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末,散称,孤品

作者:芥子醒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癌变


      我用力睁开了眼睛。

      乳白的床,象牙白的墙壁,银白的窗帘,雪青白的衣柜,白金的书柜里每本书都包上了清一色雪白的封皮……五颜六色的白,像各路瀑流冲进眼底。

      有什么东西撞进怀里。低头一看,是个人啊。
      是个个头不小的小伙子,黑色卷毛蹭来蹭去,蜷曲的额发下疲惫又激动的黑眼睛,视线像无声的虫子爬在我全身,“哥哥,你终于醒了。”

      漂亮的人,却很陌生。不,更准确地说,是这个环境、世界都很陌生。他是谁?这里是哪儿?

      我,又是谁?

      我不认识我自己。

      “你叫我哥哥,那我们是兄弟吗?”
      “不是。我习惯了这么叫你……”这人的脸变红一点,“我是你的丈夫,这里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家。”

      我打量着自称为我丈夫的人,铺面而来的熟悉感。
      他长得相当好看,五官有着艺术样品的精致,任谁都会倾心于这样的面孔吧。既然我现在都倾心于他,那么很有可能过去也倾心于他。

      我支起空白的大脑,对着这张魅力十足、漂亮得不像话的脸,我产生难言的羞愧,“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别怕,失忆是手术的副作用。”他温和地说,“哥哥接受了手术。”
      “我生病了啊。”我后知后觉,“是你一直在照顾我?”
      他小狗般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我,点点头。
      我感谢道:“照顾病人很辛苦,谢谢你。”

      他非常惊喜。实际上他的气色苍白,有阴郁破碎的气质。整个人好像一片碎玻璃,破碎又闪闪发光。
      我摸摸他发热的眼角,“你的睫毛在抖。”
      “因为哥哥在体谅我,我好幸福!”他捉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哥哥的手好软好温暖,永远都给我牵吧。”

      他搀扶我下了床,到处走走看看。
      家里很有生活氛围,客厅和阳台摆着大大小小的绿植,修剪得都很工整。到处是我和他的合照;衣帽间里装着尺码不同的衣物,卫生间摆着两套牙具,定制的唱片机刻着我和他两个人的名字。还有,他手机的屏保是我。似乎,我真的和他共同生活很久了。

      我慢慢消化了这个人作为我丈夫的事实。

      “到哥哥吃药的时间了。”他递来水和一颗粉白色的药丸,“虽然做了手术,药还是不能停的。”
      在他殷切的目光下,我服了药。好苦。

      ***

      在家的生活平淡、无趣,无所事事。

      他工作忙,白天几乎不在家,年纪轻轻就统御一家规格不小的企业。即使如此,他对我体贴入微,连我每天吃的药都由他出门前给我配好,什么活都不让我做,是世俗意义上的完美丈夫。

      起床、吃药、吃饭、午休、吃药、迎接丈夫回家、吃饭、洗澡、做|爱、吃药、相拥而眠……每天都是这种生活,已然成为我的生活定式。

      我厌倦了,但他对这种定式非常满意。
      且为了巩固这样的定式,他在门外装上反锁装置,确保我不能出门。

      这天晚餐,我向他提出:“我想做点事,做什么都行。”我腻了这酷似软禁的生活。
      他顿住切牛排的动作,刀叉停在盘子上方,抬起幽黑的眼眸,“哥哥想离开我。”
      我真奇怪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只是不想总待在家。”
      他放下刀叉,用叠成方块的纸巾擦去嘴角的血丝,“为了安全起见,哥哥不要贸然外出。外面有太多觊觎你的人,我不能不管。”
      我目瞪口呆,“我总得有自己的生活吧。”
      “‘自己的’?”他盯着我,“怎么,哥哥想和我分家。”
      “你是我丈夫,但不代表你有权剥夺我的生活!”

