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神君之荆州风云

　　【1】
　　“师兄，连你都无法冷静了吗？稍安勿躁，我先说说我的看法。”陆逊用手指敲着棋盘，比划道，“局势有变，现在拖不起的是我们，一味死守，只会腹背受敌，要是诸葛亮来了那就不好办了。但是主动出击吧，关云长那老匹夫兵多将广，不好对付，而且那一带的地形，北风吹得特别猛，我跟你说实话，逆风放火我还控制得不够好，要是火势失控，反噬我军，不但会输得很惨，我还会被人笑死——所以坚决不干。”
　　没想到这种时候，那厮还在考虑面子问题，吕蒙不禁莞尔。
　　陆逊接着道：“唯一的出路，就是逼关羽来进攻我们，利用守城的优势，彻底打垮他。”
　　陆逊眼中寒光闪闪，吕蒙点头道：“你分析的不错，但关羽应该很清楚，拖得越久就对他越有利，你怎么才能逼他主动进攻呢？”
　　“我倒是有个提议，虽然刚才军议上，没什么人赞成，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跟你说说。”陆逊神态自若，轻描淡写道，“要想扭转局势，一定要给荆州军一点刺激才行，依我看，不如屠城吧。”
　　吕蒙倒吸一口冷气，皱眉道：“这不太好吧？”
　　“也不是真要屠城，就是放出风来，做做样子，激怒他们。要知道关羽是绝对不会做孬种的，只要每天杀一两个人，把头挂到城门上，不出几日，战神军必定沉不住气。”陆逊面容冷峻，一字一句道。
　　吕蒙连连摇头：“不好不好，这么一刺激，到时候他们还不士气百倍，个个跟疯了似的拼命，你刚才也说我们这边都已经没士气了，那打得赢才怪……”
　　“不要紧，只要是城上对城下，我就有把握收拾他们。”陆逊冷冷道。
　　“不行！”吕蒙断然回绝，语气愈发坚定。
　　陆逊看着他，叹口气道：“想不到连你都不相信我。”
　　“不，我不是在怀疑你的能力。”吕蒙起身踱到窗边，向濛濛远方眺望，语重心长道，“但那样做，荆州必然元气大伤，还会种下仇恨的种子，不利于久治。而我要给主公的，是一个土地富饶、民心归顺的荆州啊，你明白吗？”
　　陆逊剧震，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方面，吕蒙心思之缜密，目光之长远，让他甘拜下风。可另一方面，荆州军现在依然是敌人，眼下形势并不明朗，他又有点怀疑吕蒙是不是考虑得长远过头了。
　　吕子明闭上双眼，一个深呼吸，微微笑道：“我有一计。要让荆州军有所触动，不一定非要激怒他们，我看倒不如反着来。”
　　“什么？你的意思是……”陆逊思索片刻，拍案道，“我懂了，攻心为上！”
　　看陆逊已然明了，吕蒙笑意更浓：“我要让荆州军民们都知道，我们江东大军远道而来，不是为了攻掠荆州，而是要帮助他们，荆州在东吴的治下，只会比从前更好，家家丰衣足食。只要他们相信这一点，我们就能不战而胜！”
　　陆逊手托茶杯，颠了颠分量：“那你是不是应该先拿出点诚意来？”
　　吕蒙点头道：“当然，要收买荆州的人心，尤其是那些将领的家眷，一点诚意怎么够？我看要大放血才行。”
　　“果然如此么。”陆逊笑了笑，“万一打输了，那可就赔大发了。”
　　“未虑胜，先虑败，这可不是我的作风。”吕蒙用必胜的眼神看着他，不慌不忙道，“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这场战争本来就输不起。我更担心的是，安抚偌大荆州，这么大的负担，主公那边吃不吃得消。”
　　“呵呵，我看够呛。”陆逊冷笑两声，低头喝茶，忽然有意无意道，“不过，要是有我陆家鼎力相助，那就两说了。”
　　吕蒙哂笑道：“这么大的事，江东大族都得赞助，你以为你陆家还能逃掉不成？”
　　“不不，你没听懂我的意思。”陆逊摇头道，“若是看在主公的面子上，我大伯掏个黄金千两，就很够意思了。但事实上，你们这些外人并不清楚姑苏陆家的真正实力，只要陆家愿意倾囊相助，我敢说主公根本不需要动国库一文钱。”
　　吕蒙为之一怔，都说姑苏陆家富可敌国，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夸张到了这种程度：“怎么，能有五万……不，十万两？陆家果真愿意捐出如斯家业吗？”

　　【2】
　　“是，也不是。”陆逊卖个关子，翘起二郎腿，“其实我陆家宗主，也就是我大伯呢，有颗掌上明珠，风华绝代，才气过人，说是天下第一美女兼才女，我看问题都不大。而且她持家有方，陆家能够日进斗金，全赖她生财有道。她今年二十有三，尚未婚配。”
　　吕蒙听得云里雾里，刚想插话，陆逊却大手一挥，不容置喙：“不过算你运气好啊，这丫头好像蛮中意你的，你要是娶了她呢，那就是我陆家的女婿，到那时，我可以担保，三天之内，送抵江陵的黄金绝不在三十万两之下，权当是我小妹的嫁妆，如何？”
