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吹喇叭的人按照约定的规矩,机械的鼓奏着无法感受到一丁点悲伤的额哀乐,那聒噪的声音仍然穿透了几条街。看热闹的人们渐渐散去,夜幕裹挟着宁静慢慢笼罩了李长青家的院子。
每流逝过一分钟,寒意都加重了十倍。因为没有了任何身体的动作,守灵的每个人身上的温度都在飞快的下降,那寒意最先是从脚底传来的。前半夜的时候,好久没见的亲人们还会偶尔小声的拉着家常,或者谈谈许金花最后的时光,然后站起来抽根烟醒醒神,再走上几步暖暖身子。但是到后半夜的时候,倦意袭击着每一个人,精神受到冲击后,身体的冲击就更甚了。即使放置了火盆,那点温度也都被呼啸寒风裹挟后变的杯水车薪。困意和寒冷让所有的人都只剩下了沉默,除了偶尔上厕所,和添加香火之外,他们安静的守护着灵棺。
风一直在呼啸,灵前的煤油灯芯也一直在闪烁,放佛每一秒都有突然要灭掉的危险。李长青找了家里最大的纸盒小心翼翼的将灯芯围起来,即使这样,它仍然忽明忽暗到让李长青揪心到不敢休息一会儿。兄弟们和表叔侄们都偶尔的伦乱休息一会儿,很多人过来劝他,他却执意的说自己不困。此刻,他的脚底麻木到像夏天刚出冰箱的冰棍。灵前的香也不再是袅袅散去,而是被大风吹的几乎见不到任何痕迹,仿佛未曾燃烧。
冬日的朝阳总是来的更晚一些,黑压压的东方还见不到任何太阳要升起的痕迹,那日落西山般的沉寂,让着小小的一家灯火都显得如此明晃。
出灵,讲究的是时辰。
所以,即使是黑乎乎的一片,家里已经各种动作。吹喇叭的人们在还不能分清是第二天的凌晨晚些时候已经起床吹了一场,厨子们也已经开火准备着早饭,昨晚四散的村里帮忙的男壮丁和那些表亲的亲人们也已经陆续到来了。人们都为这最重要的送别穿上了最厚重的孝服。李文治对帮忙的人点名完毕,各自分配了任务。
出灵,开始了。
所有亲眷先在这棺材后面跪地拜别,当他们哭声正痛,会有人拿着小筛子减掉他们孝服中间麻绳的一角。然后是大儿媳张彩云怀中抱着装满肉、粉条、大葱的瓶子倒着退哭出门外,其余的儿媳妇跟在身后,对着家门里面哭泣,迎接棺材出门。许金花的女儿和儿子则在棺材后面将棺材送上灵车。旧时的习俗都是人工抬着棺材,现在已经改为车拉。棺材被郑重的抬上了车,然后是布置上那象征着亡者仪式最高体面的龙头红衣的大纲大罩,将整个大红棺材罩在下面,这是生者给亡者的体面。喇叭在这个期间知趣的停了,等到棺材上车,代替长孙的李泽丰抱着许金花那慈祥的大幅遗照开道,儿子女儿们也都倒跪到棺材前,进行最后的哭别。那嚎啕地哭声中,有人喊出了对她的思念,也有人喊出了对她的怨念。
在这里没有人去评说她的是非功过,但是每个人对这最后的送别都各自有话说。
“我的妈呀,你怎么就扔下我不管了。”
“妈呀,妈呀,我的妈呀,我想你啊。”
“妈呀,你怎么这么狠心,要陷我不仁不义啊,我好吃好喝的伺候你,你怎么就不心疼我啊。”
杨怡是委屈的。
许金花生前生病那段时间,她吃喝不愁的照顾她,没想到她竟然选择如此在自家离开。她走了,让她杨怡成了庆西村被人谈论的话柄。
她委屈。
“起灵。”
随着李文治一声令下,喇叭大张旗鼓的吹起,亲人们各自被搀扶着为棺材引路。这一程是真正的最后一程。这一程是一个生灵在尘世间的最后一路。
死者为大,所有带点血缘的人都在看似的悲伤中沉痛的为她送别,只有她的小女儿仍然安心的坐在最热乎的炕头。她那挤出来的几滴眼泪,不知道是为了给别人看,还是内心真的有些许的怀念。生前不尽孝,死后空怀念。
“你去后面看看你爸吧。”杨怡的脸上还挂着泪水,嗓音也已经沙哑,但是她此刻最放不下的是李长青。他这两天不仅没吃多少饭,连觉都没睡上几个小时。自从做了那场手术,他的身体这几年越来越差了。按习俗,她要走在前面,不能在李长青身边,但是她放不下他。她到迄今为止的时间里,几乎记忆不起来自己曾经对他说过一句类似情话的话语。但是,她的爱却从来都是真实伴随着他。
他累的时候,她总是会主动去帮助他承担更多的农活;他冰天雪地回家的时候,她总是为他烧好热炕,端出最热乎的饭菜;春夏秋冬,就算全家人的衣服鞋子都没做完,她也一定要把他应季穿的衣服鞋子都做好;他生病硬抗的时候,她嘴上一直唠叨“不再管他”,但是手却很诚实的为他递上药物。
她对他从来没有说过爱。
杨怡用力松开了搀扶着自己的四女儿,差遣她去看看他。晨瑶飞快的在人群中穿梭着,因为他们的家族大,亲戚多,穿重孝的也多,而且送葬的队伍太长,她竟然也找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了爸爸李长青,他哭的正痛心,满脸的泪水与颤抖的身体,晨瑶看见爸爸,本来含在眼里的泪水汹涌涌出。看见爸爸随时都要跌倒的样子,她甚至本能的在远处深处了双手。幸好,爸爸身边有表哥们搀扶,她远远的望着,又放不下妈妈,跟了爸爸一会儿还是回到了妈妈身边。