      他流露出哀伤和失望,拉过我的双手,脸深深埋进我的掌心,在上面搓来搓去,直到把整张脸都搓红了。他闻着我手上的气味,一边低沉地笑,温热的鼻息和笑声的振动在我的指间挥散不去。

      我有些惊吓。因为他这幅样子,真的很病态。

      “别害怕我,别用这种表情看我……我们应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一对。”他一下下亲我的手指,表情很是受伤,“我生来,就是该陪在哥哥身边的。哥哥也得这样才对。”

      此刻我明白了,我这看似体贴细心的丈夫,本质是圈禁伴侣的疯子。

      我向他请求、讨好、威胁、求饶……然而每次,他都是安静看我表演完,淡淡付之一笑:“哥哥要习惯只有我的生活,我相信你会做到。”

      我做不到。我想发疯。

      我偷偷给自己停了药,每次都用马桶冲走。

      脾气上来的某天,我疯狂打砸这个家。镜子、黑胶唱片、落地钟表、电视机、灯具、古董花瓶……值钱和不值钱的我全砸了。很多花里胡哨的高价玩意,分解下来就变成一文不值的废品,也许它们只是回归了自然的样子。真可笑,只要矫揉造作它们就值钱了。

      夜晚,玄关传来开灯的声音。

      灯被砸坏了,没有亮。是我的丈夫回家了。

      他立刻接受了眼前的一切,苦笑几声,眼睛和牙齿有森白的贝壳般的珠光,“难怪昨天晚上哥哥在床上乖得异常,我想怎么做哥哥都配合,原来当时心里在谋划这个啊。”
      他叹息道,“我还以为你终于习惯爱我了,开心得心都快化了……啧,哥哥真残忍啊。”
      “这种事以后还有很多,除非你放我走。”
      像是听到了不起的笑话,他笑了好长一阵子,笑到腰都弯下去,我从没见他笑成这样,一点不像他平时优雅从容的仪态了,“我的天哪,哥哥在威胁我?更搞笑的是,你觉得我会被这种二选一给威胁到?哈哈哈,真是有趣。”

      落地窗透来的月光包裹他的身体,影子落在高低不平的废墟上,朝这边蠕动和爬行。他的人和影子都在靠近我。

      “讨厌我、恨我、抵触我。”他自嘲地笑,“可我每天都要回家见你、抱你、爱你的。没办法,哥哥还是忍着吧。”
      我腿一软蹲坐在地,他的西装裤脚停在视野。
      “把头抬起来,看看我。”他放软声音,“哥哥很久没有好好看我了。”
      “别把我关起来!”我歇斯底里,“让我出门,求你了!”

      他捞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接着他面朝我跪了下来,视线与我等持。

      花瓶碎片扎破他的双膝,血浸透裤子,滴出两片浅浅的血洼。他却像一台没有痛觉的机器,张大的眼睛像伺机而动的兽类,沉默而坚持地看着我。

      我没出息地开口:“你流血了。”
      他纹丝不动,仿佛感知不到疼痛。
      我推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快点站起来,因为急切说话声音也高了不少,“受伤了……要去医院。”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紧接着爆发出流光溢彩的欣喜,“哥哥,你哭了,你为我哭了。”
      我哭了吗?手掌擦脸,确实濡湿一片。

      好吧。我是在乎他的,我不想看见他受伤。
      从睁开眼的那时起,他就是我存放情绪的地方,尽管他不正常,尽管是天杀的疯子,尽管他是圈禁我的变态!我做不到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我无法对他不管不问。他妈的!

      “快起来!”我拉起他,“不疼吗。”

      他猛地拉近我,在血腥气中吻住了我。
      我的鼻头酸得发痛,推他几下后,也慢慢抱住他,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肩膀,逐渐升腾的温度中唇舌交融,衣服一件件剥离身体和落地,直到一切坦诚以待。

      我一定是疯了才这么顺从他,我一定脑子有病才这么迎合他。
      可是,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欲望,我实在是忍不住啊。

      指头一下下点我的心口,他喃喃道:“要是这里只有我,别的什么都没有,该有多好。”他又戳了戳自己的,“要是我的这里没有哥哥,就会死。”

      他在说这话时眼睛闪闪发光,让我口干舌燥,“……净乱说。”声音已经嘶哑了,不像从我口中说出的嗓音,我对自己感到陌生。

      他从药盒里叼出药丸,“哥哥今天是不是没吃药啊,怪不得把家砸了呢。”

      带着药味的吻过来了,像加热发软的棉花糖。

      ***

      自那以后他放宽了对我的限制。
      我可以出门在前院散散步,还被允许在没有网络的前提下使用手机,偶尔他也会开车带我去商场逛一逛买买东西,为此办了一张任意消费的卡。

      不得不承认,我喜欢我的丈夫,喜欢同他做|爱,同时不希望任何不好的事情降临到他头上。某种意义上我很幸福,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这种表面上的幸福。

      可日子着实枯燥难耐,我还是想逃离。

      ——有一天,一个人摁响了我家的门铃。

      来人背着方方正正的皮质书箱,戴着沉闷的黑框眼镜,阳光下大背头很是油亮,“打扰了,大约在半年前,您定制了我们的产品,还记得吗?”

