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神君之荆州风云

　　【1】
　　陆府众人在房中焦急等待，却见一白发苍苍的老者在陆茂胸口扎针，而后又敷了些膏药。老者这才净了净手道：“宗主、夫人，请放心，四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没有性命之忧。也是那歹人学艺不精，只要剑刃再偏个寸许，老夫就无力回天了。”
　　顾氏总算放心，便要送给他许多财物，老者却坚辞不受。过了半晌，陆茂悠然转醒，看清了屋内众人，他才安下心来，哇哇大哭。
　　“茂儿，没事了，为娘在这儿。”顾氏忙上前安慰，又咬牙切齿道，“究竟是谁伤了你？你说，是不是陆玉那个小贱人？”
　　陆茂摇头道：“不，不是，是陆议，陆议要杀我！”
　　众人大惊，陆议？这怎么可能？
　　“混账！”陆寂一时难以置信，“小议为何要杀你？”
　　“你吼什么！没看见茂儿受伤了吗？”顾氏怒道。
　　陆茂边抽泣边道：“他说，他要当什么少主，他说只要杀了我，陆家以后就是他的天下。”
　　“不，不，不可能……”陆寂心乱如麻，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陆茂脸色苍白，接着道，“当时陆玉也在场，他可以作证。”
　　“到底是怎么回事？”顾氏问道。
　　众人为之一愣，回想陆茂出事之后，是陆玉大叫救命，及时喊来大人。顾氏看见儿子倒在血泊之中，急火攻心，问陆玉究竟出了什么事，可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顾氏勃然大怒，以为一定是她做的，上去对她拳打脚踢，几乎想置她于死地，幸得家仆拉开。但即便被顾氏痛打，随后又被陆寂亲自询问，她只是默默哭泣，依旧什么也没说。
　　这时，却听得陆茂说道：“我也不知道陆议发什么疯，他抢走了陆玉的玉剑，用那玉剑杀我，要不是陆玉救我，孩儿就没命了。”
　　“什么？”顾氏讶道，“你说陆玉救了你？”
　　陆茂点头道：“是啊，我记得陆玉拼命挡在我面前，推开陆议，又喊又叫，这才把他吓走了。”
　　什么？陆玉那孩子，竟然救了茂儿……顾氏将陆茂搂在怀里，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由得十分羞愧。其实她知道，陆玉一直是个懂事又善良的孩子，只是过去不想承认罢了。如今既然她是女儿身，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真正的敌人，是陆议那个杂种……

　　大都督府。
　　“小议，你也太乱来了！”周瑜责怪着年幼的弟子，“你为了救妹妹，居然想杀掉弟弟？”
　　陆议此时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道：“我没想杀他，我听说照那个位置刺下去，是不会死人的。”
　　“可是离心脏也太近了，你能保证自己不失手吗？”周瑜问道。
　　陆议摇了摇头，叹道：“不做得逼真一点，又怎么骗得了他们？”
　　“那你是否知道，并非每个人的心脏都在同样的位置，有的人会有所偏离。”周瑜奇道，“究竟是谁告诉你这个方法的？”
　　“是……孙尚香。”陆议犹豫道。
　　周瑜一惊：“孙尚香？你竟然认识这个小魔头，她一个小屁孩儿的话你也真敢信。”
　　陆议不禁有些担心，道：“那……陆茂不会有什么事吧？”
　　“算你运气不错，我听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周瑜如实相告。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总比让小玉送了命强。”
　　“这次你行事太过凶险了，的确，对于陆玉来说，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周瑜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但你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背负着忘恩负义，刺杀兄弟的骂名，也许还要背负被逐出家门的耻辱，小议，你才十一岁啊……”
　　“师父，这些……我都能承受。”他淡然一笑，道，“只要她平安无事，做哥哥的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看着眼前的少年，周瑜不禁有些动容，又问道：“你做的这些事，事先告诉过她吗？”
