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于火星

　　1.
　　“爸爸，世界上有外星人吗？”
　　四岁的小女儿在被窝里拱来拱去，陶景没收《世界十大未解之谜》，拍拍她的脑袋。

　　“睡觉了，小陶乖乖。”
　　“奥林帕斯山上的壁画是不是外星人画的？”小女儿耍赖。
　　陶景笑了，用被子把她裹成一条毛毛虫：“晚上不要踢被子，晚安。”
　　“晚安……”小女儿闭上眼。

　　他关灯回到卧室，妻子在书桌前阅读文献写报告，桌上摆着幸福一家的合照。
　　陶景是天体物理学者，在航天局供职，也在航天局结识了一生的伴侣——一位美丽又勇敢的女性空军飞行员。

　　“我被航天局选派登月了。”妻子抬起头，“他们安排我第二个下登月舱。”

　　陶景从背后环住妻子：“也就是说，你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登月的女性！”
　　妻子：“我要进行为期一年的封闭集训。”
　　他亲了亲她：“我的姑娘真了不起。”
　　妻子笑着推了他一把：“你重点歪了……唉，老陶！今天不行。”
　　陶景把她拦腰抱起来：“今天行！”

　　窗外，月光洒落大地。

　　2.
　　登月飞船发射那天，全世界电视直播。

　　航天局休息室里。
　　陶景抱着女儿，指着模型道：“这是太阳，水星，金星，火星，地球，木星……太阳系中，我们的行星序列为四。”

　　一个个挂起来的，白的蓝的红的小球绕着太阳旋转。

　　“外星人活在哪颗星球上？”小女儿问。
　　陶景不忍打破女儿的好奇心，故作深沉想了想：“如果真的有外星人，他们可能活在火星上。火星看起来荒芜，但其实有液态水存在哦，说不定几亿年后，就会有小花在上面盛开。”

　　小女孩眼睛亮亮：“妈妈去火星找外星人吗？”
　　陶景笑了：“火星太远了，妈妈去不了。妈妈去的是月亮。”

　　小女孩很失望，因为她知道月亮光秃秃的，上头什么也没有。

　　“月亮不好。”她不满道。
　　陶景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地球刚出生的时候，它转不稳，转着转着就横着转起来了。后来，月亮来了，地球和月亮拉着手，就能一起安安稳稳地转。于是有了春夏秋冬，有了生命，有了爸爸妈妈，有了小陶玉玉。”

　　陶玉玉刚要说什么，注意力被电视里的声音吸引。

　　“十、九、八、七——”
　　“六、五、四、三、二、一！”

　　轰——

　　“登月火箭发射成功！”

　　热烈的欢呼声，黑白电视机呲呲啦啦，盖过一声不同寻常的嗡响。

　　两个小时后，年轻的研究员匆匆进来：“陶博士！右侧氧气罐爆炸，宇航员刘勇氅不幸牺牲，火箭被炸掉一半，宇航员冷秋正与地面通讯。”

　　“什么？！”陶景吓出一身冷汗。

　　小女孩不明所以，拽着他的衣袖：“爸爸，爸爸——”

　　陶景烈火烧心，顾不得安慰。“乖，待在这儿不要动，爸爸会回来的……”他向控制中心飞奔。

　　徒留小女孩站在原地：“大哥哥，爸爸、他？”
　　研究员声音颤抖：“乖……会没事的。”

　　3.
　　“登月号，我们会将你送入绕月飞行轨道，借助月球的引力把火箭甩回地球。”
　　“收到！”

　　火箭内部，大多数电力系统都被关闭，黑暗中只有三分钟一次的确认通讯。

　　“登陆舱已准备就绪……成功进入绕月飞行轨道……预计在138小时内返回地球。”

　　发射中心里，所有人松了一口气，才敢为死去的宇航员哭泣。

　　下一次3分钟确认通讯，陶景抢过麦克风：“登月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麦克风又被主管抢去：“听着，登月号即将进入月球背面，会有八分钟时间无法通讯，不要慌，这期间不要勉强工作，绕出来后立刻联络地面。”

　　“收到！”耳机里传来冷秋的声音，安抚了每个人的心，“登月号一切正常，我会尽力留下影像。”

