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媚生

　　元德八年，春。

　　烟春三月，碧空如洗，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偌大的园林中既有桃云杏雨，婉转莺啼的柔媚，亦有竹海松涛，怪石嶙峋的刚劲。亭台楼阁或大气磅礴，或精妙绝伦，种种风格，皆与周边景致十分相称。

　　忽而从竹林深处蜿蜒而出的卵石小径中转出几个人来，当先一青年作书生打扮，宽衣广袖，峨带博冠，手持一把绢面墨竹檀香扇，腰系一条雀鹿阔白玉带，下悬福禄寿诗文白玉佩，具不是凡品，身后跟着不少随从，端的是一派富贵风流态度。

　　只见他笑着和身旁的少年道，“夏天就该在园子里多待待，心境都开阔些，皇宫虽好，到底是狭隘了。”

　　这青年正是当今圣上，先帝第八子，赵宜清，年逾而立，如今继位八年，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少年赵宜清的同产弟，十六王爷赵宜芳，看着年岁尚小，面上还是一团孩气，但说话已经很有条理，闻言赞道，“都是皇兄的园子好，庄而不俗，华而不奢，览全貌而观格局，窥小节而见巧思，臣弟这些年倒也逛过不少园子，比来比去，还是皇兄的这个雅致大方。”

　　赵宜芳才十二岁，以他的年纪，便是称赵宜清一声父皇也不为过，年岁差的多了，关系便好些，也更敢说话，此时便撒娇道，“皇兄，不如就让我在园子里住下吧，像您说的，我老在宫里念书念成个呆子可怎么办？”

　　青年被他逗的大笑，折扇虚点了点他，道，“便带你住些日子又值些甚么？偏会找这般不上心的借口来敷衍朕！也罢，就依你，朕的跃波园别的没有，偏房角房多的是！”

　　赵宜芳玩笑道，“兄长也忒小气，好歹赏弟弟个亭子啊！”

　　皇上佯怒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再多说一句，你看你进不进的了朕园子的大门！”

　　少年见好就收，连连赔笑。

　　他们本就漫无目的，只以尽兴为要，信步观赏，随心所欲。这竹林高低错落，疏密有致，水声潺潺，如鸣珮环，隐约可见不远处一泓飞泉倾泻而下。小路旁守着几个宫女太监，一脸无聊的拿团扇驱蚊虫，有眼尖的遥见皇上和王爷过来了，急急忙忙的下跪行礼，口称参见万岁、千岁。

　　赵宜清嗯了一声，平淡问，“是你们贵主在里头？”

　　赵宜芳见这几个皆是极普通的服饰，一看就知不是在主子跟前侍候的，可颜色却都是上等，本来还在好奇，一听这都是是贵妃的人，便觉得理所当然了。

　　人人都说贵妃生平最喜美人，连宫里最普通的洒扫太监都要清秀伶俐的，皇上也纵着她，贴身侍候的更是好容色，便是连普通嫔妃也不如。

　　赵宜芳倒是还真未曾有幸见过这位传说中“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美人。人皆说贵妃豆蔻之年便色艺双绝，晓音律，擅琵琶，莲台献寿一舞惊鸿，从此明珠入宫，独得圣宠。

　　他年纪倒是小，但贵妃如今也才是花信之年。毕竟是叔嫂，看出皇兄是要去见见贵妃的，赵宜芳拿不定主意自己要不要暂时退避，脚步便不免迟疑了几分。

　　他这刚刚一慢，赵宜清就发觉了，转念一想就明白这个弟弟在想些什么，道，“既然恰好遇上了，自然要打个招呼，一块走吧，你我兄弟情深，你也该给小嫂子见见礼。”

　　赵宜芳连忙应是，笑道，“正当如此，只是臣弟没带见面礼，心虚了些，到时候还请皇兄替弟弟美言几句。”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暗暗咋舌，久闻贵妃宠冠后宫，圣眷甚浓，莫说其余嫔妃，便是皇后也要避其锋芒，今日一见果然不假，看皇上话语中的亲近之意，仿佛他和贵妃才是正经的夫妻，皇后反倒要退到一舍之地了。

　　果然，赵宜清听了他的话，不以为意的笑道，“都是一家人，难道你嫂子还会因为这个骂你不成？朕的贵妃最是温厚心软，你和她见礼，她怎么会要你东西，说不定还要赏你呢！”

　　温厚心软……

　　赵宜芳呵呵。

　　平心而论，贵妃游幸之处倒的确是个消暑的好地方，竹林中心，有一小谭，整石为底，太湖石山玲珑剔透，风趣别致，有清泉自其中蜿蜒而下，岸边古树翠竹，沉郁苍翠，藤蔓青萝，遮掩缠绕，摇动下垂，参差不齐，随风飘拂。路旁竖着一块青石，上用篆文刻着“流虹”二字，是御笔，想来是皇兄所题。

