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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雪四
半个时辰后,江雪梳妆完毕,韩青柏背她上了花轿,送她去王府。
和三年前比,这一次的婚礼盛大了许多。江雪满耳都是炮仗声、各色人等的恭贺声。她从飘飘荡荡的喜盖下看见,王府铺设的红毯长达十里。
若放在三年前,江雪一定会惊喜。可如今,她看着一大片夺目的红,心底竟然没有情感的起伏。
很快,喜轿便抵达了王府。江雪提起裙子,欲下花轿。忽然,前方伸出一只手。骨节修长,伴随着一把清亮的男子语声,“江雪。”
是广成王。
江雪把手递给了他。他紧紧地扣住了,牵着她往前走。江雪突然有些茫然。方才,她还在冷静地分析着,到了此刻,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跨火盆、拜堂、撒帐......一切仪式都与三年前没有差别,却也是完全不同的。广成王和夏淮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男子。
夏淮宁生性冷淡,即便成婚也缺乏笑意,对待任何事可有可无。可广成王不一样,江雪能感受到他蓬勃的朝气。
终于,到了所有仪式结束、婢女们全部退下的时刻,室内安静的出奇。江雪忽然生出巨大的不真实感。
她就这样再嫁了,嫁给了只见过四次面的男子,他比她还小两岁。他是她第一任丈夫的表弟。
江雪情绪复杂之际,广成王挑开了她的盖头。
江雪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敏锐地发现,这位少年王爷的眸光不再清澈,反而带了几分受伤的意味。他是聪明人,料想已经看出她与何政间的交易。
江雪突然非常不忍,为自己利用了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她想也不想地拜倒下去。
广成王没有想到,他的妻子在新婚之夜的第一个举动居然是拜倒。他讶然地看着她。
“王爷。”江雪抬起头,低声而诚挚地说,“蒙王爷厚爱,妾得以成为王妃,此事妾时刻铭记。妾愿向王爷起誓,今后陪伴王爷左右,永无异心。”
广成王闻言沉默。他的沉默是那样漫长,久到江雪几乎觉得,王爷不会原谅她了。
这个时候,广成王开口了。他叹息着,握住了江雪的手,“你我夫妻,自是一体。”
他没有再提夏家的事,反将府中事务全数交给了江雪。无奈,许多积年的老仆都不甘不愿,甚至私下怨声载道。
江雪晓得,府外也是一样的。
她和王爷私通之事,也许会随着日久年深被人忘却。可她的降奴身份,永远会牢牢印在每个人心中。有这一层在,广成王将来不管做出多大的政绩,也永远会受人非议。因此,江雪必须洗去自己的出身,比燕国人更像燕国人。
江雪默然以对所有指责,她等待着天赐的机会。
这一等,就是四个月。终于,这一天,魏国攻打燕国边陲的消息传遍四方。
江雪当即给弟弟青松去信,让他在次日朝议上当众请战。
青松还不满十八,年纪尚幼,心中没有对故国的情义牵挂。他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姐姐。
次日,他跪下请战后,韩青柏一下子大惊。他历事已久,自然晓得如今南风郡众臣都不喜韩家,若放青松独自一人去战场,不晓得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迫于无奈下,青柏也向广成王请战。
那天,广成王回房后,神色颇为复杂,“江雪,你何必那样算计大哥?”
江雪想要解释,“王爷,我只是想——”
广成王截断了她的话,道,“你晓得,青柏他为人愚忠,仍旧心系故国。所以得知战讯,你直接选定了青松。你早就料定了吧,青柏会为了青松,向魏国动手。”
江雪听他语气中颇有失望之色,直视着他,问,“这样不好吗?我如今是王爷的妻子,与你一样都是燕国人。我让我的大哥也向燕国、向你效忠,这样难道不对吗?”
