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思暮念

　　第十三章

　　有那么一瞬间，车子里像被灌入了水泥，气氛凝结。

　　苏锦西忽然觉得，急中生出来的“智”，可能反倒弄巧成拙，所以以后还是得慎用“急中生智”。

　　沈彦没说话，像是在消化她刚才说了什么。

　　苏锦西偷觑他一眼，十分识趣地选择了闭嘴，没在踩雷的边缘继续蹦迪。

　　然而五秒钟后，沈彦忽然叫了她一声。

　　“苏锦西。”

　　苏锦西一愣，回神，明明心里尴尬得要死，偏偏面上一片淡然。

　　“沈总，什么事？”

　　沈彦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会儿，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掩住眼中的戏谑。

　　“在学日语？”他微微抬了抬下巴。

　　苏锦西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总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有点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沈彦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袖扣，说：“刚才那几个‘名字’，你用日语念给我听听。”

　　苏锦西：“……”
　　她觉得自己快裂开了。

　　苏锦西坐立不安地挪了挪屁股，下意识地往车门边挪了一点点，好像下一秒沈彦就要化身大老虎一口吃了她似的。

　　沈彦察觉她这点细微的动作，无声地一扯嘴角，扭头看向窗外。

　　苏锦西小心翼翼地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再开口说话的意思，便也逐渐放松下来。

　　心情一放松，一些奇奇怪怪的情绪就变得活跃。

　　苏锦西瞄了一眼沈彦的后脑勺，觉得这人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小心眼子”。

　　她几乎可以断定，他刚刚的几句话就是在故意出她洋相，报复她给他起绰号的事！

　　苏锦西低下头，双唇无声地动了动，默默在心里嘀咕了他几句。

　　可嘀咕完之后，她又反应过来。

　　说到底，沈彦是她的甲方啊！
　　作为乙方，给甲方起外号还当场翻车，本来就是大型社死事故了，严重点搞不好还影响合作。

　　但沈彦却只是打趣她几句，也没实质性地发难。
　　这么一来，说他小心眼子，好像真有点对不起他了。

　　唉……
　　苏锦西无声叹了口气。
　　心里一黑一白两个小人互相辩论了一通，最后把自己劝好了。

　　沈彦支着下巴，原本正看着路边繁华街景，渐渐地，视线却被玻璃上的倒影吸引。

　　苏锦西低着头，像是自己跟自己在演对手戏，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最后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沈彦无声垂眸，尾指指尖勾了一下额角，手掌顺势挡住了脸上浮起的笑意。

　　过了好一会儿，车子驶入商业区中心路段，交通有些拥挤，车速也不得不慢下来。

　　苏锦西望了眼窗外，正要问沈彦打算去哪个商场，不料她刚扭头，沈彦的声音与她同时响起。

　　“沈总您……”
　　“想吃什么？”

　　苏锦西微顿，把自己的音轨剥离出去后，反应过来沈彦刚才说了什么。

　　她疑惑地望着沈彦：“沈总，不是给沈小姐挑礼物吗？”

　　沈彦眸光上下打量她一圈，那眼神似乎在说“你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难道让我饿着肚子陪你买东西？”

　　果然，沈彦嘴角一挑，轻轻开口：“苏锦西，我上一次进食是早上十点左右，吃了两片全麦面包。”

　　苏锦西：“……”
　　那还真是委屈您了。

　　不过，想起他那娇贵的胃，苏锦西还是选择了妥协。

　　“我知道这边有一家西餐厅，还算可以，要不去那里？”

　　沈彦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苏锦西跟司机报上具体位置，想了想，又忍不住对沈彦说：“沈总，其实您可以早点告诉我您没吃中饭的。”

　　沈彦侧眸觑她。

　　苏锦西道：“这样我肯定第一时间带您去吃饭呐！要是您再因为我犯胃痛，那我不就罪过大了？”

　　沈彦微滞，随即轻轻地笑了一下：“好，下次一定。”

　　苏锦西：“……？”
　　怎么莫名其妙又多出了个下次之约？

　　苏锦西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
　　商业区斑驳的夜色在他脸上游移，更衬得他脸部轮廓深邃，剑眉星目，炯炯有神。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彦慢悠悠转过头来。

