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作者:佩尔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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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一卷西风拂珠帘,几回潇潇疏雨下,新凉初落,夏暑残喘,秋高气爽终于回到了人间,而青川终是没能兑现他那晚许下的话,在立秋初雨落下之前,便率领西境大军东征去了长安:

      吴越二王终是反了,没能耐住权力的撩拨,率先发动宫变占领皇宫,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天下震惊,各地纷纷揭竿而起,皆举勤王之旗,挥师长安讨伐吴越二王,青川亦是其中之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理更古未变,这些个勤王之师、包括青川在内,在这盘天下大局之中,实在难以用简单的褒贬二理、来判断他们此举所为,相比之下,叶寒更关心窗外疏疏秋雨滴空阶,秋凉寒初透。

      叶寒收拢紧、身上早早穿上的冬衣,不禁想起送青川出征的那日,金乌红炭炙烤人间,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看着城下东征的大军如一条庞大磅礴的黑龙、一点点跃出城去:

      前望不见龙头,后不知龙尾几时尽,锃亮尖锐的长枪、黑亮反光的盔甲,还有士兵整齐划一的有力步伐,一步步震得大地也要撼动三分,却也震得她心慌一紧,好似脚下所站的坚固城楼会如山一般、瞬间崩塌,不安莫名而来。

      其实叶寒比谁都清楚,她的不安来自于何——

      她站在几十丈高的城楼之上,极目远望向已行至百丈之外的大军最前方,纵白日再亮、所站再高,终是眼有所极,她所望之人早已化成了远方极小的一粒红豆,落在地上,她再也找不着。

      她是不安,亦是说不出的失落不舍:明明昨夜缠绵缱绻若梦,可一朝醒来皆如烟化成了空,昨晚在床上紧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了一夜不舍的那个人,早已走远不见,不知归期几何,生死亦难定,

      而她能做的就只有等,等秋来初雨落,等新凉涤尽残暑,等今夜露白凋花残,等到秋雨凉寒初透,等得时间久得、连他印在自己身上的吻痕都褪去、再也找不着丝毫痕迹,

      然后,她唯一能做的就只能在日渐变长的夜里,以思念为引,就如现在这般,在清寒深秋的夜里,边听着疏雨滴落空阶,边想着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归不了家的人:

      想着他那里是否也是秋来起霜天凉,是否记得为自己加了衣裳,是否也在变长的夜里如她这般、安静地想着自己?

      “小叶,你手中的书快掉了。”

      江流画放下手中针线,伸手推了推叶寒,见她目光涣散渐渐交聚有了神,才了然笑道:“又想端……青川了?”

      平日里称呼青川“端王”惯了,忽然再称呼起他的名字,江流画还有些不习惯。

      蹙眉轻弯笑,叶寒拾起搭落在腿间的书卷,侧头打趣笑问道,“你不想陆知?”

      手中针线忽乱,江流画赶忙宁了下心神,故作镇定继续绣着手中小荷花样,低着头慢条斯理回道:

      “有什么好想的,又不是不回来。再说陆知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他这么大人了会保护好自己,不用我担心。”

      近日夏州北地不太安宁,陆知便领兵去了夏州平乱,算算日子走了也快有十几天了。许是行兵赶路没有时间,陆知的家书已断了好几天,不见陆知平安信的这些时日,可没少让她担忧和胡思乱想。

      一蕖圆荷翠幕,碧枝小荷本应亭亭秀之于间,尽展含苞风华,可下方碧绿荷枝却突然弯了一折,生生没了荷花亭亭玉立之态。

      叶寒瞧见了江流画手中绣错了的夏日风荷,忍不住笑出声来,“还说不想?这亭亭碧荷都快被你绣断了。”

      秋凉夜深静,屋内无一他人,只有叶寒与江流画两姐妹说着话聊着家常,虽然被叶寒玩笑一语弄得满身羞意,不好意思,但对自己这个古灵精怪、爱闹腾自己的小妹,江流画一向是拿她无法,只能无奈娇嗔一笑由着她去。

      “其实说真的,我对陆知,倒没有多少担心。”江流画平了羞意、正经说道,却见叶寒双眼玩味笑望着她、透着不信,江流画也无心做多解释,平静望着叶寒继而说道,话语却蓦然沉了几分,“相反,与陆知相比,我更担心的是你。”

      “我?”叶寒被江流画这一反转弄蒙了,很是不解,“我又没出什么事,你担心我干嘛?”

      看着一脸笑意如常的叶寒,江流画却无奈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难受,更是心疼:

      “我虽是个内宅妇人,不懂什么天下大事,但长安那是个什么个危险地界,我还是清楚的。龙潭虎穴处,九死一生城,端王此次东征长安,你放心不下这是自然,但你也别因此委屈了自己。”

      叶寒眉眼很是干净,似世上画艺高超的丹青手、绘制的一副人物像,寥寥几笔便将她的眉眼轮廓、描绘得栩栩如生,就连她眉目间勉强硬撑出的笑意、也被勾勒得清晰可见:

      含笑,垂头,笑滞,不语,虽作无声之态,却道尽了心中千言万语,忧心难言。

      江流画伸手握住叶寒微凉的手,对自己这个故作坚强的小妹,她真是心疼,但亦拿她真没法子,

      “你这些日子,虽然每日笑呵呵像个没事人一样,把端王府内外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我知道,你心里对端王始终放心不下。可你偏偏生了个要强的性子,又爱报喜不报忧,宁愿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一个人扛,也不愿说出来,可你越是每日装作没事,我就越担心你。

