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神君之荆州风云

作者:云州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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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回死谏孙权


      【1】
      “陆伯言提议攻取荆州,诸位将军可有异议?”东吴大殿,孙权在一方龙椅上正襟危坐。
      众将不约而同地看着朱治,但他却一脸笑容,缄口不言。
      “好!”孙权伸手一指,“陆逊,孤拜你为三军统帅,统兵二十万,直取江陵!”
      陆逊尚未答话,大殿已然沸腾。
      “主公,他陆逊何德何能,暂代大都督倒也罢了,但真要领兵打仗,他……他怎能将我东吴二十万大军?”老臣张昭(长史、张家宗主,字子布)朗声道。
      孙权微微一笑:“诸葛瑾,你觉得呢?”
      诸葛瑾出列道:“陆逊出身名门,而且是周郎的入室弟子,虽然名声未显,但才智卓然,堪当大任。”
      张昭拄杖上前,道:“就算他有周瑜之才,但他一无军功,二无资历,他若挂帅,三军谁人服他,只怕到时将帅不和,军心大乱。”
      朱治看准时机道:“张公言之有理。主公执意任用这样一个毫无建树,甚至来历不明的人,难道是觉得我江东军中无将吗?”
      “韩老将军。”孙权手指轻击案台,平静自若。
      韩当思虑一番道:“禀主公,陆逊虽说有些才智,但并不足以取信三军,若是出征挂帅,臣以为朱然更为合适。”
      诸葛瑾暗叫可惜,二老都这么说了,那看来军方是不会有人支持他了。他正寻思如何力挽狂澜,忽见韩当身后走出一员大将,高声道:“臣以性命担保,陆逊挂帅,必破关羽!”
      众人一看,竟是周泰,他居然公开与主将韩当唱反调,这真是奇哉怪也。这时老臣阚泽愤然出列,怒视周泰道:“陆逊黄口小儿,怎是关云长的对手,若领我东吴大军去取荆州,必然有去无回,此事断断不可!”
      “阚大夫所言极是。”朱然肃容道,“陆逊太过年轻,而且根据我东吴现今的军规,若要挂帅出征,必须年满三十。”
      “嗯。”孙权看看朱然,又看看陆逊,笑道,“陆伯言今年……三十有六。”
      众人目瞪口呆,这陆逊秀面如玉,稚气未脱,怎么看都不过二十来岁。张昭抚须片刻,忽然问道:“子瑜,这陆伯言果真三十有余?”
      诸葛瑾脸色微红,神色有异:“是……是,是啊。”
      看到他这副模样,了解他的老臣们哪还不心知肚明,但碍于主公的颜面,不好多说什么。这时,陆寂缓步上前,躬身道:“臣侄虽有小智,不识大体,实难堪大用,还请主公收回成命。”
      连陆家宗主都这么说,看来陆逊能力的确有限,一时间殿下议论纷纷,喧闹不已。陆逊本人却一直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孙权在案上连拍两记,立时文武肃静,他决然笑道:“孤意已决,众卿不必再议。陆逊,孤命你总领征北、平西、定南三军,从速出征,攻取荆州!”
      “还不快谢恩。”诸葛瑾见陆逊愣在原地,默默出神,急忙提醒。
      陆逊一身戎装,半跪在地,朗声道:“主公,恕臣无能!”
      众人一惊,纷纷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孙权眉头微蹙,一字一句道。
      陆逊俯首道:“臣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文武大臣闻言心道,原来这厮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不由得对陆逊刮目相看,厌恶之情大减,不少人反倒替他担心起来,他竟敢如此驳主公的面子,难道以为自己是吕子明么?
      孙权一言不发,但龙颜隐隐透出几分怒色,大殿鸦雀无声,杀机四伏。
      陆逊忽然抬头道:“以主公观之,陆逊之智比关羽若何?”