　　两道视线在晦暗而迷离的光线中碰撞。

　　一瞬间，苏锦西像是触了电，喉头一哽。顿了两秒后，她蓦地别开脑袋，瞪着眼睛直直看向前方。

　　心口却砰砰砰砰。
　　沉睡的小鹿突然清醒，不要命似的乱撞。

　　接下来的时间，苏锦西不敢再随处乱看，更不敢再随意搭话。

　　直到进了餐厅，她才逐渐放松下来。

　　其实这家西餐厅口味并不算出挑，但好在没有踩雷的菜品。苏锦西招待还不太熟的客户，通常会选择这家店。

　　刚刚沈彦突然提出，她想都没想，下意识选了这里。

　　可落座之后，她又隐隐有点后悔。

　　突然，想跟他去吃点有特色的东西。

　　不过，坐都坐下了，就这么着吧！

　　而且既然跟沈彦单独吃饭，那她免不了要探探他的口风，打听点订单的事儿。所以，也没必要再浪费时间找其他地方吃饭。

　　这么一想，苏锦西便安心点单。

　　等服务员离开，她看向沈彦，试探着说：“沈总，以您过往的感受，在供应商的选择上，您是更注重服务质量，还是供应价格？”

　　沈彦慢条斯理地用湿毛巾擦着手，闻言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大约是谈到公事的缘故，这会儿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就有点严肃，目光也更加幽深。

　　苏锦西对上他的眼神，耳中鼓膜突然飞快跳动，手心也开始发热。

　　沈彦把问题踢给她：“价格与服务只能二选一？”

　　还真是……滴水不漏！
　　苏锦西只能干笑一声：“当然不是！提供优质的性价比是我们应该做的。”

　　沈彦没再说话，低头看手机，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

　　苏锦西感觉自己踢到了一块铁板，正要换个话题，余光一扫，忽然愣住。

　　门口进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纪玉轲。

　　服务生恰好端菜品上来，挡住了苏锦西的脸。纪玉轲一行人就这么从她身边走过，坐到了苏锦西身后的卡座。

　　隔着高高的沙发背，苏锦西感觉一个人靠在了后面的沙发背上，也不知道纪玉轲坐在什么位置。

　　苏锦西握着刀叉的双手顿了顿，脑袋里有一瞬间的放空。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什么心情。

　　不是没想过万一哪天又跟纪玉轲偶遇，但当初一波操作之后，对这个人的感觉就好像当时捐出去的钱，就挺淡的。

　　如今再见，脑海中浮现的也不是具体的人，而是当初被背叛的恶心。

　　沈彦察觉她突然凝固的气场，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顾客们都在低声交谈，餐厅内萦绕着低低的轻音乐，显得格外安静。

　　因此，身后纪玉轲与两个朋友的聊天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三人都是朋友，聊完工作后，便聊起了各自的近况。其中一个男人忽然问纪玉轲：“诶纪玉轲，我真想不通，当初你追苏锦西追了大半年，怎么说分就分了？”

　　纪玉轲默了两秒，随即带着点苦涩：“分都分了，还说什么？”

　　另一个朋友见状，说了一句：“我看就是你从一开始姿态摆得太低，像苏锦西那种城市孔雀女，就是傲，你越低姿态她越来劲。”说完，又八卦道，“诶，你们谁提的分手。”

　　纪玉轲毫不犹豫：“她提的。”

　　短短几个字就让人遐想无限。
　　两个朋友顿时同仇敌忾地替纪玉轲抱屈，而纪玉轲也不出声反驳。

　　苏锦西呼吸一滞。
　　放空过后，意识回归。
　　她本能地看了对面的沈彦一眼。

　　沈彦原本在安静用餐，听到“苏锦西”三个字后，就抬头看向她。

　　苏锦西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情绪像是积木，从无到有，一点点堆叠。
　　原本还算平淡的心情，因为听到纪玉轲跟人在背后讨论她，突然一股脑冲上了头顶。

　　狗东西要不要这么贱啊！分手了还要在背后嚼她舌根？？

　　而且还被沈彦听到！

　　苏锦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是被纪玉轲气到，还是因为被沈彦知道她居然跟这种low货交往过。

　　可沈彦只是轻轻瞥了她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用餐。

　　憋在胸口的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没有表现出关心，也没有好奇，甚至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给。
　　还好。

　　但苏锦西实在没胃口吃东西了，因为身后那桌人还在没眼色地继续聊她。

　　其中一个朋友有点愤愤：“之前你不是说她做业务的，还是个主管？怎么说呢，能做到业务主管的女人，有几个是安分的？这年头有点姿色又有点能力的女人，哪个不想着往上爬？我看吧，她就是事业上去了，眼界高了，开始评估身边的人是不是能跟上她的脚步了呗！”