　　“三十万两！”吕蒙倒吸一口冷气，“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再说了，天下第一美女加才女？你还真是敢说，陆家要真有这样的佳丽，怎么我从未听人提起，而且二十三岁了还没有出阁呢？”
　　“我可没开玩笑。至于你没听过嘛，那是理所当然，因为……”陆逊眉头一皱，心中有些不爽，“总之，是有原因的。”
　　吕蒙无奈笑道：“伯言，多谢你的美意，只是，这恐怕不太好吧。我如今已是不惑之年，而且家有妻小，儿子都已成年了，再说了，像我们这种领兵打仗的，常年在外厮杀，很少顾家，更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血染疆场，所以此等佳人，实在是无福消受。”
　　陆逊连连摆手，道：“自古美人配英雄，老实说，我觉得放眼东吴，也就是你吕子明才配得上她，所以你也别推辞了，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赶紧娶进门吧——哦，对了，我陆家的千金，肯定不能做小……”
　　吕蒙面露难色，坚辞道：“怎么越扯越远了？冠军侯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现在大敌当前，真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吕蒙，你可别后悔！”陆逊脸色一变，将茶杯往案上一丢，眉宇间隐隐几分怒色，“我陆逊的妹妹，哪里配不上你了？你要再这么推三阻四，安抚的事就别指望陆家，不但如此，我还要跟你绝交，你要想清楚——大都督。”
　　听他口气如此生冷，吕蒙有些难以置信，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难道我陆家的女儿就这么下贱，非要倒贴万贯家财，才能嫁得出去吗？”陆玉缓缓走进堂来，牙齿咬住嘴唇，脸上并无血色。
　　陆逊慌忙解释：“小玉，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玉也不理他，径直对吕蒙道：“大都督，你别被他骗了，他上次当着主公的面，已经跟我陆家脱离了关系，这么大的事哪里轮到他说话，更何况我陆家的财力也真没他吹得那么离谱。现在国难当头，陆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这事我做主了，黄金十万两，白银五十万两——恐怕只能这么多——月底运到，任凭驱处，都督意下如何？”
　　吕蒙颇为吃惊：“这么多黄金白银，陆三公子果真能够做主？”
　　“绝无戏言。”陆玉神情笃定。
　　“江东幸甚！天下幸甚！”吕蒙喜不自胜，忽然收敛笑颜，向陆玉抱拳赔罪道，“至于令妹，在下绝非有意冒犯，更无嫌弃之说，只是我吕蒙一介武夫，家有糟糠，实在高攀不起，还望陆兄见谅。”
　　“哦，好说好说，都督千万别放在心上。”陆玉马上露出并不介意的微笑，却不能完全遮掩她脸上的愤愤然，“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气某些人自作聪明，乱点鸳鸯而已。”
　　陆逊看看桌上那碗还没喝完的汤，又瞅了瞅陆玉气呼呼的脸，口气相当无奈：“难道是我理解错了么？还是说，你在恼我搞砸了？”
　　陆玉没好气儿地横他一眼，道：“你说什么呢？你确定你知道……五妹的心思吗？简直乱来！”
　　“呃，好吧。”陆逊哑然失笑，“原来我还有个五妹。”
　　陆玉闻言更恼，急道：“刚才你一走，我这么仔细一想，就知道不对，幸亏我赶过来了，要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你把你五妹当成什么了？还绝交？你听好，要是再给大都督脸色看，纵是他有容人之量，不把你军法从事，那还有我陆家家法伺候呢！”
　　“可是刚才是谁说我不是陆家的人来着？”陆逊表示抗议。
　　“你若再惹我生气，我就不理你了。”抗议无效，陆玉冷冷抛下一句话，径直走出房门。
　　吕蒙目瞪口呆，没想到一路上温文尔雅的陆玉会有这么大的脾气，而向来咄咄逼人的陆逊竟然也有吃瘪的时候：“伯言，你好像很怕他，可是，你们陆家的少主明明是四公子啊。”
　　“没办法，十五年了，他一直是我的克星……”陆逊挤出一个五味杂陈的笑容，忽然绰起案上的竹简丢向吕蒙，“我可烦着呢，虽然暂时不用绝交，但你再跟我说话我一定揍你。”
　　吕蒙抬手接住，笑了笑，只见那厮转过身去，耸耸肩，一摊手，忽然消失在风中。

　　【3】
　　“小议，你大伯母说，小玉最近看书有一些不懂的地方，问你你却不肯教他，是真的吗？”十五年前，陆寂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满脸严肃地站在书房门口，向里面的小男孩问话。