      “智虽不及,但此次奇袭荆州,与曹魏合击关羽,占尽优势,可谓万无一失,君有西蜀马谡之才足矣。”孙权冷冷道。
      “马谡?”陆逊嗤笑一声,不屑道,“臣私以为,逊之才可比昔年长平之赵括。”
      “哦?”孙权冷笑道,“我倒是听过有人自比管仲、乐毅的,却从没听说还有人会自比赵括。”
      陆逊微笑道:“主公认为赵括之才几何?”
      “纸上谈兵,言过其实。”孙权不假思索道。
      “非也!”陆逊长身而起,负手道,“赵括年方二十,遍览天下兵法,纸上论道,令其父赵奢自愧不如。逊数年来也曾细读过《赵氏族谱》,对他当年的军事见解反复研究,知其确有惊世奇才,艳艳天纵,若假以时日,必能纵横天下,却强秦于函谷,拒暴楚于渭河,成赵氏之霸业。若非有此等才华,赵王又岂会遣四十万大军任其驱使。”
      “若有此等才华,那四十万大军又岂会变成孤魂野鬼?”孙权沉声道。
      陆逊侃侃道:“那是因为赵括出道的第一战,就遇到了一生未尝败绩的当世战神——白起,他空有绝艳惊才,但实战经验远远不足,又怎是老将白起的对手。就如同一株树苗,还未成长,便被白兔蚕食殆尽。但如果他一开始遇到的不是白兔,而是一些蝼蚁,那等到他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白起,未必是他的对手!”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赵括,而关羽则是白起,你现在去和他交战,必败无疑是吗?”孙权冷哼一声,“那你倒说说,六十万秦兵已经打上门来了,这赵括还要躲到哪里去成长?你已经铸剑十年,难道这锋芒还是不够尖利吗?”
      “好一句十年铸剑,可有些东西,不是能从书里学到的,看再多的兵法也无济于事。”陆逊淡然应道。
      朱治眯眼笑道:“难得陆公子有自知之明,臣以为,攻打荆州势在必行,刻不容缓,但至于三军统帅一职,臣儿朱然……”
      “六十万秦军兵临城下!”陆逊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朗声道,“当然应该由老将廉颇出战,因为无论他老了也好、病了也罢,放眼天下只有他能与战神一较高下。”
      “廉颇?原来你心里早就有了统帅的人选。”孙权顿时醒悟,但忽然隐隐觉得不妥,“难道,你说的是……”
      陆逊稽首道:“臣听闻数月之前,有人在这金殿之上立下豪言壮语,一旦关羽大军出动,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要为主公攻取荆州。昨日陆逊见过此人,他确有一口气尚在。”
      “大都督?”不知是谁一声低呼,众将纷纷凝视陆逊,心下惊疑:若是吕蒙统御三军,自然绝无异议,可他不是已经……
      “大胆!”孙权闻言大怒,“你……你可知他的病有多重?你竟敢去都督府,谁给你的权力?”
      陆逊不卑不亢,正色道:“欲破关公,非吕子明不可!至于他能否出战,主公派人一问便知。”

      【2】
      数个时辰前,大都督府正门。
      “站住!”两侧卫兵手持兵刃,厉声道,“吴侯有令,除御医和大都督家眷,任何人不得入内。”
      来人正是陆逊,他在马上傲然笑道:“我乃新任大都督,奉主公之命,到府里取一件东西,信印在此,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卫兵全体下跪,恭迎陆逊入府。
      十年生死两茫茫,物是人非事事休。府里的一切几乎还是当年的样子,陆逊怅然若失,但他却来不及细品这份感伤,直奔内室,在门外驻足片刻,终于推开了房门。
      子明,躺在床上的真的是你吗?那如同铁打的身躯这一次也终于倒下了吗?面容瘦削,眼神凝滞,脸色苍白,吕蒙真的病了,这号令吴国数十万大军的英雄人物,镇守江东而天下莫敢小觑的无双国士,竟在魏蜀大战,时局风云突变的关键时刻,病得奄奄一息。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有多少人直到现在还疑心重重,认为这只不过是孙权在玩弄阴谋,就连才智天下第一的诸葛孔明也觉得其中有诈。而此时此刻,江东众将谁不希望这是个骗局,但现实总是无比残酷。
      “谁?”吕蒙的声音微弱而冷峻。
      看到昔日威风凛凛的大都督病成这样,陆逊心情抑郁,缓缓道:“师兄,久违了。”
      吕蒙无神的双眼骤然一亮,费力侧过身来:“子谦,真的是你!”