      我知道你是不想让众人看见了担心,但是在大家看不见的时候,至少在我面前,小叶,你不需要再做坚强,你想哭就哭,不想笑就不笑,别这么压着自己,至少在我这个姐姐面前,你不用这样。”

      “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你也说了,京城那地方……你让我怎么能不担心!”叶寒不想辜负江流画一片好心安慰,所以一开口,满腹的担忧就立即跑出了口:

      “这西境的战场虽说是刀光剑影厮杀血流,但毕竟是面对面正大光明、你杀我砍看得见,可这京城却不同,尔虞我诈敌我难分,我真怕青川稍不注意,那躲在角落的暗箭就会向他射来,就像上次被耶律平偷袭他那样,满身是血,好生吓人。”

      江流画双手握着叶寒僵硬冰凉的手,安慰道:

      “你别自己吓自己,京城虽险,可端王也并非是无能之辈。他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什么急风恶浪没见过,阎罗王的阎王殿都奈何不了他,更何况小小一座长安城,

      连我家那根木头,每每提及端王征战时的英勇无敌时,那崇拜自豪的模样、看得我都心生嫉妒。你放心,凭端王过人的本事,他绝对不会有事,一定会平安回来见你,他知道你在等他。”

      并州已入深秋的夜,寒彻渐回大地,窗外的夜雨淅淅沥沥落个不停,嘀嗒嘀嗒,一声声打得叶黄枝孤零,心碎落了满地金黄。

      这样的夜,叶寒很是熟悉,让她不禁想起在红绫镇、与江流画相依为命的清苦日子,也握着她的手不禁感叹道:

      “流画你说,若是我们还在红绫镇,又或者还在云州,那该多好。我不是什么端王妃,你也不是什么将军夫人,青川也不是什么王爷,秦婆婆也还在,

      我们每日只需去街上卖点红姜、赚点钱度日便可,其它的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担心,没有家国大事要处理,没有天下苍生要操心,简简单单安安稳稳一天就这么过了,怎么现在这日子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江流画了解她这个妹妹,一向坚强,方才有这一番逃避之言、不过是担忧过甚的一时怯懦而已,也可见她对端王是真用了情,且情深不浅,因而关心则乱罢了。

      心想间,江流画却不由释然笑了笑,拉着叶寒说道:“你虽比我年小几岁,可凡事都比我有主见,每次我遇到困惑犹豫时,你都能说与一番道理及时点醒我,这次换我这个当姐姐来给你讲下道理。”

      叶寒点了点头,静听其详。

      “‘不恋过去,不畏将来’,这是当年奶娘离世时、你曾劝我的话,怎么现在你自己反倒忘了?”

      半生颠沛流离人间、苦楚尝遍,曾经以为跨不去的坎,如今都成了她心平气和、劝着他人的良言真理,有时让江流画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过去虽是美好,但终究已成过去,无论如何不舍也再也回不去,与其念念不忘,倒不如将过去那份美好存在心里、好生珍藏;未来虽迷茫不知去路,可你还是得一步一步走下去,只有将你当下的每一步走好了,你以后才不会后悔,不会再念念不忘、想着过去不放,困扰于已。”

      说了这么长一番沉重的大道理,江流画自己都嫌累,停顿一下,话语转轻说道:“再说了,你若真想回到过去,回到云州,你又怎会有阿笙这么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叶寒雾眼忽明,脸上浅然生笑,对呀,若她还在红绫镇,还在云州,又怎会有阿笙这么个乖巧可爱的孩子?还那么懂事疼她这个娘。

      叶寒不禁又想起送青川出征的那日,阿笙也陪着自己站在城楼上送行。

      她记得阿笙当时就站在自己身边,小手紧紧握着自己,仰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却像个小大人般安慰着自己,很是坚定说着,“娘亲莫怕,爹爹不在,阿笙会陪着你身边,会替爹爹保护好你的。”

      夜沉沉入深,眉浅浅去愁,虽未见笑,可江流画看得出来、小叶是真的想通了。

      其实江流画也明白,自己刚才所说的这番道理、小叶怎会不懂,她一向活得比自己通透,只不过医不自医人不渡己,囿于局中,需要一个人在外、将这一层轻且薄的执念替她捅破,“救”她出来罢了。

      并州入了秋的夜总是格外安静,秋雨一场又一场接着下,凉意洗净了暑热,连带着夏时虫鸣聒噪都一并洗落在这无边细雨中,像极了天地初成时的空旷无声。

      此时,灯花轻微一声爆炸、也显得异常响亮,更别提从屋中后侧西厢房传来的孩童啼哭声,应是明珠、还有承文承武半夜醒了。

      因陆知去了夏州,至少要个把月不在家,叶寒便让江流画带着孩子到端王府中暂住,既可帮她一起照顾三个孩子,两姐妹也可作个伴,打发下丈夫不在身边的担忧寂寞,所以就把合璧庭的厢房收拾出来让她们居住。

      孩子一醒,两人即便聊得再投机、也不能再继续下去,流画在这儿陪了她这么久,叶寒自是不好再留她,便让她快回屋看看,自己则也打算去暖阁,看下阿笙是否也醒了。

      烛火如豆,细小一颗若黑夜被烧破的洞,微微亮亮摇曳着,虽不能清晰识字,但也能看清灯下一隅处、那一方刚放下在案的书卷。

      书未抚平还是看书时的样子,一侧卷着一侧平展开,却是卷厚平薄已翻阅过大半,快要看完。

      书厚如山十万字,页峰字林数千排,最是适合消磨昼短变长的夜里、那无人可伴的孤独与寂寞,可再厚的书终有看完的时候,也不知当一书阅尽后,这看书的人又该以何打发着漫漫长夜里的秋凉寂寞,还有越发变浓的思念与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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