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作者:佩尔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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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岁饮屠苏酒,莫将旧愁入新年


      自那次在书房莫名其妙晕倒后,再次醒来,有很多事叶寒都想通了,正如解神医所言,这世上除了生死之外,其它的都不足为虑,她又何必过多强求、万事皆如她所愿,到头来、为难的还不是自己。

      既然青川不愿再回这个家,那便由着他天地中任逍遥,她也不会再去打扰,省得徒招人厌恶。不见就不见吧,就这样各过各的过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大寒和着风雪匆忙而过,晃转数个日夜天寒,立春便悄然而至,天虽不见暖,人面难遇东风、吹得桃花散,但雪池枯柳垂落的长条上,已隐约可见一条条稀稀疏疏的新绿、暗藏在莹玉冰雪之下,胜过花枝五彩缭乱,让在漫长冬季中、望不见春的人倏然一振,莫不惊讶一番,暗生欣喜,原来不知何时间万物苏萌,山水已醒,冬将去,春已来。

      立春不过四日,除夕便至,自今早醒来,这府内的繁忙热闹就未停过。

      可不是,这好日子接着好时节一个又一个,就像一个个福气不停从天上掉在人身上,捡都捡不过来,虽然累得连歇口气的空闲都没有,可心里却累得高兴、累的愿意,毕竟一年人团圆都盼在这一天,没有谁不想把这个年过好,叶寒也是。

      酉时天明辉,夜方早,离年夜饭还有段时间,叶寒也一时半会得不到休息。

      她自今早起来就没歇过脚,先是带领府内众人迎天祭祖、敬地衔恩,后有各大别庄、忙活了一年的年例,都挑在今天这喜庆的日子送来,都需她亲自坐镇一一清点清楚,封存入库,忙忙碌碌大半天,终于在酉时前、能回合璧庭坐会儿喝口茶。

      幸好前几日,就将来端王府拜贺的各地官僚家眷都给送走了,要是都积在这一天,就算把她分成两半,她一天内也做不完这么多事情。

      可叶寒天生就是个爱操心的主儿,这不,好不容易刚坐下歇了口气,连茶水都未喝一口就又问起府中奴仆的年余碎事,大到例银结算,小到今晚吃啥,细枝末节的事都认真问了一遍,生恐误了他人一个好年。

      夫人关心下人,是他们做下人的福气,常嬷嬷自是心怀感激,俯身回道:

      “夫人交代给老奴的这些事,老奴早已办好。按夫人的意思,年尾这月的月钱都是给的双份,下人们自是欢喜能过个好年,没有人不念叨感激夫人的恩德。”

      叶寒低眉笑了笑,有体谅,也有她身为人主的小心思:

      “这府内的下人辛辛苦苦忙活一年,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多发点银子,下人们的兜里就能多攒点钱,也让他们觉得这一年没白幸苦一场,对来年也有个好盼头。”

      所以说,这当老板的平日里再抠,但在年终奖、这种原则性问题上时,该大方的还是得大方,你让为你打工了一年的员工,连个年都过不好,以后谁还替你卖命干活。

      常嬷嬷让站在一旁的丫鬟将账本拿来,然后接过呈至叶寒面前,“夫人,这是今日结算月钱的账本,您可要看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常嬷嬷跟在她身边这么久,她的忠心叶寒早已看透,所以便挥了挥手,让她将账本放置在一旁案桌上,很是信任说道:

      “你办事,我一向放心,这账本你就直接交给陈福,让他与帐房对账便可。”

      明窗微沉,寥寥落落下几缕幽暗,看来,外间天色必是又晚了几分。夜愈近,人愈欢,华灯初上三两点,有阖家共团圆,叶寒青眉莞尔间,也心生有盼。

      “对了,”叶寒想起点琐碎事,一并问道:“浣衣房的苏琉璃,交代给她多给的钱,她可收了?”

