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作者:佩尔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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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阳未落斜阳巷,春晖难入育荫堂(下)


      育荫堂中宽敞的正堂里,书案地席早已归置清空在一旁,空出一整间空屋、专供今日之用,叶寒率先进入时,便明白这方云中真是“心机深沉”呀,连自己都被他当成枪杆子使了。

      叶寒居正堂上位,用一垂地白纱云帘与众人隔开,左手下方站的是今日原告:周杨氏;右边是姗姗来迟的周家三兄妹,堂外,绿林空地站的是刚才围观之人,现在也在今日此案的看客。

      周家位于斜阳巷最里处,位置偏僻但也好找,可本两盏茶的路程,却偏偏磨蹭了半柱香的才到。

      晚来的周家大哥,立于叶寒右下方最前,拱礼弯腰、主动赔罪道:“草民周游携弟弟妹妹来迟,让王妃娘娘和一众乡亲等待良久,实则不应该,还望王妃娘娘和各位莫要见怪。”

      周家大哥周游,周家二妹周梨,周家小弟周阖,三人站在叶寒右下方、逐一站好,只是……

      叶寒一边听着周游的话,一边透过半透明的纱帘、看着周家二妹身后突然矮下的一截空缺,很是奇怪,不由偏头一瞧,这才知周氏三兄妹来迟的原因:

      原来这周家小弟虽面容正常,双腿俱在,可却是个站不直的软脚虾,需依靠他人扶持才能勉强站立,不至于跌坐在地。

      人来齐了便好,叶寒知这三兄妹的困难,便让秋实出了帘帐端来一凳子,供周家小弟坐下,周家大哥与二妹皆弯腰谢过。

      见状,周杨氏虽有些个面色难看,但也不敢出言打叶寒这个王妃的颜面,便“心胸宽广”了一回,权当没看见。

      倒是学堂外看戏的看客,心里纷纷有了底,这王妃娘娘是个心善之人,应是不会让周杨氏这个恶妇如愿。

      “周氏三兄妹,你们可知本王妃找你们来是为了何事?”众人来齐,叶寒开始替周杨氏“主持公道”。

      周家大哥有礼有节回道:“草民知道,来学堂的路上,何嫂已与我三兄妹说过。”

      “如此,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叶寒先向周家三兄妹“发难”道:“对面站着的是你们的亲生母亲,若你们今日好好带她回家尽孝,本王妃便不追究你们不孝之罪;若你们不知悔过依旧如故,这后果……本王妃就不好说了。”

      这未说明的话比说的透彻,更让人具有想象空间,当然也更具威胁,周氏三兄妹听后沉默不语,三双眼睛六只眼交流着彼此的决定,却自始至终、未看过对面周杨氏一眼,彷若无人视为空气。

      周游乃周家长子,自是当仁不让挡在弟弟妹妹前,主动扛下一切“罪责”,“夫人明鉴,对母不孝驱母离家皆是草民一人所作,与弟弟妹妹无关。若夫人要治草民不孝之罪,草民无话可说,只是……”

      说到这儿,周游笔直跪在堂前,瘦削苍白的脸上是与他不相符合的坚定,“……此妇绝不能进我周家大门一步,即便她是生我三兄妹的女人。”

      “你……”,周杨氏真没想到在王妃娘娘面前,这逆子仍旧冥顽不灵,顿时气得一口气没提得上来,差点翻了白眼过去,白嫩如葱的手指、指着周游颤颤发抖,“……你……你这个逆子……”

      说完,周杨氏又立即收回手来捂胸痛哭,攥紧衣衫的五指指尖染着丹蔻,是凤仙花特有的嫣红色,甚是好看,但远远看去倒像是指尖滴的血,似控诉着子女不孝老天无眼。

      然而,对哭着哀嚎在地、不能自己的周杨氏,对面的周氏三兄妹一直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神色冷漠、不起丝毫波澜,倒是站在堂外的一众看客、看得忍不住怒从中来:

      这些人都是住在斜阳巷几十年的老街坊,对周家的旧事最是清楚。

      明明是这个女人无情无义、卷钱弃子跟人跑了,现在反倒打一耙说着这三兄妹的不是,真是无羞无耻,气煞人也。若不是堂内有王妃娘娘坐镇,还真有手心痒痒的汉子、想揍这恶妇一顿。

      见这三个孽子无动于衷,堂外看客更帮不上忙,周杨氏只好把自己的希望、放在了一帘之隔的叶寒身上,于是哭精上身,抬眼凝泪哭着梨花带雨,甚是痴绵望着帘后的叶寒,哀伤唤道:“王妃娘娘,你要给民妇作主呀……”

      那幽怨拉长的哀求,就像是一句昆曲唱得婉转动听,周杨氏好似还以为、自己还在温柔婉约的江南时,对着老爷唱着他爱听的吴侬小调,如此不走心的做戏,难怪一众看客不买账。

      可奇怪的是,叶寒居然被她哭动了,竟开口逼着周家三兄妹,字中无怒、可字字皆有怒,“本王妃再问你们一次,这周杨氏,你们到底要不要带回家,好生侍奉尽孝?”