　　纪玉轲干笑了两声。

　　“我看你现在找的这个就挺好的。”
　　“说起来还得感谢苏锦西跟你分手呢！”

　　苏锦西：“……”

　　她的双手捏着刀叉，因为用力，骨节泛白。

　　正当她犹豫是站起来给后面那桌人啪啪啪鼓掌，还是直接一杯红酒泼过去时，沈彦忽然抬了抬手，叫来旁边的服务生。

　　服务生恭敬在他座位旁边弯身。

　　沈彦微微掩唇，低声说：“不好意思，后面那桌交谈声太大，影响我们用餐了。”

　　服务生会意，道歉之后，便朝纪玉轲那桌走去。

　　苏锦西看向沈彦，一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而沈彦似乎真的只是被三人吵到，连对餐盘里的食物都兴致缺缺，漫不经心地问了苏锦西一声：“吃饱了么？”

　　别说吃，气都已经气饱了。
　　苏锦西点了点头。

　　沈彦面无表情地将刀刃卡进叉子缝隙，交叉摆放在餐盘上，随即起身，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朝苏锦西走来。

　　身后，服务生压低声音转述了沈彦的意思，纪玉轲下意识地转身想要道歉。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就在苏锦西起身时，沈彦展臂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头。

　　他的外套上还带着清淡的薄荷香，几乎将她整个笼罩在衣服里。

　　沈彦低头看着她，还细心地替她拢了一下衣领。

　　暖意袭来，苏锦西一滞，胸腔子里忽然重重地跳动了一下，鬓边的汗毛集体起立，全身的热度都一股脑冲到脸上。

　　不等她反应过来，沈彦低声提醒：“走吧。”

　　苏锦西回神，不想继续留在这儿被纪玉轲破坏心情，一时也忘了拒绝他的衣服，抬步跟他往外走去。

　　而纪玉轲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因披着一件男士外套，他心里不怎么确定，但脸色还是微妙地变了。

　　--

　　从餐厅出来，两人一度无语。

　　正是宁城晚上最热闹的时候，霓虹闪烁，人头攒动。

　　初冬夜里的寒风一吹，苏锦西脸上的热度褪去，扭头看见沈彦单薄的白衬衫，忙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还给他。

　　沈彦倒也没跟她客气，接过之后，便利落地穿上了。

　　明明他那件外套也没多厚实，可苏锦西也不知怎的，莫名觉得脱下之后寒意就一阵阵地往身体里钻。

　　就好像，突然从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一下子，不适应了。

　　苏锦西双手抱了抱胳膊，垂着头，因为刚才餐厅里的尴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嗫嚅良久，她才抬起头，望着沈彦说：“沈总，刚刚谢谢您。”

　　她说话时，嘴边呵出一团白气。
　　眼底映着周遭五彩的光影。

　　沈彦对上她的双眼，心中微动。

　　下一秒，又移开目光，焦点落在远处，不紧不慢道：“这么漂……”

　　他微妙地顿了顿，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这么漂亮的眼睛”，改成了：“这么聪明的大脑，怎么会……”

　　苏锦西：“……”
　　她发现这人在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件事上有独特造诣。

　　她转过身，看向身侧的沈彦，正要说些什么。

　　忽然一对踩着滑板的小情侣从旁边经过。

　　苏锦西连忙侧身一让，不自觉地走近了沈彦几步，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那对小情侣一会儿。

　　女生跳起来，试图做个Ollie，却差点摔个屁股墩。
　　男生将她拉起，装模作样地叹叹气：“这么好看的腿，怎么就做不了豚跳？”
　　女生抱着滑板，笑嘻嘻地，一脚踹过去。

　　苏锦西莫名心中一动。

　　他们站在广场上，周遭不时有人走过。
　　也不知从哪里，飘来街头艺人演奏大提琴的乐声，夹杂着小孩的欢笑，大人的低语。

　　鼻尖嗅到的薄荷香似乎更加浓郁了。

　　苏锦西抬眸，沈彦的脸离她更近了点儿，跳跃的灯光下，他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苏锦西张张嘴，吸了一口冷风。

　　“沈总，”她突然出声，抿了一下唇角，“您现在是以客户的身份，还是……”

　　她一下子找不到精确的词，卡在了那里。

　　路灯照亮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茫然。

　　沈彦沉默片刻，盯着她的双眸。
　　“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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