      “我去……”陆逊讶道,“怎么说都十年了,我样子也变了不少,先前在军营的时候,韩老爹、老蒋他们没一个能认出来,可你呢,听一声‘师兄’就知道是我,难不成昔日周郎座下的一千弟子都快死绝了?”
      “那倒不是,只是我早料到你会来。” 吕蒙看那厮一脸狐疑,咳两声道,“怎么,不信?那你想想,主公向来待陆家如何,这次又怎么肯让你执掌军权?难道你心里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啊,我就说呢,他诸葛瑾哪有这么大的面子,原来是你干的好事。”陆逊无奈一笑,“话说回来,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吕蒙叹口气道:“御医都不知是什么病,怕是两个月前我带领随从深入岭南,吸入瘴气所致。”
      “只有你一个人病了?”陆逊奇道。
      “怎么可能?其他人都已经不在了啊。”吕蒙神色一黯,示意陆逊坐下,“御医说,我能活着已经是奇迹,现在的病情比那时好多了,但如果要完全康复,恐怕还要歇个一年半载。”
      “这么久!”陆逊眉头大皱,“这么说来……你该不会真把烂摊子甩给我,让我一个人去打荆州吧?”
      “打荆州?谁说要打荆州?”吕蒙一脸茫然。
      陆逊一惊,气道:“老子好不容易骗得关羽大军出动,如今只怕已经打下襄阳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竟然说不打?”
      “什么?”吕蒙剧震,失声道,“关羽和北魏开战了?”
      “这你都不知!”陆逊疑道,“该不会是主公为了让你静心休养,刻意瞒你吧。”
      “他跟我说,关羽根本没动静。”吕蒙点点头。
      “怎么样?你能领军出征吗?”陆逊试探道。
      “这……”吕蒙怅然望着屋顶,眼神迷茫,有太多的不甘,“风雨飘摇,前途谁料?这一战,事关江东父老,甚至天下苍生,只能胜,不能败!子谦,我知道这艰难无比,大都督的位子没那么好坐,可我现在实在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而放眼整个东吴,能跟关羽扳一扳手腕的,怕也就只有你了。”
      陆逊暗叫可惜,却是一脸微笑:“好吧,既然师兄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师兄你得把江东的大小军务都跟我说说,我才好接手。”
      “少来了,江东军情你会不知?”吕蒙笑着反问。
      “我看这几年各军的变化都挺大,再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陆逊装作漫不经心,轻描淡写道,“其实别的军队都好说,只有这征北军……我从姑苏来的时候,看到沿路的岗哨全是他们的驻军,按说朱家本营距此甚远,这里不归他们管才对。”
      吕蒙若有所悟:“你是说,朱统领要做一笔大买卖?”
      陆逊微微摇头:“我也只是猜猜,却不知征北军在建业兵力几何?”