广成王紧紧抿着唇,“我不需要你这样做。”
江雪突然之间非常委屈,她别过脸,轻声说,“我累了,王爷请自便。”
佛诞日,江雪离了王府,去龙华寺上香。她跪在佛前冥思。
成婚已近半年,广成王与她逐渐没有了最开始的甜蜜,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横在两人之间。
广成王为人和气而悠闲。作为王者,他甚至没有上位者一贯的威严。而历经了灭族、和离后的江雪,变的冷淡疏离、不假辞色。
江雪曾几次向广成王提起,随着夏家倒台,何政权势日重。长此以往,恐生祸事。无奈,广成王每次都一笑置之,并不曾放在心上,江雪为此事忧心不已。
她出神地想着心事,没留神旁边传来了一声冷笑。
江雪惊醒,转眼去看,居然是新安郡主。
这位郡主自夏家出事后便不知所踪。有人说,她为免牵连,连夜回了父亲的封地。也有人说,她为了夏淮宁前去刺杀广成王,事败被擒。种种传闻,不一而足。却不想,此时她还停留在南风郡。
江雪看着她,心中再无先前的不甘,淡淡打了声招呼,“郡主。”
郡主并不应答,兀自冷笑,“真是个没心肝的女人啊,丈夫一家将被流放,你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心安理得做着王妃。”
江雪气极反笑,“夏淮宁娶我三年,何曾有一日视我为妻室?他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我既与他全无情谊,如今琵琶别抱,自然无愧于心。”她说完,转身就走。
郡主追上她,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他虽不喜你,可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江雪挣脱了她的禁锢,“是吗?他娶我三年,不闻不问,这叫对得起我?他母亲以我兄长相要挟,逼我腾出少夫人之位,这也叫对得起我?”不再与郡主多话,快步往外走。
郡主见她毫不理睬自己,焦急地大喊,“他明日就要被流放了!你如果还念着一点夫妻情义,去看看他,他在东郊狱中!”
江雪坐上马车,不断告诉自己:别听新安郡主的话!可那些言语还是鬼魅一样兜上心头。江雪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纷乱的记忆中,又突然抽出了一缕。很久之前,她的生辰。她久等夏淮宁不来,苦闷地喝醉。再次醒来,却是在床褥中,夏淮宁的手握着她的手。
也许是因为这温暖弥足珍贵,江雪冲动地想见见夏淮宁。即便现在她已经对他无意,但她要为自己的三年要一个答案。
江雪悄悄去了东郊大狱。
夏夫人、夏淮宁、他的二弟二妹,原本抱怨的抱怨,哭诉的哭诉,见到江雪来,一下子全愣住了。有上前来哭着请她念及旧情,放他们出去的,也有厉声呵斥她不守妇道的。夏淮宁在这些人中保持着异样的安静,他轻声而讶然地说,“江雪?”
她的心狠狠颤动了一下,极力忍耐着,对身旁的狱卒说,“提他出来,我有话要问。”
狱卒答应了,掏出钥匙,打算打开牢门。突然,江雪伸出手,抵住了锁,“还是不必了。”转头对佩儿说,“我们回府。”
佩儿非常吃惊,“呃,呃,这就走吗?”
江雪默然地点头,没有再看夏淮宁一眼。
上了马车后,佩儿嘟囔,“小姐可是费了一个时辰,好不容易过来的。怎么见了人,一句不说,突然就走了?”
江雪没有回答。她摩挲着自己的手腕,低声说,“杀了他。”
佩儿本在嘀嘀咕咕,骤然听见这一句,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小姐方才说什么?”
江雪漠然地重复了一遍,“杀了他。想办法,在他流放时杀了他。”
“谁、谁?”
“夏淮宁。”江雪闭上眼,“所谓答案,对我已经不再重要。如今的我,是王爷的妻子。我要做到足够冷酷,足够忠贞,不再被过去的情感左右。”
夏淮宁的死讯很快传来。不知怎么的,有关江雪杀害他的流言,同一时间也传遍郡内。广成王听后,默默了数日。
佩儿见事情不妙,私下劝说江雪,“小姐到底是女人,总这样越过王爷、杀伐决断,万一,王爷对夏淮宁之死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可怎么办?”
江雪也有些后悔。
广成王年未及弱冠,又是自幼顺遂,从不曾经历变故的。因此,他养成了善良柔和的秉性。想必,成婚至今,江雪的所作所为,已把广成王骇的不轻了。
江雪一点都不想伤害这位少年王爷。她听从了佩儿的劝告,去书房找广成王,打算与他和解。想不到,广成王不在。
江雪欲走。突然,她看到书柜最下面的屉,里头露出了陀螺的一角。
江雪有些好奇,随手拉开了屉。她发现,里面全是小孩儿家的玩意。刀削的木马、陀螺、弹弓之类的,都积了灰。但被珍重地放在了书房的屉里,想必是广成王的幼时爱物。
江雪大致都看了一遍,打算把屉阖上。突然,她发现屉的最里层躺了一轴画卷。那画被裱的很认真,特意用了檀木为画杆,避免虫蛀。但可能有些年头了,纸张微微泛黄。
江雪下意识地打开画卷,上面画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幕微笑。乌发红唇,安宁美好。
江雪隐约觉得少女的模样有些眼熟,但一下子说不清是谁。她看向画旁的题字。上面写着一行诗:纵然曾相见,何似长相守。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笔迹清峻,无比熟悉,落款是苏成瞬。
江雪几乎不会呼吸了。她僵硬地看着画面左侧的一行小字,“记广运元年,初见江霏小姐。”
江雪的手失了力气,画卷坠落在地。
江霏,江霏,怎么会是她?