      这事,周家三兄妹早在周杨氏、出现在周家大门前时,他们就决定了——永不认她!直至今日,哪怕是面对高高在上、以权相逼的王妃娘娘,他们的决定依旧不变。

      周游欲上前回道,但却被身后二妹周梨拉扯了一下,然后自己主动上前跪下,却抬头倔强回道:“王妃娘娘,民女周梨有话要说。”

      “说!”叶寒想也不想便准了。

      不似周家大哥那般、还顾忌着身为男儿的几分颜面在内,周家二妹更多了女子抛弃一切的毅然决然,毫无给自己回头之路,冷声回道:

      “不让这女人回周家,其实是小女一人的主意,与大哥小弟无关。而且今日无论王妃娘娘再怎么问,小女也只有一个回答,只要小女还有一口气,小女就绝不会让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再回我周家。

      当年明明是她抛弃我兄妹三人在先,这些年来我兄妹三人受了多少苦,她知道吗,现在她突然跑回来了,什么都没做就要我兄妹三人尽孝养她,小女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周家二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但不是为这些年所受的辛酸苦楚想哭,而是被对面那无耻的女人给气着的。

      周家二妹忿然瞪着、对面穿得光鲜亮丽、保养得当的女人,跟抛弃他们三兄妹时,容颜并未差了多少,只是眼角多了几条下垂的褶皱,只是还如以前那般心狠无情,从未变过。

      “王……”
      “王妃娘娘!”

      周杨氏被女儿周梨花、投射过来的恨意给惊住,本想开口向叶寒求助,却周家二妹一下打断,根本不给她丝毫说话的机会,“夫人请看小女这双手!”

      边说着,周梨边伸出藏在袖中的手,双手向前展平,手背新旧伤痕满布,手掌硬褐更是老茧遍布,十指骨节粗大,双手粗糙,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双十五六岁少女才有的手,苍老如一老妪。

      “小女这双手四岁便开始帮人做工,挑水劈材,扛货赶马,浆洗衣服长的冻疮,客人烫伤后留下的疤痕,手磨出血变硬后的茧子,一一都能在小女手上找到。小女受的这些苦,小女不恨天不怨地,唯独只恨对面那个狠心的女人,并非恨她抛家弃子,而是恨她的绝情狠毒!!”

      有母如无母,有母还不如无母,周家二妹转头对峙着、那个陌生了十几年的女人,有恨有怨、有怒有气,

      “当年家父战死沙场才不过一月,她就变卖了家里值钱的一切,卷走了朝廷发放的抚恤金,跟一江南商人跑了,连一砖一瓦都未给我兄妹三人留下;

      当时我四岁,大哥六岁,小弟才不满一岁,我们三人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就这样大哥抱着小弟牵着我,挨家挨户讨饭吃,才不至于饿死。

      后来,是何嫂发现了我们沿街乞讨的三兄妹,是她可怜我们,帮我们在斜阳巷、重新找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

      我们兄妹三人是吃斜阳巷的百家饭长大的,对我们来说,斜阳巷的街坊四邻就是我们的亲人,何嫂就是我们亲娘,而不是对面那个生了我们、却狠心抛弃了我们的毒妇。”

      堂外站着的人都是住在斜阳巷的人家,周家二妹说的话是真是假,从他们脸上浮现起的同情落泪就可得知,立即一片群起激昂,纷纷都为这三兄妹不值,怎么摊上这么个无情无义、还这么不要脸的亲娘。

      堂外的闹哄哄自然是影响到堂内的人,周杨氏被一群人当着面指着骂,就算她再好的脾气,这脸上也挂不住,可无奈当着叶寒的面又不敢发作,可没想到叶寒耶突然冷冷向她问了一句,“她说的,可是当真?”