      吕蒙思索道:“之前约有一万,仅次于镇东军,至于这几个月有无增减,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据我所知,这几年朱家不断在姑苏建业一带加强兵力,看上去似有所图。以朱统领的性子来看,莫非……”
      吕蒙忽然住口,望向陆逊。陆逊冷笑一声:“十有八九是冲着陆家来的。哼,也好,我虽出身陆家,却生得莫名,而我大伯……他朱治、朱然若真能把姑苏陆家连根端了,倒也清静。”
      陆逊说得轻巧,接着悠闲地喝茶,好似这件事跟自己并无丝毫关系。吕蒙哑然失笑道:“别说气话了。别人不知道你是谁,难道我还不知吗?话说回来,其实军方此前一直推举朱家的义子朱然代我,不料被你半路杀出来,看来朱治对此怀恨在心啊。”
      “是被你半路推我出来,好吗?朱陆两家积怨已久,想必师兄也定然有所耳闻。”陆逊冷然道,“要说那朱然,的确有两下子,听说他打着你的旗号与魏军斗阵,居然能瞒过曹操,起初我还有所怀疑,没想到他居然一眼就看懂了荆州布防,而且连主公的意图也能猜到,的确是个人物。”
      “他确有过人之处。”吕蒙侧过头来,凝视着眼前这个今非昔比的青年,“但看你如此从容,一副吃定他的表情,想来这十年蛰居,必不虚度——我料十个义封都不是你的对手。”
      陆逊惊鸿一瞥,又淡然一笑,并不搭腔。吕蒙话锋一转:“只不过……征北军可不是只要压制朱然就能搞定的对手。”
      “哦?你是指甘宁?”陆逊眉头微锁,“难道他也会趟这趟浑水……这可有点麻烦。”
      吕蒙安慰他道:“你也不必太过焦虑,我江东军法如山,你现在贵为大都督,四军皆听号令,他朱家若当真发难,势必极为被动。”
      “哼,这正是问题所在啊……”陆逊想到自己这个大都督才当了几个月就要交出去,不由暗自郁闷,他站起身来,踱到窗边,看着窗外阴雨,一言不发,只有雨声如泣如诉。

      吕蒙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心思,正欲询问,那厮却忽地拍了拍手。
      门外顿时涌出许多家将,搬着几口箱子,里面堆满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见他们来来往往,一时间金玉满堂。
      吕蒙有些诧异,陆逊转过身来,却似一扫阴霾,换上了一张真诚的笑脸:“师兄你平生清廉,劳苦功高,我奉主公之命,带些宫中珍物犒劳于你,望你早日康复,振兴东吴。”
      吕蒙坚辞不受,陆逊却只推说君命难违,争辩之际,家将陆属捧来一碗汤药,陆逊接过递给吕蒙道:“这里都是些名贵草药,御医亲调,百病皆宜,你喝了吧。”
      吕蒙接药欲饮,忽见碗壁上有些残渣,奇道:“这个有人喝过?”
      “嗯,主公他可能是怕烫着你,还是怎么的,所以方才亲自给你尝药,然后放在瓷壶里保温,一路快马加鞭送过来,现在还热着呢。”陆逊看着自己的“杰作”,面不改色道。
      吕蒙捧着碗,双手竟有些颤抖,他一口气把药喝完,两眼微红。
      陆逊柔声道:“主公这些天一直挂念你,夜不能寐,茶饭不思,听说你的病有点好转他才肯多吃一点,你有没有发现自从你大病之后,主公已消瘦了很多。御医想给他配点补药,他却对御医说,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早点医好大都督。现在师兄能活下来,并不是你天赋异禀,体质异于常人,还记得主公一直视为珍宝的雪莲吗?已经捣药给你服了。”
      那株雪莲是当年孙策遇刺后,周泰将军千里迢迢从天山取来,御医说服下它就可保住性命,但终生不能再动武。当时孙策对孙权说道:“仲谋,你生来碧眼冰肤,自小体弱多病,这株雪莲留给你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江东之主。想我孙策南征北战,天下无敌,若沦为无能之辈,岂不遭人耻笑!我一世英雄,死又何惧!”言罢,大笑而绝。自此孙权将那株雪莲用心珍藏,时常查看,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父兄的教诲。想不到,这次为了吕蒙,他竟在第一时间下令把雪莲煎药送服,这才保住了爱将一条性命。
      吕蒙此时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也湿润了,但那原本黯淡的眼神却逐渐现出几分神采,如同点亮的灯笼,闪烁着火焰似的光。
      “师兄,主公待你如此,三军将士无不钦羡,你就算为了他,也一定要好好休息,安心静养才是。”陆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打荆州的事交给我和朱然,就可以了。”
      “荆州……”吕蒙喃喃自语,忽然眉头一皱,用力将手中药碗摔得粉碎,他仰天长叹,“主公待我如此,我又何尝不知?吕蒙啊吕蒙,你就是个废物!枉你自命不凡,妄想重整乾坤,如今天赐良机,你却躲在这里等死!”