　　由于潮汐锁定，月亮永远正对着地球，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人见过背面的景象。

　　即便不能登月，留下一张照片，也算不辱使命。

　　太空中，火箭一点点进入月亮的阴影里。

　　突然！登月号通讯里传来宇航员冷秋恐惧的惊呼！

　　下一秒，电波被切断了。

　　“请回答！登月号！听到请回答！”
　　“听到请回答！”

　　别说八分钟，已经半个小时了，登月号还没从月球的另一侧绕出来。

　　4.
　　“你妈妈其实死了。”小男孩说。
　　陶玉玉一听，哇的哭了起来。

　　老师正带着学前班的小朋友们参观动物园，听到哭声，立刻抬起头。

　　小男孩：“你别哭呀，我爸妈也是。大人们都骗我们，说他们去天上了。其实他们都死了。”
　　陶玉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去天上了，妈妈没有死。”
　　小男孩不屑：“你都一年没见你妈妈了，她都死了一年了。”

　　陶玉玉被老师哄了好久才停歇。

　　下午，陶玉玉蹲在猴子园边上，偷偷摸眼泪。那个讨厌的男孩又来了。
　　“你爸爸呢？这两天他怎么没来接你？”

　　陶玉玉：“爸爸去救妈妈了。”
　　这是接她上下幼儿园的大姐姐说的。

　　小男孩撇撇嘴：“你太笨了，你妈妈死了，你爸爸怎么去救她，救她怎么救不见了？他说不定死——”
　　“——你闭嘴！”陶玉玉要崩溃了。
　　小男孩瞥她一眼，站在栏杆前定定望着里面的猴子。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动物园吗？”他问。
　　陶玉玉摇头。
　　“你笨，我们要教动物吃香蕉呀，我们还要保护动物，所以把它们圈起来，不告诉它们，给它们造个园子，保护它们。就跟我们为什么要上幼儿园一样。”

　　陶玉玉睁着湿漉漉的眼睛，似懂非懂。

　　小男孩双手插兜：“听说，人是猴子变的，可能研究猴子就是研究人的过去吧……你长大就明白了。”

　　至少现在，陶玉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5.
　　219个小时后，登月号终于着陆。宇航员冷秋全程不应答，所有人都以为通讯器坏了。

　　一打开舱门，才发现她昏倒在座椅上，不知多久了。
　　而通讯器完好无损。

　　她被放进ICU隔离观察，陶景来探望时，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哭着跪在床边。

　　医生告诉他，你妻子感染了一种奇怪的细菌，全身的器官都在加速衰竭。

　　陶景不吃不喝，不工作不休息，浑浑噩噩，日夜守在病房里，看着妻子一天天消瘦下去。
　　她一定会醒来的，她一定会好起来的，陶景这么坚信着。

　　照顾冷秋的护士身穿蓝色隔离服，站在监护窗外，摇摇头。

　　终于有一天，冷秋缓缓睁开眼，几乎在瞬间，陶景就扑了上去。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妻子弯了苍白的唇，隔着防护服抚摸他的脸。

　　陶景开始掉眼泪。

　　“你就爱哭。”妻子叹出一口气，蹙眉道，“我，好像发生了什么，我有点记不清……”

　　陶景：“你进入月球背面，和地面失去了联系。等我们发现火箭，它已经在正确的轨道上了。我们呼叫你，你却不回答，对接着陆很顺利，但你睡过去了，一直，一直睡到现在。”

　　妻子眼神迷茫：“原来我没有成功登月啊……”

　　陶景吸了吸鼻子，低低道，“你就是月亮。”

　　妻子笑了：“你这张嘴呀。”

　　只是她再也没有力气推他一把。

　　旁边的仪器上，三条线趋于平直。
　　医生们呼啦啦进来，把她推进抢救室。陶景沉默立在病房里。良久，那个身穿蓝色隔离服的护士也来了。

　　“您还好吗？”她关上隔离室的门，发出咔嗒响。

　　陶景低着头，白炽灯将他的影子照得黑黢黢孤零零。

　　护士没有离开：“您妻子去世前和您说了什么？”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陶景，他大声道：“她还活着！”

　　护士重复：“您妻子去世前和您说了什么？”

　　“她还活——”陶景回头，愣住了。

　　护士的蓝眼睛冰冷，直直盯着他，像是某种爬行生物，正要捕猎。

　　“你……”陶景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向后摸，偷偷握住一个铁盒。

　　护士诡异地停顿片刻，缓缓道：“您知道您的妻子，在月球背面看到什么了吗？”