　　“没有。她还小，不需要知道。”陆议答得坦然。
　　“你就不怕她误解你吗？”
　　“不怕，我想总有一天，她会明白。”
　　“可是，为什么你愿意为她做到这一步，她甚至不是你的亲妹妹？”
　　“或许是因为……我欠她的。”
　　“哦？你欠了什么？”
　　“三块饼。”陆议微笑着说道。
　　周瑜并不是很明白三块饼是什么意思，但他也没有深究，只是安慰道：“事已至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以后你就在我这里住下吧，为师会护你周全。”
　　不料陆议却缓缓摇头，道：“师父，你能帮帮我吗？”
　　“什么事？”周瑜示意但说无妨。
　　却听那厮一字一句道：“我想出仕。”
　　周瑜一怔：“你才十一岁就想出仕？”
　　“是。”陆议点头道，“我想请师父力捧我，务必让江东文武都知道，陆家有我陆议这么一号人物。”
　　周瑜旋即明白，陆议是想保持对陆茂的威胁！小小年纪，横空出世的一颗陆家新星，任谁都不敢小觑，如果将来能得到军方或者朝中几位权臣的支持，那有朝一日夺权陆家是绝对有可能的。
　　陆议要让顾氏明白，自己才是她和她儿子的最大敌人，他想要掌控陆家，绝不只是逞口舌之能，或是图一时之快，而是完全有能力做到的，实实在在的威胁。这样一来，陆玉就更安全了。
　　陆议小小年纪，思维如此缜密，连周郎也不禁为之侧目。于是周郎笑道：“小议你的能力，师父倒是不怀疑，不过这么小的年纪，就想让师父举荐你，没有点像样的成绩可不行。”
　　周瑜来回踱了几步，道：“这样吧，我先给你个屯田都尉当当，你去海昌县，那附近一直有山越暴动，如果你能把那儿的山越全收服，我就向主公举荐你，去他的幕府做幕僚，如何？”
　　“好，一言为定！”十一岁的少年，得知自己即将面对穷凶极恶的山越，他没有一点害怕，反而跃跃欲试。
　　周瑜见他这副模样，大感欣慰，道：“那你准备准备，明天就动身吧。你走之后，陆家的事，不必担心。小玉那边我会替你看着的，至于你大伯，他知道你在江东做了官，必定会来寻我，到时我会把这一切和盘托出。”
　　“不会刺激到他吧？”陆议仍有疑虑。
　　“放心，我自有分寸。”周瑜却似成竹在胸，道，“时候不早了，明日你还要赶路，快去歇息吧。”
　　陆议起身告退，他时常住在周府，在府上有自己的房间。去了片刻，却又折返，手上多了一柄白玉，他对周郎道：“师父，这样东西小议想请你代为保管。”
　　“这就是李家镇宅之宝，白玉剑？”周郎第一次看到，但见剑身洁白无瑕，玲珑剔透，的确是罕见的宝物。
　　“楚人无罪，怀璧其罪。”陆议正色道，“这宝物留在小玉身边，我终究不太放心，还请师父暂且收下，待小玉长大成人，再交还给她。”
　　“现在它是你们陆家的宝贝，我可不方便接手。”周瑜只是接过来看了看，又递还给他，“还是你这个做哥哥的收着吧，正好可以用它防身。”
　　“师父别开玩笑了，这就是个玉疙瘩，一碰就断，如何防身？”陆议皱眉道。
　　“小议你不知道，这白玉乃是江东十大名剑之一，非寻常玉器可比。”周瑜微笑道，“只怕是比精钢还坚固呢。”
　　陆议苦笑道：“师父你怕是上当了，这玩意真不经磕，我一个小孩能有多大力气？把它砸在石头上，这剑头也断了。”
　　“是吗？给我看看。”周瑜仔细端详，奇道，“果然如此，这倒是怪事了，我听说当年铸造这把宝剑的鬼手李益，也就是陆玉的外公，曾当众展示，这柄白玉，寻常人无论刀劈斧砍，都不能伤其分毫，当时很多江东名流都曾亲眼见证。”
　　“坏了……”陆议脸色一变，“莫不是假的，真剑已被人调包了？”
　　“不会吧。”周瑜眉头一皱，将白玉放到剑架上，又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哎？师父你要干嘛？”陆议话音刚落，周瑜运足内力，一剑砍去，只听“嘭”的一声响，剑架竟轰然倒塌！
　　“现在你看到了……”周瑜略感无语，看着手中的佩剑，已隐隐有了裂痕，“这剑陪了我好多年，没想到折在这里。”
　　陆议拾起白玉，瞪大了眼睛，这玉剑竟丝毫未损！
　　“师父，这……这是何故？”他惊讶极了，连师父都斩不断的白玉，自己居然能给撅折，怎么想都不可思议。
　　周瑜沉吟片刻，问道：“这白玉，陆玉是否每天都随身带着？”
　　“没有，她还是个孩子，带着多不方便。”陆议回忆道，“不过她跟我说，她每天晚上都会抱着这白玉入睡。”
　　“这就对了，难怪这剑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体香。”周瑜若有所思，忽然望向陆议，“咦？你脸怎么红了？”