      陆逊默默看着他,嘴角的冷笑一闪而过。
      “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主公的恩情你就算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可正值家国死生存亡之际,你却眼睁睁地看着关羽肆意妄为,亏你还自诩英雄,你就是个懦夫!你太可笑了,太可笑了!”吕蒙大笑三声,又戛然而止,他哽咽着,紧闭双眼,却遮拦不住,这纵横天下的一世名将竟痴痴地滚下两行泪来。缓缓地,顺过那坚毅的脸庞,一滴泪落在冰凉的地上,没有一点声音,而天地为之动容。
      “子谦,拜托你一件事。请把我……抬上战场吧!”吕蒙的语气,坚定,决绝,陆逊看到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刀,如雪,扫尽一片黯淡,再无半点迷茫,于是他知道,那个无所不能,出奇制胜的吕子明终于回来了!
      陆逊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他站在阴暗里,只剩下一脸真假难辨的微笑。

      【3】
      (闪回)
      “陆逊!”孙权拔出佩剑,遥指殿下之人,龙啸道,“你不要欺人太甚!孤早已下令,子明不再着手江东任何军务,由你代行大权,谁料你这厮竟如此不识抬举,到现在还在推三阻四,难道你不知君无戏言吗?”
      “区区一个关羽就把你吓成这样?这也算是周瑜的徒弟?”孙权冷哼一声,怒不可遏,“子明胜你千倍万倍,我岂不知!但他病重至此,让他去打荆州,他还能回得来吗?若是非要子明去,那荆州,孤,孤不要也罢!”
      “主公息怒。”江东文武,众口一声。唯有陆逊不为所动,摇头哂笑:“君无戏言?为了吕蒙,荆州不要?”
      听这厮语气犹是轻蔑,孙权正欲发作,猛一低头,却在不经意间撞见他两眼晶莹的泪。
      “她不仅是你的香姐,更是我最亲的妹妹,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爱她?但是,为了孙吴,为了江东,任何代价、任何牺牲,我在所不惜。是我牺牲了她,也是她自己牺牲了自己,若是没有这点觉悟,她就不配是……”陆逊目光滞空,声音酸楚,泪湿双颊,忽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单手遮面,调整呼吸,顿了片刻,再开口时竟然已是哭腔,“这话可是你说的……现在放不下吕蒙,为什么当初就能牺牲她?”
      话到最后,已成嘶吼。大殿之上,百官失色,文武寂然。张昭等人只道陆逊胡言乱语,触怒天威,必死无疑。不料孙权闻言竟神色茫然,怔怔不语,忽然右手一松,长剑跌落那冰凉且寂寞的大地,发出清脆而孤独的长吟。
      韩当、蒋钦等一干老将注视着眼前这个叫做陆逊的年轻人,心里隐然泛出一种奇特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孙权回过神来,一声长叹:“陆逊,就算你这么说,可是……我赦你抗命之罪,免你大都督之职,但子明出征之事,再也休提。”
      一场风波似乎即将过去。吴侯已经如此宽宏大量,不管怎么看,陆逊都没有继续坚持的理由。
      大殿沉寂良久,只有风声阵阵。
      然而不知何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而且坚定不可动摇:“若非吕子明,无以取荆州。”
      “陆……逊?”孙权有些不敢相信,还有人这样不知好歹。
      “若不能取荆州……”陆逊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平静而无畏,“那等到刘备、关羽平定曹魏之时……”
      “够了!”孙权在咆哮。但眼前的人,仿佛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孩子,一点没变,固执得叫人心疼。
      “到那时,就算我师父周郎复生,东吴……无救!”陆逊大喊一声,身心俱乏。
      众人一阵惊惶,只听孙权连说三个“好”字,眼神愈发凌厉,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猛然喝道:“来人!把陆逊……”
      江东群臣心头一紧,谁都能感受到吴侯眼中肆意的杀气。陆逊,将死!