　　小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陆寂看他态度散漫，浑不在意，不觉有火，他沉住气道：“那你为什么不肯教？你大伯母都被气得吃不下饭了。”
　　“为什么要我教？”那名叫陆议的孩子这次连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练字，“又不是没有教书先生，陆玉老缠着我，他很烦哎。”
　　陆寂闻言一把夺过毛笔，急道：“他是你弟弟啊！”
　　墨汁滴在竹简上，把陆议刚写完的“瑜”字搞得一团糟，他皱了皱眉头，不爽道：“这府里上上下下，背地里都说我和陆开一样，是你在外面乱搞出来的野种，要不就是从垃圾堆里捡的，所以陆家那些个有头有脸的长辈个个都不待见。呵，像陆玉那么讨人喜欢、集家族万千宠爱的弟弟，我哪高攀得起啊。”
　　说完就要往外走，却不料被陆寂一把抓住。陆议一看他的脸，就知道这下麻烦了。陆大宗主气得说不出话，狠狠拽着陆议，直拖到大堂，指着陆骏的灵牌道：“给你爹跪下，二弟他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怎能有假？他当年可是把陆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要是再这般疯言疯语，冥顽不灵，怎对得起你爹的在天之灵？”
　　“你说他把陆家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这是什么意思？”陆议天生聪颖过人，远比同龄的孩子来得敏锐。
　　听他这么一说，陆寂却忽然语塞，支支吾吾起来。
　　陆议冷笑中透着失望：“果然是骗人的吧。”
　　他默默盯着父亲的灵牌，抿着嘴唇，眼睛不觉有些湿了，却又忽然咬牙，发狠道：“爹？什么爹？我有爹吗？刚生下孩子就双双病逝，撒手人寰，天下哪有这样的父母！怎么舍得这么对自己的骨肉？让我在这世上受这许多苦。我不相信，我不信！我就是垃圾堆里捡的，就是石头缝里蹦的，生来无父无母，是天上掉的灾星，你不用再骗我了！陆家所有的希望？有我这么个灾星，陆家还哪来什么希望！”
　　“放肆！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跪下！”陆寂怒喝，可陆议却不为所动，一倔到底。陆寂抬手要打，可一看到他满脸的委屈和逞强，便下不去手。
　　陆议催促道：“你打吧，打死了最好，就当我从没来过这世上，岂不妙极！”
　　说完便呵呵笑出声来，好像这真是一件再妙不过的事。只是不成想，这一笑，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陆寂缓缓放下手，一动不动，这一刻竟似苍老了许多。
　　过了许久，陆议长嘘了一口气，往门外走。刚跨出一只脚，又忽然停住，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了。以后他再找我的话，教他便是。”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陆议这一走，一整天都没回来，只是傍晚时分派人捎来口信，说是在都督府住下了。这对于他来说，倒也是常事，于是陆家上下并未放在心上，各自忙碌。晚饭后，大院渐渐安静，众人都去睡了。
　　夜已经很深了，偌大陆家就只有神鹿堂里还有依稀可见的火光——一个小男孩点了根蜡烛，席地而坐，原来正是陆议。他嘴里叼了根狗尾草，两眼略带寂寞地盯着那许多牌位，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有些倦了，干脆闭上眼睛，垂下头来，等蜡烛烧了一半时，又慢慢倒在一旁，贴在地上睡着了。

　　【4】
　　半睡半醒之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在做梦吗？陆议稍稍凝神，却闻零零碎步，清晰可辨，整个人立时清醒，张口吹了蜡烛，起身闪到堂后。只凭来人这般轻巧的脚步，陆议便断定他心中有鬼，不怀好意。
　　可随着来人走近，陆议听得越发清楚，这细碎的脚步似乎不是刻意为之，更像是来自女人或者孩子，不过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那人已经走进大堂，却不说话，脚步声也就此消失了。看来他要么原地不动，要么就是蹑手蹑脚，缓缓接近过来。
　　陆议一口大气都不敢喘，但他十分沉得住气。四下里静得可怕，过了许久，依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好像这屋里的确空无一人，刚才的声音只是他的错觉。陆议心中清明如雪，毫不动摇，他确信这里还有一个人，所以决不能先露出马脚。