      顿时,周杨氏乱了阵脚,脸青一块白一块,好不难看,被压成细长的眼睛焦急四周打着望,终于在看见站在学堂门前的何嫂时,这怨恨有了出处。

      于是提起裙摆、踩着绣花小鞋就向何嫂疯狂扑来,嘴里边又吼又叫道:“都是你这个毒妇教的,要不然我亲生的孩子怎么会不认我这个娘!看我不撕烂你这臭寡妇的嘴!”

      还好何嫂离周杨氏有一段距离,还未等她扑来,就被站在堂前门边的人群给出手推了回去,然后一个踉跄回跌在地,不过还好,看热闹的女人居多,推她的力气并不大,所以周杨氏并未伤着。

      不过,她这一举动,却彻底把周家三兄妹给激着了。

      最先是周家大哥跑了过来,护住受了惊吓的何嫂,然后是跪在地上的周家二妹,也连忙站了起来,跑了过去,连坐在凳腿脚不便的周家小弟,也挣扎站了起来,艰难走了过来询问何嫂是否无碍。

      这次周家三兄妹是真怒了,连脾气最好的周家大哥、也难得出现了几丝恨意,更别提周家二妹小弟了,纷纷护着何嫂挡在她前面,以免那个恶妇又疯起来伤人。

      混乱得了制止,叶寒在帘后问道:“周杨氏,现在,你可有什么可说的?”

      周杨氏孤立无援坐起身子,往事被捅破,她知自己现已无理、可得叶寒的支持,见帘后叶寒隆起的肚子,顿时心生一计,动之以情哭着说道:

      “当年弃子离家实属无奈,民妇现已回来便是知道错了。可民妇即便再错,也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呀,十月怀胎之苦,生养之恩,岂能说不认就不认?”

      “亲生母亲?”

      周家二妹嗤笑一声,对着地上的周杨氏好不嘲讽,“我若知道你把我生下来是为了抛弃我,我宁愿在投胎时投畜生道,也不投进你的肚子,也不愿有你这么一个狠心的亲娘!你再说生养之恩,十月怀胎?你扪心问问,你把我们生下来可曾养过一天?”

      说着说着,周家二妹便气红了眼,以往所受之苦全汹涌扑来,冲着他们所受苦难的始作俑者、全发泄出来,

      “父亲在时,你便整日整夜不在家,我和哥哥根本见不到你;你走后,家里没钱,哥哥为了养我和小弟,自己跑去戏班当了戏子,入了贱籍,一辈子都不能科考入学;

      还有小弟,他现在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当年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财,连张御寒的襁褓都没给他留下,他才不满一岁便生生冻坏了双腿,以致于到现在都不能娶妻成亲;而我,就不用多说了。

      现在我只想问王妃娘娘一句,这样自私自利、无心无情的母亲,我兄妹三人为何要认?”

      看了太久的戏,叶寒也看够了,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她现在也算是当母亲的人,虽然她只有五月孕期,可孩子一日日在她肚子里长大,现在它还未出世自己都舍不得,更别说它生下来后不要它,当娘的哪能做到如此狠心。

      叶寒冷眼瞧着趴坐在地的周杨氏,直言训道:“自作孽不可活!周杨氏,当初是你狠心自私,抛家弃三子于不顾,如今也怪不得这三兄妹不认你。”

      大势已去,周杨氏不甘心,又顿时满脸布满泪水,放低姿势示弱,想求一个好点的结果。

      “夫人,民妇自是有错,但母子一场,没有养恩也有生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能让民妇亲生的三个孩子,置民妇于不管呀!!!”

      左边的周杨氏如此苦苦相求,右边的周氏三兄妹也齐齐跪下求道:“夫人,即便您活活打死我三兄妹,我们也绝不让这妇人进我周家大门。”

      堂外人群也纷纷跪地,为这受苦受难的周氏三兄妹求情,叶寒瞧了一眼站在学堂角落、向自己行了一大礼的方云中,那算是在先谢过自己吧——为学堂,也为这可怜的周氏三兄妹。

      叶寒终下决断,对右边的周氏三兄妹说道:

      “周杨氏弃你们在先,让你们兄妹三人自小受尽了苦楚,你们不认她自是有情理可言,但周杨氏千错万错,可有一句她是没说错,她毕竟是受了十月怀胎之苦生了你们,一场生恩你们该还的还得还。

      这样吧,你们找一间离自家较远的房子,给她一个遮风避雨之所,每日请人送个三餐、管她温饱便可,权当是还了她十月怀胎之恩。”

      反转来得太快,本来是周杨氏以为叶寒还是为自己说话的,可最后一句直接把她打入了地狱,急得她想开口、为自己争夺几句,却又听见叶寒转头对她说着“判决”:

      “至于你周杨氏,生而不养,还不如不生,你今日有这等苦果,全是你当年种的恶因,怪不了旁人!”