      “报!”就在此时,江夏传来八百里加急公文。
      孙权声若寒冰:“念!”
      “关羽水淹曹魏朱雀军团二十万大军,生擒副帅于禁,斩杀大将庞德,收降军五万,兵势滔天,直指洛阳!”
      朝堂震动!尽管不少人已经猜出胜败,但听到战神军胜得如此之快,如此酣畅淋漓,仍不免一阵胆寒。孙权却恍若不闻,凝视陆逊,只是并不下令。
      那陆逊垂头不语,默然长跪,仿佛一匹骄傲的狼,毅然坐在猎户的枪尖下,孤独地舔舐着流血的伤口。

      孙仲谋不由回想起数月之前。当时吕蒙突发重病,疾送建业,自己心急如焚,执手相问:“如卿……不起,孰……可代之?”
      吕子明声音微弱,勉力答道:“朱然吧。”
      “闻君病笃,关羽必犯江东,义封果真能拒战神?”他依然心中忐忑。
      一旁诸葛瑾忽然开口:“主公,臣举一人,必退关羽。”
      “谁?”他实在想不出,此时此刻,江东还能有这等人物。
      诸葛瑾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姑苏陆子谦。”
      “是他?”他尚在犹疑,却见吕蒙苍白的脸上竟泛出一丝笑意,缓缓道:“妙啊!子瑜所言极是。此刻,子谦他……正在江夏。主公……”
      吕蒙气若游丝,不再说下去,但那清澈而真挚的目光早已让他明白了一切。
      当初,吕蒙带病举陆逊。今日,陆逊以死荐吕蒙。但子明真的还能领军出征吗?
      仿佛是永恒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容我……三思。”孙权终于开口,轻拂衣袖,缓缓挤出两个字,“退朝。”
      吴侯去了。一众大臣却仍旧沉浸在刚才的势态中,难以平复,倒是陆逊自顾自地爬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向殿外走去。
      “难道你以为……”当他经过朱然身边时,朱然以极其微弱,仅他一人勉强可闻的声音道,“只要吕蒙当大都督,我就不敢对陆家下手吗?”
      陆逊一双朦胧的泪眼一下子变得杀机凌厉,冷冷回敬道:“难道你以为,你能赢得了我吗?”
      一瞬间,二人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4】
      陆逊带着一众家将打道回驿馆,愁云惨淡,一路无话。忽然前去探路的陆纯赶来:“公子,不太对啊,前面大路上竟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果然,有伏兵。”陆逊揉了揉眼睛。
      陆属听他声音略显嘶哑,忙取出水袋,倒了一小碗茶:“那我们怎么办?”
      陆逊喝口茶叹口气,如是再三,并不搭话。
      “肯定要先回驿馆和陆峡汇合,既然东边大路有埋伏,不如往北走,那里有一条可以直达的小巷,而且百姓出行如常,想必是安全的。”陆纯分析道。
      “呵。”陆逊冷笑一声,悠然道,“好茶。”

      征北大营的帅帐里,朱治和朱平低声商议着什么,时不时露出得意的神情。此时探兵来报:“陆逊一行没有进入埋伏,而是走了一条小路。”
      朱平脸色不悦,一旁的朱然笑道:“我早说过,二弟的办法行不通,陆逊不会钻这么明显的圈套,何况北面还有另外一条去驿馆的小路。”
      朱平愤愤道:“有两条路……那你之前为何不说,我只要全做布置,他根本逃不掉。”
      朱治忙打圆场,道:“无妨。他如今已经不是大都督了,就算去了驿馆,也就只有区区两千人,我们这里有两万兵马,你说他能有多大胜算?”