　　不过赵宜芳没兴致欣赏美景，他有些紧张的小心整理了一下衣着，正正冠，抚平行走之间不慎弄出来的褶皱，又理了理环佩上穿的穗子，简直比殿见的时候更用心。

　　赵宜清看的暗自发笑，刚想说不必如此，却一眼望见了他的贵妃。

　　不远处少女只见一个背影，她梳了凌云飞仙髻，鸦黑的长发用一对精巧的双凤衔珠金镶白玉簪绾着，斜插了一只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和着金珠凤头耳坠一起微微的晃，内穿一件薄水烟云纹绉纱短襦衫，外套一袭镂金百花穿蝶流仙裙，宽大的衣袖被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的凝霜皓腕，上面明显着两只金累丝嵌珠镯子。

　　她在秋千上闲闲的荡着，月白色的裙下隐着的一双玉足未着罗袜，懒懒的踢着水，似是听见人声，回眸向来人处望了一眼，朱唇一抹惊心动魄的红。

　　那一眼映着清凌凌的水光，就像一阵穿拂竹海林涛的风，看的赵宜清的心如同炎炎盛夏时浸润在清凉的潭水中一般舒爽。

　　“曼曼！”

　　贵妃名陈曼娘，赵宜清喜欢唤她曼曼，觉得更显亲近，他的脸上不自觉的就带了笑，拨开垂落的藤蔓过去，赵宜芳跟在他身后，略慢了一拍。

　　离得近了，赵宜芳才得以近观贵妃姣好的姿容，匆匆一眼，只见贵妃眉若翠羽，眼如秋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齿若编贝，唇如丹朱，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恰恰是人间真绝色。

　　他不敢多看，赶紧上前见礼，低头道，“臣弟给贵妃娘娘请安！”

　　陈曼娘正待让侍女替自己穿好鞋袜，见他已经拜下去了，先是一叠声的说免礼快起，然后又假瞪了赵宜清一眼，嗔道，“你瞧瞧你，带人来也不知道和我说一声，要是个姑娘我还能拔根钗，褪个镯子什么的赏她，如今可叫我怎么办呢，岂不是要在王叔面前出丑了？”

　　赵宜清反而冲弟弟笑道，“你瞧，朕说什么来着？你嫂子必是要赏你的！”

　　又对贵妃玩笑道，“礼物大小都是心意，你的东西都是好的，就算给根钗，朕看六弟也会承你的情，等他大婚，正好用来讨好王妃！”

　　“凭它什么好金好玉的，在匣子里放五六年也该不鲜亮了，怎好送出手，”陈曼娘没好气道他胡闹，便吩咐太监去开她的私库，取一方端溪鸜鹆砚送到六王府去，转头对赵宜芳笑道，“我那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方砚台你且拿着赏吧。”

　　贵妃对皇上随意的态度真是让赵宜芳瞠目结舌，忘了言语，之前贵妃示意身边侍女去扶他，皇上便亲自过去拿了鞋袜替她穿上，赵宜芳在一旁都看愣了，还是被侍女扶起来才回过神来，这一下便错过了推拒的机会了。

　　端石有眼者最贵，谓之鸜鵒眼，石紋精美，如木有節。李贺有诗云：“暗洒长弘冷血痕”便是如此。这东西连他府里都没有，没想到今天这么就得了。

　　真是……

　　他只好拱手谢道，“偏了娘娘的好东西了。”

　　陈曼娘笑道，“不值什么，放在我那里也是落灰的命，能让六王爷赏眼，是这砚台的造化。”

　　赵宜清这时却惦记着别的，皱眉道，“这鞋不好，配不上你，待今年南边新进上来的云锦到了，朕挑些新鲜花色，让尚服局的人配上金玉珠宝等物，好好给你做几双。”

　　云锦所制的衣服赵宜芳倒是有不少，但制成鞋子可真是……讲究，更别提还要镶金嵌玉的。都说贵妃好奢靡，现在看来自家皇兄可没少推波助澜。

　　陈曼娘嫣然一笑，柔声道，“这又是何必？尚衣局并无怠慢之处，只不过酷暑难熬，打扮素静点反而清爽些。”

　　赵宜芳偷眼见她头上钗环仅寥寥三根，未施粉黛，身上也少见零碎之物，确实清丽动人，见之忘俗。

　　却又听得贵妃笑道，“万岁走了多久了，可要歇歇，用些茶水？”

　　赵宜清还真不知道，他身边的大太监崔洋素来知机，此刻弯腰道，“回贵主的话，万岁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了。”

　　赵宜清便道，“那朕便去你的关雎洲坐坐吧。”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眼见着万岁握住贵妃的手，赵宜芳落后两人一步，看着两人相携的背影，暗自感叹。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时至今日他方才真正品味到当今天子对贵妃的荣宠和爱重。

　　据说贵妃出身微寒，她漂亮是漂亮，但单凭容貌，怎么可能让帝王独宠她一个？若有别的原因，那又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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