      “夫人民……”

      周杨氏仍不死心,欲出言再折腾一场风浪,但还是被叶寒厉声一言呵斥道:

      “还有,这育荫堂乃端王府出资、为斜阳巷英烈遗孤所建,若再让本王妃看见你在这学堂之地、撒泼弄浑,扰了这学堂清静,这并州府的地牢,本王妃自是无权抓你进去,但这城外的慎戒庵,那对你倒是一个不错的好去处。”

      莫名,当叶寒说着那城外关犯错女眷的庵堂时,跪坐在地的周杨氏不禁浑身一抖,欲卷土重来的强词夺理、瞬间吞咽下喉,然后安安静静低着头,不敢再多言半句。

      听了叶寒后面说的话,周家三兄妹这才慢慢品出,其实自始至终王妃娘娘都是在帮他们的:

      给他们一个喊冤诉苦的机会,也好趁此一举打消周杨氏的妄想,帮他们彻彻底底断了与这周杨氏的母子关系,还他们兄妹三人和斜阳巷四邻一个平和安宁。

      “审案”结束,“判决”已下,众人散去,周家三兄妹扶着受了惊吓的何嫂一并离去,只是离去前,三人对着叶寒重重磕了三声响头,感激之情不言而喻。

      至于人去堂空后,依旧呆坐在地迟迟不走的周杨氏,叶寒也知她刚回并州没有地方可去,这成了一个问题。

      倒是方云中主动支了个主意,说是城北角的上阳堂,专是无子无女的老人养老之地,周杨氏住在那里,周氏三兄妹只需每月给上几十个铜板,便可有人负责她的起居饮食,也省了这四人再见面的麻烦。

      叶寒觉得很是不错,亲自下了命令,让两个侍卫护送周杨氏去上阳堂,不得大意。

      世间浑浊,人心难测,叶寒望着变得空空荡荡的学堂,心中浊气也去了大半,手抚摸着自己变大的肚子,不由慈爱万分。

      这是她的孩子,就算全天下都舍弃了它,她这个当娘的也不能抛弃它,因为她是它的母亲,唯一的母亲。

      常嬷嬷扶着叶寒出学堂回府,方云中上前送行,叶寒却有心酸讽几句,“方先生真是好手段,连我都被你诓进去了。”

      方云中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少年郎,被叶寒当面一讽,还是起了些不好意思,腼腆回道:

      “夫人莫要取笑在下了。方某长年与诗书为伴,但委实不擅与女子交际,今日也是被逼无奈,才托江姑娘请夫人帮忙,还育荫堂一片郎朗读书声。”

      叶寒知方云中的书生难处,也知晓他的本意也是为学堂好,所以也并未真的生气,只是嘛,叶寒这玩闹心思上来,还是忍不住玩笑说到一句,“怪不得方先生的未婚妻不愿理你。”

      说完,叶寒便走了,方云中呆鹅般抬起头来,有些蒙圈,手挠着后脑勺,很是奇怪这王妃是如何知晓娉婷的,而且还知晓娉婷不愿理他。

      斜阳巷路窄,马车进来不了,便停靠在巷口外的垂柳街上,离学堂有一段距离,好在不远,叶寒权当是锻炼下身子,反正也不累。

      “常嬷嬷,等会找个机灵的人去打听一下、这周杨氏为何会突然回并州。”叶寒心有打算吩咐着。

      常嬷嬷自是应下,“夫人可还在担心周杨氏这事?”

      叶寒点了点头,“刚才你也看见了,这周杨氏虽然畏于我的身份,被我一番敲打暂时老实了,可这人劣根太重,自私至极,我怕她还会去找何嫂和周氏三兄妹的麻烦。”

      周家三兄妹所受的苦、都未能唤起周杨氏丁点母性,今日之后,只怕斜阳巷仍少有安宁。

      “夫人放心,老奴明白。”

      今日之事叶寒颇有感慨,“君子对君子,小人对小人,这恶人嘛,还是让恶人来磨吧!”

      边说着,叶寒紧紧护着自己显怀的肚子、往斜阳巷路口走去,秋实和流画早已在马车边等着,是该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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