　　“没、没什么……”陆议赶紧岔开话题，“师父是不是想明白了？”
　　周瑜点头道：“我曾听一位高人说过，玉是可以通人性的，这白玉，既然每晚都被陆玉抱着，自然把陆玉当成了主人，乃至于可以灵气相连，心意相通。你拿它砸向石头之时，怕是这白玉感知到了陆玉有危险，所以故意折断，露出锋刃，好让你帮助它的主人。”
　　陆议惊得张大了嘴，喃喃道：“居然还有这种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同理，如果什么时候白玉真的因为外力折断，我想陆玉应该也能感受到。”周瑜似笑非笑道，“所谓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可千万要小心保管才是。”

　　【2】
　　陆议简单收拾了行李，躺在床上，和衣而卧，却怎么都睡不着。此时五更已过，放眼窗外，竟十分明亮，一轮硕大的月亮挂在空中，偶尔飘落一两片雪花，在月华的映照下，美丽极了，让人心旷神怡。
　　陆议仔细一看，忽然发现师父的房间还亮着灯光，难道师父也还没睡？他蹑手蹑脚来到房门外，果然听得有人窃窃私语，却听不真切。他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停止了交谈。
　　“谁啊？”周瑜的声音。
　　“师父，是我。”陆议应道。
　　“小议啊。”不一会儿周瑜打开房门，“进来吧。”
　　陆议进门却见师父穿着如常，显然刚刚在忙些什么，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
　　师娘乔氏穿着一身素白的睡衣，正坐在床上，笑道：“小议，这么晚还没睡？”
　　陆议恭敬地跪拜，道：“回禀师娘，小议睡不着，见师父、师娘也还没睡，所以特来辞行的。”
　　“哎？现在就要走吗？天还没亮呢。”乔氏讶道。
　　“嗯，只怕天亮时分，陆家的人就会到都督府来寻我，到时要走就没那么容易了。”陆议正色道。
　　“我早说过这孩子心思缜密，虑事周全，怎么样？”周瑜对夫人笑道，又从案几上取一封书信，递给陆议，“我也觉得你最好早点动身，所以连夜给你写了这封信，你把它交给海昌县令，他自然会与你方便。”
　　“多谢师父。”陆议接过信收好，便欲告辞，却听得乔氏唤他：“小议，你等等。”
　　只见她从床铺内侧取出一件袍衣，递给周瑜，周瑜又转递给陆议，笑道：“这是你师娘给小循做的棉袍，一不小心做得大了，小循穿不了，给你穿吧。”
　　“你去死！”乔氏绰起枕头朝周郎砸去，嗔道，“我的手艺有那么差吗？小议你别信他，师娘本来就是做给你的，你且穿上看看合不合身？”
　　周瑜哈哈大笑，陆议却觉得鼻子一酸，穿上那袍，既松软又暖和，他扑通一声又给乔氏跪下，叩首道：“谢谢师娘！”除此之外，再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激。他自幼无父无母，受尽冷眼，只要别人对他好些，他便能记一辈子，甚至愿意拼上性命去报答。
　　“快起来吧，小议。”乔氏微笑道，“师娘想着你这一去，风寒露重的，没件像样的冬衣可怎么行？你要真记得师娘的好，就早点回来看看师娘吧。”
　　“嗯。”少年的眼眶湿润了。
　　周瑜拍拍他的肩道：“好了，趁着天还没亮，准备动身吧，我让几个家将护送你。”
　　陆议这才起身，笑着辞行，内心却依依不舍。

　　一众家将趁着月色，护着他来到城门，大门紧闭。
　　“站住！”轮值的守卫问道，“干什么的？”
　　“我们要出城。”一名家将答道。
　　“这里的规矩是卯时后才开城门，你们要么先回去，要么就在这儿候着吧。”守卫不客气道。
　　家将掏出一面令牌：“认得吗？”
　　“神火令！”众守卫一齐跪倒。
　　“见此令有如见都督亲临。”家将正色道，“我等奉命出城，劳烦放行。”
　　“是！”守卫不敢怠慢，领头的叫道，“开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一股寒风裹着雪花迎面而来，路途漫漫，前程未卜，少年紧了紧衣衫，长舒一口气道：“走吧。”
　　众人正徐徐出城，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声，一人飞驰而来。
　　“小议等等！”等那人近了一看，却是周瑜。
　　众人纷纷下马：“参见都督。”
　　陆议躬身行礼，奇道：“师父居然来送我。”
　　周瑜摇头大笑：“我不是来送你的，是陆家的人找到我府上了。”