　　终于，黑暗处传来一声咳嗽，来人忍不住开口：“有人吗？”
　　听这声音，陆议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陆玉，这么晚了，他跑到这里做什么？陆议决定按兵不动，看看情况再说。
　　“有……有人吗？”陆玉的声音在颤抖，显然有些害怕，陆议躲在一旁暗笑，并不吱声，没想到忽然听见陆玉唤一声：“议哥哥在吗？”
　　陆议心中大讶，居然是来找他的，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来，就听到陆玉开始往门外走。
　　“我在。”他终于还是应了。没想到陆玉显然没什么心理准备，“啊”地叫出声来，结果俩人各自吓了一跳。
　　陆议点起蜡烛，就看见陆玉穿了件宽松的睡衣站在门口，脸色略显苍白。
　　“你找我？”陆议站在原地，和他隔着七八米。
　　陆玉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陆议满腹狐疑。
　　“下午我去都督府问过，他们说你今天没有来，我就想你是不是躲在附近。刚才正巧醒了，看这边好像有光，就过来看看，原来真的是你。”陆玉边说边走了过来。
　　“神经病啊。”陆议对他的关心毫不领情，不客气地摆出兄长架子，“你大半夜不好好睡觉，找我干嘛？”
　　陆玉脸色微红：“可是人家要向你道歉啊……对不起，因为我的事让你受罚了。”
　　“神经……病啊。”陆议愣了一会儿，低声催促道，“回去睡觉吧，不关你的事，再说我也没受罚。”
　　说完只听肚子咕咕一叫。陆玉问道：“你都一天没吃饭了吧？”
　　陆议摸着肚子苦笑：“没事，死不了人的。”
　　陆玉看着他，忽然“唔”一声，眼睛一亮道：“你跟我来。”
　　说完走出大门，回头看陆议没反应，又过来牵他的手。陆议本不想搭理，可不知怎么的，两手一触，心里却忽然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陆玉，来到了他的房间。
　　“你干嘛？”陆议还是第一次来，嘴上问问，眼睛也不闲着，借着烛光东瞅西瞅，见四周堆了许多玩具衣物，心中暗叹，这待遇果然不是他能比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儿，自然无需这许多玩物，他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陆玉“嘘”一声，指着隔壁道：“我娘睡着呢，小声点。”然后轻手轻脚走到床头，打开上边的柜子，从里边取出一个方盒，打开一看，却是三块桂花酥，不但香气诱人，卖相也很精致。
　　陆玉把盒子捧到陆议面前，看他不动，便主动拿起一块递过去：“这是我最爱吃的点心，我娘月初从娘家带的，我每天吃一个，就剩这么多了——喏，你吃吧。”
　　陆议略有些迟疑，但毕竟肚子饿着，终于还是接过来，两三口吞了。不料这酥又香又甜，回味无穷，他刚咽下去就后悔吃得快了，于是又拿了一块，嚼得津津有味，吃完仍不满足，捻起第三块，刚要下口，看着空空如也的盒子，又犹豫着放了回去。
　　“没关系，你吃好了，正在长身体不吃饱怎么行？”陆玉笑着把酥递过去。
　　陆议吃进嘴里，心道：我都饿了一天了，难道多吃这一块就饱了？但三块桂花酥下肚，毕竟还是舒缓了不少。
　　陆议也不道谢，反倒问他：“哎，你为什么要讨好我呢？”
　　陆议虽然才十一岁，但自幼无父无母，尝尽人间冷暖，对人情世故倒也略通一二。虽然大伯待他不薄，视如己出，但说起来毕竟是寄人篱下，而陆玉就不同了，除去陆开这个来历不明的长子，陆玉就是宗主膝下第一个孩子，所以一出生就光芒万丈，被视为陆家未来掌门人，母凭子贵，夫人李氏也因此备受尊崇，先一步搬进建业新宅。当时谁也不知道这竟会是一出闹剧，所有人都对陆玉奉承巴结，唯独陆议不爱搭理。
　　可说来也怪，不知为什么，陆玉却偏喜欢缠着陆议，经常到处打听他去哪儿了，搞得陆议不胜其烦，渐渐半点好脸都欠奉，没少让他碰钉子，这样周而复始好多次，连陆议都觉得自己实在无趣，可陆玉却一如既往地蹦跶在他身边，搞得他异常困惑。
　　陆玉听他这般问法，也不见怪，笑得落落大方，仿佛弟弟追着哥哥本是件天经地义的事：“议哥哥生得很俊啊，什么都会，心肠也好。”
　　陆议不由一呆：生得俊算你说得过去，什么都会就未免太夸张了，至于心肠好……你说的真的是我吗？敢情我冷落你那么多次你都察觉不到啊！
　　陆议祭出他那放荡不羁的微笑，道：“我明明就是个坏孩子，再说了，这陆府上下几百号人，个个对你千依百顺，笑脸逢迎，而我就不怎么搭理你，你不觉得我讨厌？”