　　*

　　“月球背面。”护士说。

　　那是一张淡彩照片，和当下市面上所有的淡彩照片都一样，图像边缘泛着柔光。

　　灰白荒芜的月球土壤上，依稀可以看见类人的生物行走，巨大的信号塔和成群的建筑藏在阴影里，宛如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

　　陶景：“我凭什么相信你。”

　　护士轻轻抖了抖照片，图像变换成护士和陶景二人站在病房里——正是他们现在的模样。

　　陶景瞪直了眼，抬起头，只见照片里的陶景也抬起头，低下头，照片亦是。

　　他从未见过这种科技，这不是照片，这好似一张显示屏，可显示屏哪有这么薄的？

　　“你不是地球——”陶景心头的答案呼之欲出。

　　护士脱下隔离服：“我是地球人。”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脚下这颗星球，真的是地球吗？”

　　陶景剧烈颤抖。

　　护士：“或者说，第一个称呼地球为‘地球’的人，他来自哪里？”

　　6.
　　航天局内部广播：“我们的同事——天体物理学家陶景和宇航员冷秋，这对夫妻因不明细菌感染，全身器官衰竭，双双去世。”

　　陶玉玉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依次数着太阳系九大行星。

　　水星，金星，火星，地球，木星……

　　门被哗的推开，陶玉玉惊喜地扭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滑落，不是爸爸，不是妈妈。
　　“爸爸妈妈呢？”

　　研究员红着眼眶：“你的爸爸妈妈去天上了。”
　　陶玉玉沉默下来。

　　她被送到孤儿院里，抱着一只布偶兔子。
　　同班的小男孩也在这所孤儿院住。他伸出手揉揉她的脑袋。

　　“乖，不哭。”

　　7.
　　“我让你去盯好那个冷秋！没叫你告诉她丈夫真相！你知道万一泄密后果有多严重吗？”
　　“我们花了一亿年才把火星改造成生态宜居的星球。我们看着他们从单细胞生物进化成地球公元1950年左右的文明。”
　　“我们的目的是保护火星文明！你入职第一课怎么学的？保护火星文明的首要，就是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一旦泄露，就要杀死知情者。你知道为什么吗，知道吗？！”

　　“报告。知道。《人道主义条例一》为防止双方文明同归于尽，一方必须暗中观察、保护对方的文明，扼制、吸纳对方文明一切超越时代的科技，永远处于主导地位，如此就能避免不必要的战争，避免人口牺牲。”

　　“课本倒是背得挺熟……我也年轻过，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但执行任务，不能动恻隐之心，否则，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吗？”

　　“报告。他们会认为我们心怀恶意，主动发起攻击，最终两败俱伤。”

　　“没错，但我们只想保护他们。我们必须确保他们的历史轨迹和我们100%重合。火星和地球的生命同源，研究火星人就是研究我们的过去，引导、压制火星人，就是保护我们的未来。”

　　“是！长官！”

　　“行了行了，那两个人都死了，这次的事儿我给你压下去了，回去好好读读上一个违规者的下场！即日起，为防止火星人误入，基地所有地表建筑沉入地下，对他们开启全息投影。”

　　“是！长官！”

　　金发蓝眼的女执行兵敬礼离开，回到月球，不，回到人造火卫一基地的单人房里，点开课本上的违规者名单。

　　书上详细描述了前人的失误。

　　比如“地球”这个独特的，用来称呼母星的词，在一千年前被第五十三代执行兵说漏嘴了。
　　比如“最高那座山——奥林帕斯山”，在五千年前被第十二代执行兵说漏嘴了。
　　比如八千年前第二代执行兵因无聊在奥林帕斯山上画壁画，被后来的火星人发现了，当成世界十大未解之谜。

　　女执行兵合上书，偷偷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淡彩照片。
　　这是一张全家福，温柔的丈夫，英气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三人幸福地笑。

　　她在照片背面写上三个人的名字“陶景、冷秋、陶玉玉”。

　　她将合照钉在桌前的白墙上。

　　这面墙从上到下，密密麻麻钉满了相片，从黑白到淡彩，有严肃有微笑，每一张脸都不同。

　　皆是——
　　“摄于火星”。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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