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

　　第二天江竹三照常出现在校门口，他来得早，天刚刚微亮就斜倚在围墙边。正对着人流，一双双眼睛袭来，有不怀好意指着笑的，有觉得尴尬躲闪的，是好是坏都瞥过来瞥过去，像是看个稀奇玩意儿。

　　明明朝着光，却冷得出奇。

　　万方来的时候从学校正门围栏外的第五棵桂花树下挖出了他藏着的铁棍，笔直的走在江竹三旁边，跟着的姜逸磊，从小轿车下来规规矩矩的陈清清，快跑过来的李娟…慢吞吞走过来的同班同学，大多是看了几眼些许犹豫之后心一横同站在他们身边。一个一个围在校墙门口，他们没有扯皮没有嘻嘻哈哈甚至都没有开口，但目光坚定迎着入校嘈杂的人流。

　　谁投过来不善的眼光，前排精准捕捉，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瞪着你，看得你心惊胆战不由加快脚步。

　　他们像是在完成某个光荣革命，围成圈护着那个斜倚着看似不屑的少年。

　　年少十六七八，正值烽火年华。

　　等到早自习打铃也没等到他。

　　高道枫的桌子没来得及清理。桌上还是有只小巧的褐绿色保温杯，即使他从不喝水，天天说要养生，具体就是前脚买起茶和杯，后脚可乐芬达怀里揣。断墨的水彩笔也没扔，吃剩的零食残渣顽强留在桌面的缝隙里，就连偷藏的手机也还在那本挖了洞的英语词典里。

　　明明什么都一样来着，只是自己桌上少了杯他买的热牛奶。

　　就只是这么细微的差异可直觉告诉他，那个人不会再来了。

　　他就这么坐在位子上仰着头呆呆看着黑板，上面道难题褚肃讲了又讲，蹭的一下思路游留于脑海。让他想起中考那天，下着暴雨，雨水夹着狂风啪啦啪啦拍打窗户，他离得近听得很清楚，本该是怪天公不作美，他却异常享受。笔没停过，写的很顺手，这是几年积累喷薄而出的水到渠成，是日夜以付的条件反射，就如伸手可得的星星之火。那种顺畅成就已经很久没感受到了。

　　他拿起桌上断墨的黑笔，挥手向下挥了几下，一如往年一题题在练习本上写下去。

　　再怎么努力不在意，难掩反常应入眼底。

　　褚肃经常往教室里转，看看这个逗逗那个，晚自习他给每人发了一张小白纸，让大家写下自己现在最想要的礼物，可以是一只笔一个本子也可以是潮牌衣服名牌鞋。

　　褚肃挂着那不正经的嘴，“你要说拯救世界吧我也能给你弄个奥特曼”

　　白纸渐渐被黑色字迹填满，原本沉闷的教室也有了些许难得的生机。

　　褚肃借着时间从左边第一个学生开始一个一个看过去，看他们也看自己。

　　“诶，老褚是准备大出血？”

　　“不是吧不是吧？这还是那个连张餐巾纸都舍不得给人的老褚吗？”

　　褚肃笑笑：“我就让你们写，又说给你们实现？想得美！我工资才多少啊？”

　　“啊？！”

　　“好嘛，该！是我们遇人不淑了”

　　“呦呵，没看出啊？张秉你还能说四字词语呢？”褚肃掂了掂手里的纸箱，“写好了就放进来啊，记得写上自己的名字，什么什么老婆就算了，你不要脸我还要”

　　离别不是轰轰烈烈宣告天下，也不似偶像剧中刻骨铭心恨不得把血都从眼眶流出，没有长亭外古道边。就在很平常的一天很平常的中午，他穿着许久未穿的西装很平常的上了一节不起眼的课，然后平常的说出：“靠你们了，我明天就不来了”

　　“卧槽？说什么呢？”体委跳了起来“什么叫明天不来了？是明天一天不来还是一直都不来了？”

　　褚肃先是嘿嘿笑了两声回避了他的问题，整理了几下有些褶皱的西装外套，弯腰在讲台上打开塑料编织袋的绳子，对着名单发放里面的礼物。

　　“首先说一下啊，时间比较赶，所以没选太远的地区发货，我看着还蛮好看的都，就不担心你们的审美了，我报到名字的就上来拿。先给女生，我们男生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的”