“我爸有人搀着呢。”她不敢多说,怕妈妈担心。
除了至亲的人,多数送葬的亲眷只送到村头,喇叭也在村头停止了那最后绵长的哀乐音符。他们有着自己的旋律,那最后最长的旋律,在告诉着人们。
在这里,永别了。
送别的亲眷在这里拆掉孝服,就往回返了。至亲的人们跟随到坟墓前,亲自将亲人入土为安。
“来,老大,先把米饭放下去。然后,老大媳妇,你的罐子。”这两样东西多要放在棺材的最下面。李长命聋聋的耳朵还是需要张彩云大声的做了二次翻译,这才慢悠悠的跳下去把两样东西安置好。
然后帮忙的人们帮忙撤掉了大纲大罩,将棺材入土。
“老大,来对着棺材泼浆水。”李长命照做,然后又将剪下的麻绳也洒在了棺材上面。这样,儿子们和帮忙的男丁们开始埋土。
平荒的土地上,新冢绝地而起。
儿媳妇们每个人用丧服捧起了一抔土,人们说,这样是为了今后的生活祈福。亡者帮他们带走了不幸,她们将幸福带回家。这掊土回去会被放到各家的炕头最重要的位置。她们的丧服不能拆,因为后续还要给亡者过一七、二七、三七到五七,然后还要过一年、二年,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
二舅爷在葬礼结束的当天就返程了,他的至亲没了,她的身后事办的很体面。儿子们给买了昂贵的大红棺材,还有大纲大罩。他为他的家姐见证了她身后的体面,这样有一天他们九泉之下相见的时候,他也算有所交代了。
葬礼结束的当天,按照许金花的生前遗愿,李长淑从她宝贝般的那条棉裤里找到了两张存折,她仍然是她最亲信的大女儿。当天晨风和李长年把钱取了回来。亲兄弟,明算账。有些帐还是要算一算的,况且也就葬礼这样的大事能让他们这些有血缘的亲人聚在一起了。下一次,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没有人知道他们还是否有机会再见面。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日子,而且世事无常。
四个儿子为了葬礼已经每个人上了5000块钱丧葬金,加上一些亲戚上的账目,办完葬礼剩了一些钱,剩下的钱每家平分到了1622元。
许金花缝在棉裤里面的两张存折和一些现金,加上一些这些年她省下来的下面现金,儿子们每家分了2600元,女儿们每家给了1000元。然后因为葬礼在李长青家办的,兄弟几个也一致同意给了李长青家两百元作为水电费的花销,剩了一些零钱,李长青提议给了李长满家的车燃油,大概150。然后还有10张老的十块钱,是在往棺材里面放衣服的时候从兜里面弄出来的,在晨瑶的建议下四个儿子每个两张,另外两个女儿,每个人一张。一大家子的人都在,和平的结束了重要的账目。
“中吧,咱们这没吵架,给妈这后事都办好了也就行了。这日子都这么好过了,是她自己没那个命。”李长淑看见平和的结束了葬礼,心里也算知足了,但是想到母亲,年过花甲的她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中了,她这活着也没遭罪,86了,也不算小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又圆了自己的话。她是这里最长的,在坐的人都听着。没有人对她的丧母之痛感同身受,每个人对待同一件事都有自己的感受。
“妈生前给留话了,那几家的被子在她活着的时候都是我给洗了弄得新的,然后老二家的被子和被罩都是脏的旧的,让分家的时候给老二家一个被罩钱。”
“不用,我不要。”杨怡当场就给拒绝了,对于这点小事,她不想计较。
“要不要的反正是老娘子的这点心意,留下的最后的话,我也给带到了。”李长淑尽着自己作为长姐和女儿的职责。
“下葬的时候说,应该去买一身红秋裤,这样下一辈红红火火。”李长凤突然冒出来的话,让每一个人都火冒三丈。许凤玲微笑着不说话,那是让人看过有点心生凉意的微笑,晨风直接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红红火火,你怎么没给买。”晨风实在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活着的时候都没看见她照顾过她亲妈一天,死了一直叫号她妈命苦,甚至亲妈出灵,最后一次,她竟然在炕上睡觉,这行为足够让人说到一辈子了。天下有几个这样的女儿?