　　陆议一惊，皱眉道：“怎么这么快？师父打发他们走了吗？”
　　“没有啊。”周瑜一耸肩，问道，“你不见见他们？这一走，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了。”
　　陆议笑得苦涩，怅然道：“有什么好见的。”
　　周瑜故意仰望天空，轻描淡写道：“那……陆玉也不见喽？”
　　“什么？”陆议双眸一亮，失声道，“小玉？她怎么……”
　　话音未落，就听得身后又是一阵马蹄声。
　　“他们来了。”周瑜笑道。
　　却见陆府的佣人陆篇正策马赶来，马上还坐着一人，正是陆玉！
　　“议哥哥！等等我！”多么熟悉的声音，如同一阵春风，吹散他心头的阴霾。
　　陆议对众家将道：“你们去前面的驿站等我，我随后就到。”众人识趣地走了。
　　陆篇的马来到跟前，周郎亲手把陆玉抱下马来。陆玉颠颠走到哥哥面前，两人对望着，心里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过了片刻，陆议开口道：“小玉，抱歉，哥哥……吓到你了吧？”
　　陆玉缓缓摇头，道：“哥哥我都知道了，篇叔说，你是为了救我，才刺伤陆茂的。”
　　陆议一怔，看向陆篇，他是李氏当年陪嫁的书童，原叫李篇，也是陆家少有的聪明人。陆篇向陆议长揖道：“多谢二公子仗义相助，不然小玉在陆家只怕再无立足之地，请公子受我一拜。”
　　说完便要下跪，陆议连忙去掺：“这我如何当得起？篇叔快快请起！”
　　“二公子切莫推辞。”陆篇抬起头来，已是热泪盈眶，“李家不幸，如今大伙儿都随夫人去了，只剩下我和小玉二人，如不能护她周全，我还有何面目见夫人于地下？公子大恩，陆篇此生不忘！”
　　“篇叔，你别客气，我走之后，小玉就有劳你了。”陆议微笑道，“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找我师父，他定会帮你的。是吧，师父？”
　　周瑜似笑非笑，不置一词。陆篇赶忙向周瑜躬身施礼，道：“多谢大都督。”
　　此时，陆玉上前拉住少年的手道：“哥哥，别走好不好？小玉不想你走。”说罢两眼一红，好像要哭出来了。
　　陆议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道：“哥哥没办法不走呀，小玉别怕，我会回来看你的。”
　　“哥哥是因为小玉，才不得不走的吗？”陆玉轻声问道。
　　“说什么傻话？”陆议微微一笑，却不知该如何劝解，忽然柔声道，“小玉，陪哥哥走走，散散步，好么？”
　　“嗯。”陆玉点了点头。
　　少年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妹妹，走在洒满月光的雪地上。
　　陆篇本欲跟随，却被周郎拦住。周瑜笑道：“你太紧张了，放松点。让他们兄妹俩说说话，不是很好么？”

　　【3】
　　陆议带着陆玉走向城郊，周瑜和陆篇渐渐变成了两个小黑影。
　　“以后，小雪就麻烦你照顾啦。”陆议边走边说道。
　　陆玉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问道：“议哥哥要去哪里？”
　　“海昌。”陆议朝南边一指，“就在那个方向，听说还挺远的。”
　　“去海昌做什么？”陆玉接着又问。
　　陆议挠头道：“去锻炼自己……打山越。”
　　“山越！”陆玉一惊，在江东小孩儿的心目当中，山越可以等同于大灰狼，十分可怕，这一点无人不知。只要他们不听话，父母便会恐吓：“你再哭闹，山越就要来抓你了！”
　　自从逍遥津一战之后，山越又可以等同于张辽，总之是对小朋友非常不友好的存在。
　　陆玉顿时有些紧张，小手用力抓着陆议：“哥哥，你可不可以不去……小玉害怕。”
　　陆议安慰道：“放心吧，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一群山贼而已。怎么？对哥哥没有信心？”
　　“不是。”
　　“相信哥哥吗？”
　　“嗯。”
　　“这就对啦！”陆议回眸笑道，“小玉你要知道，哥哥很厉害，这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场游戏，哥哥是……永远不会输的！”
　　“嗯！”陆玉投来崇拜的目光。

　　又走了片刻，陆议停下来道：“好了，小玉，就到这儿吧，再走远了，篇叔他们看不见，要担心了。”陆玉乖巧地点了点头。
　　陆议忽然想起什么，从包袱里抽出白玉，道：“这块玉现在不能还给你，不然陆家的人会起疑，而且你带在身上也不安全。”