　　“吕思成，耳环是吧？看我选的亮晶晶的，配你好看”

　　“王艺你要的jk制服，我倒是没什么研究，选了人气最高的那套买的”

　　……

　　“詹姆斯签名篮球我是没有的，万方，我给你签了个我的名儿，别客气了”

　　“哟，姜逸磊看起来不怎么开心啊？没啥兴致？快来拿你想要的键盘，以后别打个游戏骂来骂去的遭人喷，快来！”

　　褚肃还是像以前那样笑着，从心里带着点不羁与肆意，到不像个正儿八经的老师。

　　“今天怎么就这么乖？”褚肃开了口，“哎，啧”砸了下嘴，班里还是一片静寂。

　　褚肃嘴笑得更开了，堆到脸上显得有些僵硬，眼里也有些水花：“这事儿吧，首先我得道个歉，我是自己辞职的。我做了已经几年的老师了，原来倒是有些激情，可岁月不安分也是我自己松懈了，对你们学生是这样对我自己也是这样。

　　姚贝贝他们俩的事儿我有很大的责任，原先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觉得职高嘛，诶，是我的失职。姚贝贝她是转班来的，她不怕生，我记得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开得起玩笑，龚居仁他也不大，不管怎么说我……”

　　哽咽声耽误了他准备很久的话，班里人大片也哭了起来。

　　我挺对不起你们的，就这件事我也不配当老师。另外我没好好教你们怎么正确对待别人的兴趣爱好，选择以及做法。这些天你们也都看见了周围的班级来这儿看的特别多，你们是什么感受呢？我也是个同性恋，对，没错，就是我喜欢男的。诶，别多想，班里是都长得各有千秋但我可没啥非分之想。我呢，快结婚了，改了国籍，就再过个二三个月吧。

　　不要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样被他们高声议论的同性恋有很多，,但我不觉得他们这么讨论我就做错了，虽然我是同性恋，但我也是合法公民，我和其他老师一样从学生考到老师，一步一步，也没犯法，我有教师资格证，我也和其他老师一样教学。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好孩子呢，嘿嘿嘿，也没什么后悔的，要说后悔吧就如果知道老师这个职业容不下同性恋，我早就不考了。
　　可我们跟你们哪有什么不一样？脱了层皮扒了骨，就都是坨烂肉了，唯一有区别不就是肉多肉少的问题吗？还有什么呢？没了，所以别那么排斥我们，当然我不在意可看到这样的现象还是会有点点难过吧，有些委屈。

　　带了你们也就几个月吧，哈哈哈哈，我记性也不怎么好，记名字花了半个月，对上人脸又是一个月。哎呀，怎么说呢，别低着头嘛！！不管怎么样也得好好告个别？你说说你们没一个省心的。你们不是我带的第一届但必定是我带的最后一届，以后就不当老师了，诶，看我这套西装没？我原来可是校里一枝花，给你们看看瞧瞧我的英姿！”

　　“你怎么…呜，没有点预兆的？！”

　　“别哭啊，哭了就不好看了，还真担心你们。不过不用担心，明天来教你们的可是从普高过来的资深老师，我比不得，看好你们。”

　　“呜呜…抱抱！！”

　　“好好，抱抱抱抱，跟个大花猫似的”

　　到了后面一双双手伸了出来，他们都撒着娇要拥抱。

　　江竹三手里拿着褚肃刚刚给的粉红色牛奶券，褚肃在小卖铺预定了三年的牛奶，在校的每一天都算了进去，怕不够还多定了十几天的。

　　“其实还挺对不住你的，现在才说我是同”

　　“新婚快乐”

　　“嗯…谢谢”

　　江竹三回道：“谢谢你”

　　褚肃留给四班的背影是挺拔的，西装革履付于身，就连发色儿都精心打扮喷了胶的。

　　他迎着皎洁月光走向下一个拐点。

　　新的老师来的很早，江竹三他们吃完早饭来到教室时黑板上已经快被她写满了。蒋梅干净利落提完最后一笔，目光凌厉的扫视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回到座位。她站在靠门口的讲台边环着手臂，那态度不像是和睦相处倒像是明晃晃的宣战，向这个支离破碎的四班，向这群还没从一波又一波海浪里反应过来的少年人宣示自己的主权与地位。