　　“不觉得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陆玉想了想，没来由地笑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对我好，我跟他们又不熟。”
　　“你还真是好脾气。”陆议闻言一愣，“那你跟我很熟吗？”
　　见陆玉傻傻点头，陆议不觉莞尔：“你个小笨蛋，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那你都知道什么？”
　　“哦，我知道前不久府里丢的那头小白鹿是你偷的。”陆玉笑得无邪。
　　“什么？”陆议吓得几乎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在你房间里面找到了啊，不过我没告诉别人哦。”陆玉忙给他宽心。
　　不过陆议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你在我房间里乱翻东西？”他把小鹿藏在床底下，又用柜子遮了口子。
　　陆玉矢口否认：“没有啊，我去你房间叫你，它自己就跑出来了。”
　　“哦？”陆议的眼神充满怀疑，但看到陆玉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卖的一脸好萌，只好姑且信之。
　　那头小鹿本是陆家祭祖之用，陆议见它生得可爱，于心不忍，便使个调虎离山之计，点火烧了柴房，这才救下它来。后来众人遍寻不见，只好用腌制的鹿肉代替，宗主为此大发脾气，把失职的三个下人一顿好打。
　　“他们都说议哥哥不好，老是闯祸，可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议哥哥是很好的人。”陆玉很认真地把话说完，这才甜甜地笑了。
　　陆议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似乎很开心，可是却笑不出来，鼻子还有些发酸，他低下头，缓缓道：“救了一只畜生，却害得三个无辜的人被处置，这样也算是好人吗？”
　　陆玉想也不想，点头“嗯”了一声。
　　陆议只是笑笑，没说什么，过了片刻，他凝视陆玉道：“谢谢你的饼，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饼？”陆玉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了看空点心盒，回头时陆议已经转身走远。步伐潇洒的他绝对想不到，日后会因为这个“饼”字被陆玉笑话好多年。

　　【5】
　　十五年后，江陵。陆逊毕竟还挂着定南军左军师的职务，别了吕蒙，便径直来找蒋钦，不意正撞见陆纯陆属。说说笑笑间，陆逊便把吕蒙的意思跟蒋钦说了，蒋公大为惊叹，正合计下一步的行动时，徐盛闯了进来，带来一个喜讯，丁奉说服糜方投降了。
　　陆逊竖起大拇指，直夸丁奉这小子有两下子，这样的人只当个偏将实在可惜。徐盛解释说，原本他和丁奉是一个军营里的战友，论武功谋略，丁奉都不在他之下，可因为大字不识一个，当年鲁肃大都督提拔一众将领的时候愣是没看上他，还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真是目不识丁。
　　“我那个大师兄么，狂生一个，既看不起不会武功的读书人，又看不起没读过书的将领，别说丁奉，当年我六师哥吕蒙也没少受他的气。”陆逊笑道，“不过丁奉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我会跟吕蒙说说，给他提拔的。”
　　徐盛闻言大喜，先行告退。众人都很清楚，经此一役，陆逊俨然成了东吴三军的救世主，在军中的威望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且他和大都督交情匪浅，谁若是有他的举荐，想不升官都难。
　　蒋钦笑道：“我终于明白你那时候磨的是什么刀了，现在三军弟兄们都说你是周郎转世，火神再生，个个都想到你麾下的火神军去。”
　　“屁，都是一帮没见识的小鬼。”陆逊冷冷道，“其实差的远了，‘火术·一十二’原本号称‘火涛炎浪，十里坟场’，杀伤力极大，以致被师父列为禁招。但那天我一使出来，这都什么啊，跟师父的比起来简直就是一株小火苗。不过话说回来，这一万‘火神军’是临时从周泰那里借的，训练时间有限，能发挥出三成威力其实已经不错了，要是让我训练个一年半载……嘿嘿，那肯定不会是这个效果。”
　　一番闲扯后，陆逊起身告辞。蒋钦送别那厮，大感宽慰：子谦你年纪轻轻，已有这般能耐，真是不枉周郎当初一片苦心，只是……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深远的忧虑，始终挥散不去，只得站在营门，看着陆逊远去的背影，默默叹息。