      常嬷嬷笑着回道:“夫人且放宽心。苏琉璃那丫头虽认死理,不懂变通,若是直接将夫人的赏钱给她,她必定不会接受,所以老奴便想了个折中的主意:

      借着浣衣房管事嬷嬷、最近六十大寿的由头,将夫人这笔赏银化整为零、都赏给了浣衣房一众人:

      浣衣房的管事嬷嬷得一半,剩下的人共分一半。虽说最后分到苏琉璃手中的钱不多,但对她家来说,也能安安心心过个踏实年了。”

      “如此,也甚好!”这事,是她今早才突然想起、让常嬷嬷代办的,能做成这样她已经很满意了。

      “苏琉璃虽说是我端王府的下人,可毕竟不是签的死契。我去夏国,让她冒着生命危险陪同,想想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日后你暗地里多帮衬下她,记得不要做得太明显,莫让她发现了,要知道这读书人的清高,最受不得他人可怜。”

      这世间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夫人又最不喜欢欠人,只好弯着路曲着法子、把这份亏欠一点点还上,常嬷嬷自是懂叶寒这份苦心,但不是很懂她将这玲珑心思、过多放在一个不必要的洗衣婢上。

      毕竟夫人是端王府的女主人,是堂堂端王嫡妃,她应该把心思和精力都放在王爷身上才是。

      借着叶寒主动提起夏国的由头,常嬷嬷顺势小心试探问道:“夫人,这戌时将至,这阖家团圆的年夜饭,膳房应已做好。您看,是不是该传膳房、将这团圆饭送过来了?”

      常嬷嬷在皇宫浸淫多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字字都要在脑子里、精挑细选一遍才能凭凑成句,放心说出口,以免他人有心恶意挑刺,从而惹祸上身。

      所以,像方才过于冗长、且反复的话着,实让人听得感到有些累赘,好似她是故意、有心将一个个“团圆、阖家”的词、有意说与她听一般,至于其目的,自是不言而喻。

      有时候,雾里看花自有模糊不清的一番朦胧美,可弊处也显而易见,就像方才常嬷嬷婉转、不点透的话,叶寒若是有心回避,自能装没听懂、随意糊弄过去,谁也拿她无法。

      但好在叶寒听明话中意后,脸上的浅笑只微微凝固一下,然后垂眸抬眼的瞬间又恢复如初,脸上的浅笑更是若月光皎白、静泄流淌,平缓宁和,不见丝毫乱心之绪。

      只听叶寒平静说着,不见任何喜怒哀愁:“这事我已经提前跟膳房打过招呼,王爷军营事忙,花折梅也回不来,解神医又去了鹫岭深山寻药,今年这年是过不团圆了。

      膳房今夜做了这么多菜,我和阿笙两人也吃不完,还不如让他们把这团圆饭都送到军营里去,我这处不得团圆,让王爷与众将士今夜同乐一场,亦是团圆。”

      叶寒这话说得平静如流水缓过,常嬷嬷却听得心潮跌宕几回。

      从容平淡,不再执着,夫人这是看开了,但……也是对王爷心死了,王爷彻底成了她话里一个可有可无之人。

      她可以平静地提起王爷,不乱颜色,她可以笑语盈盈、说着对王爷的关心,但也只不过是一个情绝的妻子对丈夫、例行公事的敷衍问候罢了,入不了心更,听不出真心。

      夫人放手了,王爷应是如愿了吧?

      “常嬷嬷……常嬷嬷……”,叶寒连叫了几声,常嬷嬷才微微回了神,俯身问道有何事,叶寒眼角一翘打趣道:“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常嬷嬷眼眸低垂一下,然后赔笑回道:“老奴这不是在想,这膳房的团圆饭都被送到军营里去了,那夫人您和小世子,今晚这年夜饭该吃什么,总不能随便吃点糕点就打发了吧?”

      叶寒眉眼忽生笑,顺着常嬷嬷的话打趣道:“有秋实在,还担心没吃的吗?”

      话方说到兴处,屋门垂帘半掀起,然后就见阿笙从外跑了进来,粉嫩雕琢的小娃娃、穿着白裘厚披风,头上还戴着相连的挡风白绒斗帽,那粉嫩雕琢的模样,真是好看极了。

      “娘亲!”