江雪心中一直潜藏的疑问有了答案。为什么广成王会亲自上书,向燕王索要他们兄妹?为什么他只见过她四次,就愿意在她落魄时迎娶?为什么他娶了她,又总是埋怨她狠心,丝毫不理解她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他?
因为他爱的是韩江霏。那是江雪的四姐,阖家与她容貌最相像的人。
江雪闭上眼睛,心里一片冰冷。
她以为,一直以来是自己利用了苏成瞬。可她从没有料到,那个日夜相伴的人,给予她的全都是虚情。她曾以为的美好来自于她是四姐的替身。除此之外,作为江雪的她一无所有。
江雪把那卷画放回了原位,又叮嘱侍卫们,不要让王爷知道她来过。
她没有向任何人说起那天的见闻。
不久后,韩青柏得胜回朝。
青柏到底征战多年,是出名的猛将。不过两月,他便扫清了边陲之乱,大胜而归。此事赢得了不少燕国人的好感,有关江雪和广成王的非议一下子少了很多。
又逢重臣齐方劝告广成王上书,废除南风郡和魏国的私市。往常,江雪为了避嫌,几乎不过问南风郡政事。但这次,她比广成王更早地摆出了态度:支持齐方。
她让弟弟青松投身军内,时刻准备与魏国开战。齐方见此,颇为欣赏,提出联姻。江雪欣然答应了这门婚事。不久,她又与齐方里外联手,瞒着广成王铲除了义父何政、结交其余封地重臣——拉拢其中亲近韩家的,铲除与她作对的。一步步将青柏与青松送上权势巅峰。
广成王对妻子的嗜权感到疲惫。可韩江雪的地位已然稳固,他对此无可奈何,只得放手政事。另纳了一名朱姓少女为侧妃,赐居王府南侧的安平院。
韩青柏为妹妹妹婿的疏离感到万分焦急,他向广成王告罪求情。
那位少年王爷只是摇头,“江雪...她喜欢处理政务,那就让她去做吧。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与其让她觉得我无法满足她的期望,她再三失望,还不如直接把权力交到她手中。她满意了,我也轻省了。”
韩青柏摸不清他说的是否出于真心,惴惴许久才告退出去。
青柏又去见了江雪,他想不到,妹妹又是另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大哥要我做到夫妻和顺?大哥忘了,我嫁的,原本就不是苏成瞬,而是权势啊!”她别过脸,不再说话,只抚摸着微隆的腹部,孤独地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再次俯视操纵每一个人。
这一天,江雪设法除去了当年陷害大哥的人。不知怎么的,事情被人告发,广成王当即命人宣她和青柏过去。
两人不敢怠慢,忙去了书房。青柏对这件事很惭愧,鬓角流下汗水。江雪的神态却是镇定的,她跪了下去,条理清晰地辩解。广成王手撑在桌上,指节微微颤动,他始终没有说话。隔了好久,他沙哑地开口,“好了,江雪,青柏,你们都回去吧。”
江雪听他的声音与往常无异,又如此说,一定是不会过问此事了。她松了口气,应了一声,和大哥一同退下了。
她以为没有事的。不料一个时辰后,广成王加强了府里各门的守卫。这意味着,她再也无法与齐方互递消息。
到了晚间,广成王破天荒地回了房。自从他有了新欢,已经好几个月不与江雪共处。江雪有些忐忑地迎了上去,欲接他脱下的外裳。
广成王没有把衣服给她。他淡声说,“以后别和齐方来往了,安心在王府荣养吧。”
江雪猝然抬起头看他。他神情淡淡,转身回了安平院。
到了第二天,更糟糕的事发生了。侍奉江雪的人,除了一直相伴的佩儿,其余人被换尽。如此一来,与软禁何异?
渐渐有奴才不听使唤,明里暗里地嘲讽江雪的降奴身份。
她晓得世事浮沉的道理。何况,早已在上一段婚姻中饱尝冷落滋味,因此也不甚在意。只是奇怪,她还怀着孩子,又有齐方在外互为援引,何以奴才们见她禁足,一下子如此慢待。留神着打听。
很快,江雪知道了真相——三天以前,广成王下令杀了她的大哥,韩青柏。而安平院里的女子,原来她竟怀着身孕,比江雪早一步地生下了男婴。
佩儿听到消息,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怎么会!”她哽咽着,不断重复,泪如雨下。
江雪心里也是一片冰冷,但她维持了镇定,告诫佩儿,也是告诫自己,“眼泪不会让大哥复生。所以佩儿,别哭,别哭......为我去找春桃过来。”
佩儿泪眼朦胧地问,“王爷那儿伺候茶水的婢女?”
江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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