李长凤收敛了嘴,自知没趣,不再说话。
“这扯孝的都跟我说,没想到咱们家的白事办的如此风平浪静,这彩虹他们家办事的时候,因为要给喇叭找一床睡觉的被子都打起来了。说要给喇叭找被子盖,必须一家出一床。老三家嫌家太远不愿意回去拿,老二家直接说了‘不行,三哥,你今天要不回你家拿个被子过来,你就不许给我睡觉。’”杨怡转移了话题。
“咱们是办的挺好,但是一点没省钱啊。”许凤玲精明的总结着。“咱们办了45桌收了1600,然后买菜花了7000块钱,整个葬礼花了21001,出资那里就占了这么多。这十里八村的算,他也是最赚钱的厨子吧。”
“哎,谁让你们找他啊,都说了他是个黑心的,你们还找他。”李长年第一个怼着媳妇,当然在场的也只有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怼。
“这哪是我们找的,这是刚出事,买东西没处买,就去他那里买了,他就主动跟着过来了。”
“是啊,我们又都抹不开面子,他都主动说给弄了,一个村的怎么拒绝。”杨怡也附和着。
“看咱们,这办个白事,吃的比人家办红事的菜都要硬:水煮肉片,大肠酸菜,凉拌大肠,京酱肉丝,浇汁鱼。肉丸子。排骨,两个肥肉,水果罐头,凉拌黄瓜,猪耳朵,一个鸡肉,芹菜木耳,一个肝,凉拌猪肚丝。”许凤玲如数家珍的数着葬礼上的菜,确实都是村里所说的硬菜,这真的是婚礼上才这么花费的菜品。
“不光这个,还私自帮咱们订了九莲灯,本来是大管家的已经定了,结果他又订,订重了,我不得不过去赔了人家六百块钱,幸好我是跟那个人是在干建筑队的时候认识,然后人家说以后还得见面,但是这个灯让咱们弄走处理掉,人家说这是死人用的东西,留下来晦气。本来三叔说给七百,让人家处理掉,后来人家说了六百就是六百,看在认识的面子上,又帮忙处理了。后来我这前后聊天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他和三叔两个人通气了,就是没有跟咱们本家通气,然后咱们就只能自认吃亏。”李长青也无奈。办这种红白的大事,处处都要看好。但是自己家老大七聋八听,老三唯唯诺诺都看媳妇,老四就不管正经事,他不能兼顾每一个地方,有些事自能自认吃亏,自己买单。
“他到别的地方都是大包大揽,自己承担一切,反正都是本家花钱。”
“这样的人,不是好来的钱,也终究不会好去的。”李长命智慧的总结到。
“大叔,赶紧去给我二哥门口打扫赶紧去吧。”高丽双一边吩咐着瞎了一只眼睛的瞎胡子,一边吩咐晨风给了他一盒烟。晨风顺手给了李文星,李文星马上就出去打扫了。
李文星是个半傻,自己的媳妇也是个半傻,现在两个人负责打扫村里的卫生,虽然钱少,但是总算是有个来钱的活计,不用每天空等着吃国家的补助了。
“这瞎胡子,一定要给他一盒烟才能给你好好打扫,否则会一直在屋里站着。而且是个八卦能手,各种无聊的八卦记得特别清楚,然后能一字不漏的复述到外面,是个大喇叭。”各处打探消息的高丽双早就在各个版本的故事中熟悉了瞎胡子的套路,为了让他赶紧从房间出去,拿出了必杀技。即使这样,那天因为结冰,李长青家北门的垃圾没有清理完,等到第二天瞎胡子再来李长青家里的时候,又生生在屋子里戳了半天,直到给了他几包吊唁的果子,这才去给好好清理卫生了。
人啊,总有让自己立之于世的活法。懒汉的活法也是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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