      见阿笙回来了,叶寒不住欣喜走了过去。

      “朱老夫子送走了,东西他可有收下?”叶寒边脱去阿笙身上沾满风雪的披风,边轻声问道。

      阿笙仰着小脸,兴奋回道:“嗯,东西师公都收下了,师公还让阿笙向娘亲说声谢谢,不用担心他们。”

      叶寒把解下来的披风、递给了常嬷嬷,手心捂着阿笙发凉的小脸,给他暖着脸,边叹着气说着:

      “娘能不担心吗?育荫堂房薄地冷,那方夫子又是个不会过家的大男人,估计连过年的年货都没备齐,你师公要带着朱家小姐去他那里过年,娘若不备几车年货一起送过去,你师公今夜的除夕饭,估计都没着落。”

      这是朱老夫子来并州城过的第一个年,在这里无亲无故,按理说,她应邀请他们祖孙二人一同过年。

      可因夏国之事,自己与青川已互相生离夫妻情绝,朱老夫子对此心怀愧疚,一直认为都是他的错、才造成她与青川走到今日这地步,所以无颜见自己,只好带着孙女去了方云中处过年。

      其实她与青川之间……叶寒心中不由泛起一阵苦笑,说真的,朱老夫子真没必要对自己心怀愧疚。

      她与青川这段感情本就先天不良,后天畸形,他们之间存有的隐患太多,就像一个个埋在地下的火雷,朱老夫子只是不小心误踩中了,这才将他们两人的矛盾引爆了出来,所以这事真怪不到朱老夫子身上。

      阿笙见叶寒笑容有点浅淡,连忙拉着她的衣衫,焦急安慰道:

      “娘亲娘亲,您不用担心师公吃不上饭,你给师公备了好大几车吃的,师公就算吃到明年也吃不完。

      而且,你不是还提前给斜阳巷的何婆婆打过招呼了吗?娘亲你是斜阳巷的大恩人,他们一定会帮你把师公照顾好的,一定不会让师公饿着的。”

      叶寒倏然心愁消散,手指轻轻刮了下阿笙的小鼻子,忍俊不禁道:“就你最会哄娘开心了。”

      阿笙像只小树袋熊、紧紧抱着叶寒的腿,仰着小脸笑盈盈地望着她,神情憨态可掬,很是认真说着,“因为娘亲最疼阿笙呀,所以阿笙也要好好疼娘亲,哄娘亲高兴。”

      谁说只有女儿才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叶寒低头看着暖到她心窝的儿子,手摸着他软乎乎的小脸,莫不欣慰满足,“你呀……真是个小蜜罐子,嘴这么甜。”

      阿笙怕痒,被叶寒手摸着不住咯咯咯地笑,但很是喜欢,还拿着小脸主动、去蹭着叶寒微凉却柔软好闻的手心,屋内无忧无语的孩童笑声不断,还有女人轻柔温软的浅浅笑语,除夕盈雪积寒云,亦难压人间温情。

      母子俩说话玩闹一阵,阿笙喝了几口烫暖了的温梨水后、解了渴,然后小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了,于是朝叶寒撒娇道:“娘亲,什么时候开饭呀,阿笙的肚子都饿了?”

      不说还好,被阿笙这么一提醒,叶寒好似也感到几分饥肠辘辘,斜看一旁、明窗落幽暗深深,早已不复白日明色,这才知这除夕夜已悄然而至,怪不得会饿,是时候该吃团圆饭了。

      于是,叶寒向常嬷嬷吩咐道:“常嬷嬷,你去小厨房看下,秋实应该把晚膳都做好了,可以上菜了。”

      “是,老奴这就去。”常嬷嬷瞧着榻上的温情一幕,心里也不住高兴,轻快踏了脚步便出了屋去。

      丫鬟婆子端着热腾腾的饭菜络绎不住进来,然后食物的香气开始在屋中飘散,很是诱人,勾得阿笙这只饥肠辘辘的小馋猫、再也坐不住,起身拉着叶寒向放置晚膳的席间走去,边走还边问着,

      “娘亲,今夜是除夕,有什么好吃的?”

      叶寒没有直接回答,神秘十足道:“你等会不就知道了。”

      合璧庭屋中太大,而今夜除夕,只有她与阿笙两人可团圆,空对少,只会多凄冷孤凉,叶寒于是便把晚膳的地点、选在屋中右侧的小席间上。

      此处有轩窗半开、可望一轮皎白圆月,席间四方不大、容两三人刚好,挤挤凑凑、没有清冷落脚之处,除夕小团圆,只有她与阿笙母子两人,如此,也好!