　　万方同桌压低声音吐槽：“这娘们儿看样子不是善茬啊？！”

　　还没得到同伴回应，蒋梅清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你们这个时间没有布置早读吗？来到教室就不要零零散散，刚进来的就看看黑板上的条例，看完的拿书自己读。”

　　“你们这个四班也该好好教育教育了，纪律是，成绩是，人品也是。好不夸张的说你们现在就是个烂摊子，没一样能拿的出手，在之后的两年或是一年里，我希望你们能有所改变有所收敛，变得跟好，在跟紧我的前提下。”

　　交代完事情后她踩着高跟回到办公室，教室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看着那些几近苛刻的班规哀嚎四起。

　　之后的时间，衣食住行都在她的监管范围之内，万方他们那些标志的校服被她当场扔进了垃圾桶，吃饭严格控制在十分钟内，宿舍只能是洗漱睡觉的地方，行动就连下课也只能上个厕所。动辄就被请家长被遣回家思过。

　　体委因篮球罚了好几次，索性翘了半天课在篮球场打球，说是态度恶劣不服管教让他离校半月，他十分干脆的拿起刚打印出来的处分就跑。

　　“诶万方你怎么还在这儿？今天不是要比赛吗？”五班一寸头问着来上厕所的万方。

　　万方懵了一阵：“今天比赛？”

　　“对啊，陈飞今天都没来”

　　“谁告诉你今天有比赛的？”

　　“班主任呐，昨天就说了，什么什么青赛季，回家自己准备，今天自己去考试点的，我靠不是吧？你不知道？”

　　万方直冲楼下，篮球场没有训练的队员，他不敢想象也不敢相信，一层一层把其他队员班里都找了一遍，全都没在学校。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班级怎么像这样揪起蒋梅的领子扇了她一巴掌。

　　“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独独不告诉我？！其他人的比赛你可都记着呢吧？什么围棋什么唱歌什么朗诵？！你他妈故意的是吧？！”万方咆哮着口水都喷了出去，“我招你惹你了？啊？！”

　　被架出去的时候他满身通红僵硬，像是失了魂。

　　几个人把他拉到操场，姜逸磊顺着他的后背。

　　“错过一次没啥事的，下次……”

　　“没有下次了！这就是自己去考试！我们体育生的考试！没了这个分数我还能怎么办？打比赛也拿不到了！！我准备了很久的啊！很久！她就…她就不说，她不说啊，我又不知道时间，诶呦我去，我要被分流我还不如不来了”

　　姜逸磊边给他顺背边一点点擦着他湿润的脸：“别哭了别哭了，要不我们陪你打会儿球？”

　　“嗯……不行不行”万方叹口气道“我太他妈的讨厌她了，我真的是不读了，你们回去吧，别被我耽误了，走吧走吧”

　　江竹三走进小树林翻翻找找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篮球：“打会儿吧，我们都挺久没打了。”

　　现在打铃上着课，整个操场只有那六个少年，他们埋着为难哽咽装作肆意流年，扣中篮板砸响地面击破遮掩在心里的雾霾。刚不久下了场雨，小树林里的土还没干透，虫子从土里慢慢蠕动顺着粗糙的树干往上，抬眼望去，树枝伸展庞大，有些已经伸出墙外了。

　　“这封信是谁写的？”蒋梅手里拿着已经拆封的信件，大声质问，“还不承认的话我就拿作业本一个个对过去，我看是谁在这里搬动是非胡言乱语！”

　　那天下午万方的爷爷奶奶到了之后一个劲儿跟蒋梅道歉，六七十岁的老人用着不达意的词汇为孙儿开口解释，他们没有坐，佝偻着腰摆着不灵活的手一直道歉。万方从心里厌恶这个女人，她背倚靠在座椅上，带着不屑嘲讽的嘴脸，他只怪自己没能多打几下。

　　他知道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可最后还是咽下气低下头，字正腔圆咬字清晰地向蒋梅道歉，蒋梅还是端着腔，但这么多校领导在面前总是得卖个面子的，记过处分后让他写了检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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