　　“议哥哥想要的话送给你好啦。”陆玉笑得无邪。
　　“不不……”陆议连连摇头，“哥哥先替你收着，等你长大了再还给你。”
　　“没关系，小玉的东西就是哥哥的——阿切！”陆玉蓦地打了个喷嚏。
　　“哎你别着凉了。”陆议皱眉道。看她穿得倒挺厚实，于是又伸手到包袱里去，半天摸出一个壶来，欣喜道：“还是热的！小玉，喝点水。”
　　“谢谢哥哥。”陆玉接过，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道，“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
　　陆议哑然失笑道：“那可不行，你爹肯定不会同意的。”
　　陆玉鼓着腮帮，大感失望，默默把水壶还给陆议。他正有些口渴，直接喝了起来。
　　“要不我们私奔吧？”她一脸认真道。
　　陆议猝不及防，一口呛着，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小玉，你……你说什么？那个……你知道什么叫私奔吗？”
　　“就是不告诉家里，偷偷地一起走呀。”陆玉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不知有何不妥。
　　陆议忍俊不禁，边笑边道：“你太小啦！等你……十八岁，哥哥再带你私奔。”
　　“可是哥哥……”陆玉蹙着眉，“我不想呆在家里了。”
　　陆议笑不出来了，他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件破旧棉衣，铺在地上，拉着陆玉一起坐下。
　　“小玉，这些天发生的事，你究竟了解多少？”陆议看着年仅八岁的妹妹，很是心疼。
　　陆玉茫然摇头：“我不懂，是因为二娘吗？篇叔说，我娘是二娘逼死的，那些伺候我的人也是二娘叫人打死的，二娘想害我，想让陆茂抢我的什么……所以议哥哥才刺伤陆茂的。”
　　陆议大吃一惊，心想这陆篇怕是昏了头了，怎么能跟小玉说这种话？他连忙对陆玉摆手道：“不是这样的！小玉，你千万别这么想，你不可以怪二娘，不可以恨她，你以前对她什么样，以后就还是什么样，知道吗？”
　　“为什么？”陆玉不明白。
　　当然是为了你的安全啊！陆议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这么说。
　　“因为哥哥不想看着小玉被仇恨吞噬，哥哥希望小玉永远单纯善良，就像这白玉一样，没有一点瑕疵。”他深吸一口气，凝视陆玉道，“再说了，这件事不能全怪二伯母，她虽然有错，但……你娘，真的不是她逼死的，不能把错全推到她一个人头上。所以小玉，不要向她复仇，更不要伤害陆茂，他是无辜的，他没有抢走你什么，还被我刺了一剑，已经很可怜了。”
　　“可是……”陆玉嘤咛道，“那我娘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哥哥，你告诉我……究竟是谁的错？”
　　陆议沉默半晌，道：“这件事很复杂，小玉，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哥哥，我知道了。”陆玉忽然低下头，暗暗垂泪，“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因为我是女孩儿，对吗？我娘以前……经常晚上抱着我哭，我记得有一次她说，小玉你如果是个男孩儿该多好！今天爹爹也跟我说，我是女孩儿这件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以后也要继续装成男孩儿。我不明白，男孩儿、女孩儿究竟有什么区别……议哥哥，你是男孩儿吗？”
　　“啊？嗯。”陆议尴尬点头，心想小玉也八岁了，怎么连这个都分不清楚。
　　“真羡慕你呀，哥哥。”陆玉抬头看他，脸上泪光莹莹，恰似梨花带雨，“其实都是小玉的错，小玉是女孩儿，才惹得大家都不高兴，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哥哥，女孩儿是很不好很不好的吗？”
　　陆议的心都要碎了，这件事大伯和两位伯母都有错，可你是无辜的。错的是这个世界，不是你啊！
　　“小玉……小玉你听我说，你没有错，女孩儿很好，真的！我家小玉最好了！”陆议也不觉流下泪来，“那天你告诉我你是女孩儿，那一瞬间，小玉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竟然有妹妹，像我这样的人，老天竟然赐给我这么善良这么可爱的妹妹！小玉，别人怎么看我不管，但你是女孩儿这件事，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