      席间饭案低矮拼成四方,除却她与阿笙各坐一方饭案外,剩余两案皆放满红白生肉、玉衣碧菜,一旁案几上,食材更是不胜枚举,种类颇多,而饭案中间空出的四方小空地中,一冒着滚滚热气的铜制圆锅,不大不小,正好坐落其中。

      其中,圆口铜锅以鸳鸯双线、分成波纹四格,红白双汤依次交错灌满,这是叶寒根据在现代的鸳鸯火锅做的一种改良,这样无论坐在哪一方都能吃到清、辣两种口味,也避免了伸长手臂、越锅夹菜时,被热汤溅到的危险。

      阿笙第一次吃火锅,对红白相间、似花瓣的铜锅很是好奇,小手趴在案桌上、看得很是仔细,小脑袋凑得老近,对铜锅中、不断翻滚冒出的香味,更是垂涎三尺,于是迫不及待对叶寒说道:

      “娘亲,阿笙饿了,可以先舀一碗汤给阿笙喝吗?”

      叶寒听后忍不住扑哧一乐,对阿笙解释道:“这锅中的汤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煮东西的。”

      “煮东西?”阿笙好奇一声,站起身子,围着案桌中间的圆口铜锅、仔细打量了一遍,终于在另一侧铜锅底部、发现了正烧得通红发亮的炭火,不由兴奋冲叶寒问道:“娘亲,这下面真的有火耶!”

      别怪阿笙天真,毕竟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火锅,而且平日里吃的饭菜都是做好了端上来的,只需直接吃就行了,从来没有这般边煮边吃过,顿时好奇心上来,很想试试这火锅是什么味道。

      除夕夜至戌时团圆,开膳的吉时已至,叶寒却没有丝毫动筷开席之意,而是对站在一旁、伺候他们用膳的常嬷嬷和秋实,发出邀请,“常嬷嬷,你与秋实也坐下来一起吃吧!”
      “……”
      “……”
      两人愕然抬头,呆楞不已,常嬷嬷率先回了神,面有犯难,细声说道:“夫人,这……于礼不合。”

      秋实是个没主意的,听常嬷嬷这么说。也连连附和道。

      夫人待她们宽和是夫人心善,也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福气,但切不可顺竿而上、恃宠而骄,没了规矩,忘了做下人应有的本分。

      “今夜除夕,阖家团圆之际,我们先暂且不拘礼,只谈情。”

      叶寒诚心诚意说道,不掺半分虚情,“我来并州也快有六年了,自我来到这里,你们就一直跟着我,任劳任怨尽心尽责,对我、对阿笙都是真心待之,没有半分私心。

      今夜过年,我想好生请你们一同吃顿团圆饭,谢谢你们,你们就别推辞了,一起坐下吃吧!”

      “嬷嬷,秋姑姑,你们快坐下来吧,阿笙都快饿扁了!”阿笙也在一旁不停劝道。

      常嬷嬷常年深受皇宫中、繁文缛节的影响,尊卑观念早已深入骨髓,即便叶寒诚挚邀请,也不敢与主子同坐同食,婉拒道:

      “夫人好意老奴心领了,只是老奴身份低贱,微如尘泥,怎能与夫人、小世子同坐而食,实乃与礼不合,还请夫人收回成命。”

      叶寒听后有些失望,然后转头看向秋实。

      秋实虽不如常嬷嬷拘礼过深,但她这些年或多或少、受到常嬷嬷的言传身教,也多少知了些尊卑礼数,摆手回道:

      “夫人,秋实做事毛毛躁躁,没大没小,还容易闯祸,您就别让秋实与您一同吃饭了。您也知道秋实吃饭没有吃相,胃口还巨大无比,若秋实真上了桌……”

      说到这儿,秋实微抬起头,扫视了一眼案上放置的菜,一口清晰的吞咽声随之响起,然后低下头继续说道:“……估计,您与小世子这年夜饭就没了。”

      阵线统一,进退一致,看来这“仗”有点难打呀,叶寒视线在常嬷嬷秋实两人身上、幽幽转了一圈,然后见阿笙这小机灵鬼、正撒娇朝自己一笑,叶寒无奈愁苦着脸,朝他使了下眼色,求他帮忙。

      阿笙一接收到叶寒的求助,立马从席上站了起来,蹬着小短腿就直接朝常嬷嬷跑去,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就拉着她的手跑。