      朱平装模作样思考一番,道:“不足十分之一。”
      朱治刚想夸他没有大意轻敌,没想到朱然却摇头道:“不对,是零。”
      朱平气道:“亏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先贤就有以一敌十的战例?”
      朱然微微一笑,道:“就在刚刚朝议的时候,陆逊手下那两千人马已经悉数被俘。”
      朱平惊得一时语塞,朱治大喜过望:“原来然儿早有安排。那这么说,陆逊现在去驿馆岂非……”
      “正是自投罗网。”朱然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朱治哈哈大笑,忽然看到探兵还在这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朱治奇道:“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探兵犹豫道:“陆逊没有向北,而是走了条小巷子往南去了。”
      “什么?”朱家父子异口同声,朱然双眉紧锁,“南面?难道说,他是去了……”

      平西军营。韩当刚刚目睹了陆逊在朝堂上的举动,心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时难以释怀。忽然周泰走进来道:“老爹,陆逊要见你,人就在营外。”
      二人迎出辕门,却见那陆逊一身戎装,英姿飒爽,乍看之下,竟恍若公瑾当年,尤其那一双眼,一睁一闭之间,便自然流露出一份淡然与高贵。
      “你找老夫所为何事?”看他似乎没有先开口的意思,韩当开门见山。
      陆逊深深叹了口气:“陆家有难,还望将军施以援手。”
      “哦?”韩当讶然,“这从何说起?”
      “据我所知,朱治密谋多年,如今朱家在建业的兵力已不下两万,同时重金打点张家、贺家等一直觊觎陆家地位,妄想取而代之的世族。时机一到,由他们出面全力弹劾,朱家随即发动雷霆一击,先斩后奏,一举击溃陆家。至于发难的时间,如我所料不差,就在眼前。”陆逊的语气不卑不亢,但目光缓缓掠过韩当的面容,定格在远方的小山上,就好像最后几句话是讲给空气听的。
      这语气、这目光、这神态,无不强烈地让韩当怀想起当年那个权倾东吴,号称火神的男人,但陆逊毕竟不是周瑜,他甚至已经不是大都督,或者可以说,现在他什么都不是。
      韩当冷冷道:“我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这也是你们两家之争,与我何干?陆家与我军方素无交往,我为何要救?”
      “哦?”陆逊一脸自信,微笑道,“不是要你救陆家,是要你帮我。你,一定会帮。”
      韩当一怔,嗤之以鼻:“年轻人,不要自以为是,上次你装疯卖傻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可陆逊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依然笑得无邪,直视韩当道:“此事单靠平西军恐怕还是略显单薄,我看还要请定南军助阵。韩老爹,十年前你欠我那么大一个人情,不会已经忘了吧?”
      “我几时说答应你了?你最好……什么!”韩当见陆逊犹自滔滔不绝,几乎为之气结,忽然听到最后一句,却又如遭五雷轰顶,“你、你说什么?”
      陆逊笑着打个手势,家将一齐帮他卸去银甲,露出一袭青衫,翠色如滴,风中摇曳。
      韩当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转头看时,周泰一脸笑意,他终于明白周泰为什么出言反对他,更不惜以性命为陆逊担保了。
      “韩老爹。”陆逊仍是一脸平静温和的笑,“你真的不认识子谦了?”
      韩当一把将他紧紧抱住,不觉间已是老泪纵横:“果真是你么!十年了!我以为你死了!十年了……”

      【5】
      “平西军营!”朱然指着地图道,“他一定是找韩当求救去了。”
      “韩当……”朱治沉吟道,“你看他会出兵吗?”