　　陆逊一行人正往回走，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奔得甚急，转头看时，一片烟尘中忽地跑出一员白马小将，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光景。
　　他追将上来，猛然勒马，看着陆逊三人，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厮身上：“你一定就是陆逊吧？”
　　“不错。”陆逊冷冷打量着来人，从军服来看，乃是定南军中一名普通骑兵，说起来还算是他左军师的部下。不过骑兵的兵器由部队统一配给，一般只有三种：弯刀、银枪或是弓箭，可那人肩上却扛着一双大锤，看似十分沉重。
　　“果然仪表非凡，与众不同，不愧是火神的传人。”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陆逊，兴冲冲道，“我叫马忠，知道你是个能干大事的人，所以我想跟你。”
　　陆逊听他说得突兀，不禁哑然失笑：“要跟我的话，没点本事可不行，我要你这小毛孩有什么用？”
　　“别看我年纪小，我很能打的。”马忠单手提锤，朝陆逊身后一指，“可比这两个家伙强多了！”
　　“哪里来的浑小子，你是来找死的吗？”陆属大怒，拍马上前，“可敢跟爷爷我较量较量。”
　　陆纯见那马忠手持一对大锤，竟似毫不费力，一脸不屑的笑容，莫测高深，于是一把拦住陆属：“仲台，算了。你这么大的人，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你若要打，我随时奉陪。只不过若是打伤了你吧，那陆军师脸上须不好看。”马忠微微含笑，露出两个酒窝，全不把陆纯二人放在眼里，只是盯着陆逊打量，“陆军师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厉害，不过算了，有句话请你先记着，我要做你手下的第一大将，你若是曹操，那我便是许褚，一起干一番大业吧！”
　　陆逊闻言脸色一沉，皱着眉头不置可否地一笑，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是曹操，你认错人了。”
　　说罢策马缓缓与那小将擦肩而过：“陆纯陆属，我们走。”
　　“是与不是，日后自见分晓，后会有期！”那马忠倒也爽快，把双锤往肩上一挂，朝陆逊的背影望一眼，便拍马回营去了。
　　见他去得没影了，陆纯疑心道：“那双铜锤……未免也太大了，一只看起来少说也在百斤之上，他这个么小鬼，长得也未见粗壮，怎么可能抡得动，莫非里边是空心的？”
　　陆逊一直阴着脸，闻言冷然道：“是不是空心我不知道，不过刚才他骑的是产自漠北的上等战马，从军营到这里也没多少路程，可那匹马却不住喘息，而且蹄印入土极深，所以它至少不是纸糊的。另外么，陆纯，你跟我这么多年，金银玉器也见过不少了……那玩意儿年代久了点，不过怎么可能是铜锤？”
　　陆属后知后觉，一言不发，额上却直冒冷汗。
　　陆逊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话说回来，力气毕竟不是内功。我看那小子纵有一身蛮力，但说到武功么，也许就是个门外汉。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我想我一只手就能秒了他。比起这个，我反倒更在意他的那番话……”
　　“说你是曹操？”陆纯问道。
　　“嗯。”陆逊点头道，“曹操是什么人？这话若是传到主公耳朵里，我怕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可那小子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在大街上，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我怀疑他背后有人想阴我。”
　　陆属闻言一惊，想起那马忠一身定南军的装束，而以蒋徐二公和陆逊的交情，断不会是受他们指使：“公子的意思，莫非是……潘璋？”
　　“不好说，谁知道呢。不过若真是他潘璋想……自掘坟墓的话，哼哼，那你猜，我会不会手下留情。”陆逊冷冷说罢，嘴角闪过一丝残酷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本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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