      常嬷嬷担忧心切,见阿笙跑得这么快,旁边还有沸腾滚烫的汤水,怕他一不小心跌倒烫伤,也只好被他牵着小跑跟在身后,以防不测。

      叶寒方才说了一大堆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不能将常嬷嬷说动半分,而阿笙一出马,一个字也未说,就将常嬷嬷带到了案边,这行动力,她这个当娘的确实无法比。

      不过将常嬷嬷拉到案边,这任务不过才完成了一半,而这剩下另一半,说服常嬷嬷安心坐下、一同吃饭,这才是难上之难,叶寒静坐在一旁,看着阿笙这小机灵鬼又会玩什么把戏。

      只见阿笙这小机灵鬼、仰着他那张可爱无比的脸,睁着萌萌哒的大眼睛、望着常嬷嬷,拉着常嬷嬷的手不停撒着娇,奶声奶气求着,

      “嬷嬷,你就坐下来陪阿笙、娘亲吃顿饭吧,好不好?你如果不坐下来,娘亲就不开席,阿笙就没有东西吃,阿笙肚子好饿,你摸摸都瘪下去了!”

      这人越老越是心软,明知道阿笙是故意装可怜、让自己坐下吃饭,可常嬷嬷还是忍不住心疼,手摸着他扁下去的小肚子,轻声哄道:“小世子饿了,嬷嬷这就给你煮东西吃,好不好?”

      “不好!!”阿笙鼓着小脸、气呼呼不干,小嘴嘟得老高,很是不开心。

      可还不到一会儿,这小脸就瞬间瘪了下去,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开哭在即,阿笙可怜兮兮望着常嬷嬷,好不伤心,“嬷嬷不疼阿笙了,都不陪阿笙一起吃饭,阿笙也不要吃饭,阿笙饿死算了……哇……”

      阿笙这一声惊嚎大哭,彻底把常嬷嬷给弄得手足无措,连忙靠近又哄又劝,叶寒坐在对面看着这慌乱一幕,心里无不啧啧称奇。

      阿笙这小子哪哭了,除了吼得大声点,脸上一点眼泪都没有,明显就是在假哭,而常嬷嬷这深宫出来的人精,居然就这么信了,真是不公平呀!

      叶寒突然有点心疼、自己方才说得口干舌燥的舌头,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不用猜,最终这场“仗”,自然是常嬷嬷输了,僵硬着身子、勉强在案边坐下,双手根本不知该放哪儿,垂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阿笙这小家伙却高兴得、一下破啼而笑,小手抱着常嬷嬷的脖子,在她局促不安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大口,弄得见惯大风大浪的常嬷嬷、顿时呆愣不已,然后头低得更低,可侧脸却情不自禁扬起了欣慰的笑,正适合除夕夜阖家团圆。

      常嬷嬷既已落座,秋实这没主意的丫头,自是乖乖在空余的最后一方案桌前坐下,自此,四方围满人团圆,虽离除夕开宴的吉时早过,但只要人都在,何时不是团圆好时节。

      圆口铜锅中,白汤翻滚如雪,红汤四涌如霞,缭缭人间烟气,百味消融于中,方然间,有二三俩筷箸、不时下锅随性取食,炉火热食暖得身子无寒,边吃边笑边谈间,其乐融融,将这一年愁心的事、伤心的人都在这一刻忘了个干净,莫留到明年再扰人。

      食至兴处,叶寒欣然举起酒杯说道:“今岁除夕,辞旧迎新之际,我敬大家一杯屠苏酒,祝大家来年避疫去寒,身健安康!“

      岁饮屠苏,其俗先幼后长,为幼者贺岁,长者祝寿,所以这一席中,最年幼的阿笙最先端盏开饮,高兴说道:

      “阿笙祝娘亲每天都笑口常开开开心心,祝嬷嬷身体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祝秋姑姑厨艺越来越好,每天都有猪肘子吃!”