      “应该不会吧。韩当当年为了……那个家伙的死,几乎要和陆寂拼命呢。”虽然过去十年了,朱平却依然不想提起那个令他头痛的名字。
      “这可难说的很。”朱然似笑非笑,“别忘了周泰似乎跟他交情匪浅,我看还是要防他这一手。”
      “可是,瞒天过海,端掉陆家,本就是震动朝野的大事,要是再闹出个军方火并,我想主公必不轻饶。”朱治一时心乱如麻。
      “如今一切都已安排就绪。明日早朝,张贺两家就会照约定联名上书,造足声势。我们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朱然依然镇定自若,“不过我自有对策,为了了解各军的实力和动向,我尽可能在他们那里安插了一些线人。”
      “什么?”尽管他说得轻描淡写,朱平还是眉头大皱,一声低呼。
      朱治心下惊异,甚至有些莫名的恐惧。为了牢牢掌控军权,吴侯孙权不但任用最信任的人担任大都督,同时分军四部,以便相互制约。而吕蒙顺承其意,三令五申各部之间不得有所干涉,更不得相互监视。派密探卧底这种事,一旦查出,必加严惩。就在如此高压之下,朱然还是这么做了,他是不把军令放在心上,还是说,他有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自信呢?而且他玩这一手,竟把自己都蒙在鼓里。虽说这不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张,但却是让朱治最在意的一次。
      朱治很清楚,朱平对他的这个义子一直心存不满,而这恐怕并不是简单的嫉妒。朱然才干出众,更懂得收买人心,实在比这个少主强出太多,如今朱家已有不少人唯他马首是瞻。现在自己还是宗主,作为长辈,看到义子如此优秀,即便他有些独断专权,也可以容忍。
      然而,若有一天自己不在了,那又会怎样呢?朱平能容忍朱然的僭越吗?朱然又能不能忍受朱平的颐指气使呢?看来还很难说。
      朱治一阵怅惘,也许对于朱家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并不是去和陆家拼个你死我活。
      朱然不觉有异,接着道:“平西军管炊事的是我的人,从每天的饭量来看,他们在建业的兵力约有五千。我们没必要主动跟他们交锋,南门外有一座石板大桥,是通往都城的必经之处,可先派一万人,在此扎营,切断平西军和都城之间的通道,在此坚守一天,不放一兵一卒进城。而另外一万人,在明日上朝之际,就可以按原计划行事。”
      朱治父子闻言默不作声,心里在盘算陆家以外的事情,朱然有所觉察,摇头哂笑:“我朱然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汉,但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朱家,你们若是对我尚有疑虑,那就自拟良策吧。”
      朱治忙堆起笑容道:“然儿多虑了。此计甚妙,就这么办吧。至于那个陆逊,我看就不必管了,只要灭了陆家,他就成了断了根的浮萍,不足为惧。”
      “我现在就领一万人马,据守南门。”朱平虽然心中不服,但他也明白,朱然的部署的确称得上万无一失。
      朱平走向门外,不料却被朱然拦住:“二弟,平西军将士勇猛不在我军之下,更有韩、凌、周三大战力,决非易与。而我们的计划一直瞒着兴霸,少了他,就算有两倍兵力,也不可能轻易压制韩当的部队。这个任务,还是让我去吧。”
      朱平怒目相向,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满腔愤怒终于暴发:“你少瞧不起人!我就那么没用吗?就那么不如你吗?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朱家的少主!你给我闪开,我们朱家轮不到你这个外人做主!你永远别想!”言罢一把推开朱然,夺门而去。
      朱然没想到他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愣在原地,朱治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想宽慰两句,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帐外天色渐暗,小雨淅沥,凉风习习,朱治默默踱到门边,他从这风中感受到一丝凛冽的寒意。
      冬,是突袭的大师,她并不遵守与秋天约定的期限,不知不觉就已降临人间。一阵广漠澎湃的肃杀之气,正悄然吞噬着天地。百年陆家,是否气数尽矣?

      (本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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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第5回死谏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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