　　陆玉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哥哥，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当然！”陆议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能用力点头，用力去微笑。
　　“小玉很开心，谢谢哥哥。”陆玉笑了，这笑容宛如寒冬绽放的百合，美得不可方物。她的泪痕还在脸上，风也不舍得吹干。
　　“所以小玉，哥哥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哥哥希望你活在阳光下，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陆议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半句在心里——“至于那些残酷的、阴暗的、沉重的……你都不必去想，哥哥替你来背！”
　　但陆玉却仿佛听到了，喃喃道：“可是哥哥，你为小玉做得太多了。现在所有人都误会你，说你忘恩负义，他们都以为你是坏人。”
　　“我不在乎，再说了，他们说得没错，大伯对我那么好，二伯母和陆茂也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可我却伤害了他们，这确实是忘恩负义，他们恨我是应该的。”陆议幽幽地叹了口气。
　　“哥哥后悔吗？”陆玉凝望着他。
　　陆议坚定地摇头，淡然一笑。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他伸手在那美丽的脸蛋上一捏，认真道，“负你。”
　　二人交谈许久，直到黎明时分，才依依惜别。

　　【4】
　　十五年后，江陵。
　　吕蒙卧在床上，昏睡了一天，身体稍有好转，门外来报朱然求见。
　　吕蒙示意请他进来，二人寒暄几句，听吕蒙说自己并无大碍，朱然心下稍安。
　　“怎么就你一个人看我来了，其他人呢？”吕蒙随口一问。
　　朱然脸色极其不自然，干咳两声道：“你……听说了吗？”
　　见他如此模样，吕蒙心知不妙，没有搭腔。
　　朱然以为他默认了，接着道：“韩老将军他们都去吊唁他了，我虽然和他没什么交情，但也想着去送他最后一程。不过现场太吵了，许多将士都哭了，那么大的人，嗷嗷地哭，让人心里堵得慌，就连凌统都哭了，我呢，赶紧上了柱香，就跑到你这儿躲清静来了。”
　　吕蒙的心直沉下去，良久，长叹一声：“是我害了他！”
　　“别这么说，战争就是这么残酷，不知道哪天谁会倒下。”朱然也唏嘘不已，“没想到东吴智将，最后只剩下我俩。”
　　吕蒙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甚至有些后悔，打荆州的代价太过巨大了。窗外飞雪连天，时有北风呼啸。
　　“事已至此，就别多想了，你还要好好静养。”朱然安慰他道，“也有一些好消息你要听吗？镇东军大将孙韶的手给接上了，应该可以恢复，孙桓的伤势也有起色，已经能下地了。这虞翻真是个神医，不服不行。”
　　吕蒙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征北军还好，将士的伤亡不算惨重，可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朱然感慨道，“只是平西军……”
　　“怎么了？”吕蒙神情关切。
　　“也没什么，你别紧张，韩老将军和凌统都是轻伤，只有周泰伤得很重。”朱然缓缓道，“他和蜀国大将周仓打了一百多合才分出胜负，浑身是伤惨不忍睹，好在最终胜了。”
　　“那周泰他……”吕蒙问道。
　　“不容乐观，常人受了一处重伤，就很难再动弹，可周泰服了他那什么散，硬撑着，最后一共受了七八处重伤，这就算是钢筋铁骨也扛不住。”朱然眉头紧锁道，“虞翻给看过了，他说已经尽力了，如果能撑过这几天，那性命可以无虞，但这一身的武艺只怕……”
　　朱然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吕蒙神色一黯，他与周泰相识多年，自然为他难过。