      “谢谢阿笙。”
      “谢谢小世子。”
      “谢过小世子。”

      热气弥漫间,屠苏酒依次饮罢,酒盏最后在常嬷嬷手中空尽落罢。

      虽中间隔白汽、缭绕碍目,叶寒微偏着头,还是能看见常嬷嬷面前碟中、菜物稀少,手中筷箸活动范围、多在咫尺碗碟之间,很少伸出手去夹菜,不似秋实吃喝间、早已去了拘束。

      于是,叶寒对坐在自己与常嬷嬷中间的阿笙,提醒道:“阿笙,你别光顾着自己吃,也给常嬷嬷夹点菜,她这么疼你,你可不能把她给忘了。”

      常嬷嬷心思通透,一听叶寒这话,就知她看出了自己的拘谨和不自在,所以才让小世子给自己夹菜,于是连连摆手、婉拒道:“夫人,老奴吃饱了,不用了。”

      她能同坐与主子们吃饭,已是难得之福气,哪还能让小世子给自己亲自夹菜,这着实太折杀她了。

      可阿笙才不听,小腿直接站了起来,一手拿着筷箸,一手拿着竹制小漏勺、在铜锅中连捞了四五次,每次都捞得满满一勺,全放在了常嬷嬷面前的菜碟和碗中,远远看去,垒得像一座小山一般。

      常嬷嬷看着自己面前、装得再也装不下的菜,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连连对阿笙劝道:“小世子,够了够了,嬷嬷吃不了这么多。”

      “不够!嬷嬷才刚坐下没一会儿,怎么这么快就吃饱了。你先吃着,阿笙再给你捞点菜。”

      阿笙倔强着不肯停,边说着手中的小竹勺也没闲着,在锅中不停翻波搅浪寻着食物,似乎要把这一锅菜捞个干净才罢休。

      叶寒瞧着常嬷嬷看着眼前、这一盆多得吃不完的菜,纠结得不知如何下口,于是出口连忙制止道:“阿笙,常嬷嬷喜欢吃鱼,你给常嬷嬷煮点鱼肉吃,好不好?”

      “对耶!”阿笙如醍醐灌顶,眼睛一亮,对坐在对面的秋实兴奋问道:“秋姑姑,你准备鱼肉没有?”

      “有!”秋实立刻回道,然后站起身来从后面案桌上、端来一盘轻粉细白的鱼肉,倾斜一拨,便入了沸腾不止的热汤中,稀里糊涂、帮着阿笙说话,“常嬷嬷,这是沧河的团鱼,在冬季尤为鲜美肥嫩,你肯定喜欢吃。”

      常嬷嬷勉强一笑,一身僵硬,说尽不自在。

      叶寒心明了知,开口说道:“常嬷嬷,你莫要拘束,你我主仆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把你、还有秋实,当成下人看待。今夜邀你们一同吃个团圆饭,实乃诚心,也有私情。”

      说到这儿,叶寒淡笑一抹哀逝过,垂眸间眉弯有了几分轻愁,“你也知道端王府这么大,可今夜这个团圆年,却只有我和阿笙两人独自过,委实太过冷清。

      让你与秋实一同坐下吃个团圆饭,就是想大家围坐一起,凑个团圆和热闹,只是没想到徒增了你的负担,还让阿笙这小调皮蛋在好好的过年夜、平白闹了你一场,让你为难了一番,着实不好意思。”

      方才使的小诡计、本以为无人知晓,现在被叶寒这么一戳破,阿笙这薄嫩的脸皮一下就红了,小自尊心受到打击,很是难为情,一下扑到叶寒身上,小脸埋在叶寒肩窝里不住蹭着,撒娇不依,闹得席间一片欢声笑语不断。

      铜锅内,白浪翻滚红霞涌动,水汽缭缭升腾间,隔着朦胧,常嬷嬷静静看着眼前这温情一幕,欣慰间、有感慨万生:夫人方才的坦白出乎她的意料,她由衷感谢夫人对自己的体谅还有……尊重。

      自瑾妃娘娘走后,再也没人待她如这般好过,她怀念亦感激,同时也不住暗暗叹息,为何红颜总是多坎坷,瑾妃是,夫人亦是。

      只有她才知道、眼前这个瘦弱女人有多不易,她的强颜欢笑浸了太多的苦楚,无人可说亦说不出口,都酿成了最苦的泪,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蒙在被子里、一人悄声流着。

      有多少次,她透过门缝、看着被子下隆起的轻颤不止,听着那压抑得、近乎苛刻的低泣声断断续续传来,一入耳,就是揪人心的难受。

      而这样的夜很多,直至昨夜依旧还在,她只希望今岁岁末过,泪眼喜迎新,莫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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