　　“这一仗，我们赢得惨烈。敌将周仓命丧当场，廖化与潘璋斗了五十余合，被吕岱突施冷箭，射中背心，随后被亲兵救走，不知去向。至于关羽本人，还有他儿子关平的尸体，已经着人送往建业去了。”朱然把他知道的事情一一告诉吕蒙。
　　吕蒙却忽然问道：“定南军的情况呢？你怎么没说。”
　　“你不是已经听说了吗？”朱然奇道，“定南军除了蒋公阵亡之外，其他将领也……”
　　“什么？”吕蒙巨震，失声道，“你说蒋钦……阵亡了？”
　　“原来你不知道！”朱然讶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大伙儿都去吊唁他了，你以为我说的是谁？”
　　“那陆逊呢？”吕蒙急道。
　　“陆逊？”朱然一脸无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放心吧，他的命还长着呢。”

　　【5】
　　数个时辰前，虞翻为那厮施诊完毕，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怎么样？”陆峡等人焦急问道。
　　“没事，安心静养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康复。”虞翻洗了把脸，道，“这白玉剑可真是个宝贝，还好陆逊及时把它垫在胸前，挡了这一击。”
　　众人看着一旁案上断成数段的白玉，暗自心惊。
　　“虽然没完全挡住，但也削减了不少伤害，不然的话，真是神仙也难救了。”虞翻接着道，“也正是因为有白玉阻隔，风声又大，陆姑娘那时才会听不见他的心跳声。”
　　陆玉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欣然道：“虞大夫，请受小女子一拜，大恩大德，我陆家没齿不忘。”
　　“我是虞大夫，不是虞大夫。”虞翻马上纠正她的发音，“当初就不该给人看病，其实老夫的本行是算卦，姑娘天生丽质，是否让老夫帮你算算姻缘？”
　　陆玉哭笑不得，道：“不必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我再叫您。”

　　打发走了众人，陆玉独自守在塌边，看陆逊睡得安详，伸手感受着他的鼻息，痴痴地笑。
　　不多时，陆逊悠然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一张无与伦比的俏脸，他喃喃道：“这里是天堂吗？”
　　“天你个头！不认识我啦？”那佳人笑道。
　　“哎？小玉吗？我还以为是仙女呢……”陆逊挣扎着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我还活着？”
　　陆玉忙去扶他，娇嗔道：“你想丢下我一个人，想都别想！这次是我的白玉救了你，也就是说，以后你的命是我的，不可以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知道了，我的大小姐。”陆逊无奈笑道，看着案上断裂的白玉，一声叹息，刚要开口，却被陆玉抢白：“别说对不起，不许你跟我说这么见外的话。”
　　“好，好。”陆逊看着她，忽然奇道，“你今天怎么这副打扮？”
　　“呀！”陆玉这才反应过来，蹙眉道，“还不都怪你，害我没顾得上……”说着拿起发束就往头上戴。
　　陆逊却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哎，别别……小玉垂发这么好看，我还没看够呢。”
　　陆玉脸颊绯红，转过头去：“那偏不给你看。”
　　“我觉得……小玉也是时候做回女孩儿了。”那厮主意已定，拍手笑道，“都这么大了，再不出嫁就老了。”
　　陆玉白他一眼，羞道：“嫁你妹！”
　　陆逊哈哈大笑：“不错，是嫁我妹！”陆玉气得掐他。
　　“疼，疼……”陆逊连忙讨饶，歇了片刻道，“小玉，我饿了。”
　　“饿死活该。”陆玉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束好头发，这才柔声道，“想吃点什么？”
　　陆逊不假思索道：“随便，小玉做什么都好吃。”
　　荆州大战终于落下帷幕，兄妹二人总算迎来了宁静平和的一天。
　　历经生死，感慨万千，相视而笑，恍若当年。

　　（本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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