      当然不记得。那是我失忆前的时间了。

      来自过去的物品勾起了某种想法,痒痒的。
      我会买什么呢?我想认识过去的自己。

      来人戴上白手套,从书箱里搬出一盆绿植。
      杏仁形的叶子宛如涂过蜡,密叶之间有咿咿呀呀的声音,拨开叶子,露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婴儿,脐带从树梢连接他的肚皮。

      他蜷曲着肉粉的身体,在透明的薄膜里睡得正香。

      好像虫子爬过脊背,生出冰凉而汗毛直竖的感觉。

      那人捏捏婴儿的脸,“您看,您的定制神长得多饱满哪。”
      我吓了一跳,“这……怎么是小孩?!”
      “忘记了吗?您定制的是神株。”他说,“神株是连接到另一个维度的植物。买家在定制时以血液、毛发或指甲作为饵食,吸引另一端的神下生到植株里、再以果实的形式诞生在这个世界。每个人的DNA不同,因此感召过来的神也不同,总而言之,神是被您的DNA所引召而生的吉祥物,是最高级的私人订制。”

      眼前的小东西,是被我的DNA吸引而来的。很奇妙,这是酷似亲情的感觉。

      “好小。”我戳一下婴儿粉嘟嘟的脸蛋,“好迷你的神。”
      “现在小,但一个月后他成熟落地时,就会变成真人大小,和常人一样思维和说话,行为举止和人无异。”
      我思索片刻,“类似于人形宠物吗?”
      他笑道:“最好用骑士、守护天使去形容他。神的智力比人高很多,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出众。只是性格温顺、忠诚,认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守护饲主。只要您想,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满足您提的任何要求。”

      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轻响,热烘烘的情绪浮现。

      或许,神可以帮我打破现在的生活。

      抱着若有若无的想法,我刷卡付了钱。价格是15万。

      “养护过程中有任何问题,请随时联系我。”
      名片递了过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江园。
      “如果他生病和受伤,我该联系你,还是送去医院?”
      “神不会生病、因为自愈力强也不会伤亡。”江园顿了一下,“能真正伤到神的只有其他的神。这种概率很低,所以不用担心。”

      ***

      这晚我丈夫回家,我给他倒了杯热牛奶。

      他端着牛奶,半天没喝一口,深黑的眸子上抬看我,“这次又是什么?”
      “什么什么?”我莫名其妙。
      “上次哥哥也是,前一天晚上在床上对我高度配合,结果第二天就把家砸了。”他说,“所以这次又在谋划什么,不会是要逃走吧。”

      被说中了。

      我的大脑急速运转着,消费是瞒不住的,银行卡的开支记录挂钩他的手机,他知道我消费了多少,倒不如直接明说,嫌疑还少一些,“我今天花了你十来万,心里过意不去。”
      “就只是花钱吗。”他问,“哥哥花钱干嘛了?”
      “有人上门推销绿植,我看着喜欢就买了。”
      他两腿交叠,没来及换的西装裤叠成燕子尾巴的剪状,他发出令我毛骨悚然的微笑,“什么绿植呢?”
      “高端绿植,和普通花草不太一样。”我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想掩饰什么时就会磕巴,“结出的果子有点特别,所以贵了些。”

      因为掩饰、紧张和面对他时难言的羞意,我心跳得很快。凡事牵扯到他,我就会心跳加速,胃里不舒服,胸口热乎乎的,像蹿起一团火,不上不下。

      “让我摸摸。”他坏笑着,手掌抚上我的胸口,“咚,咚,咚。哥哥的心跳得好快,是因为什么呢?”
      我这次再没有磕巴了,“因为你。”
      他笑了起来,用力亲我一口,看上去情绪大好,“既然哥哥喜欢,那就养吧。”

      ***

      我把神养在阁楼阳台的角落,在成排绿植的枝梢和沙沙风铃声的掩饰下,很难被发现。

      按照一个月的“预产期”,小神要在今晚落地。

      有了神助,说不定不出几日就能离开这。

      为什么开心不起来呢。
      离开控制欲膨胀的丈夫、逃跑、拥有自己的新生活毫无疑问应是一个正向积极的目标,不是么。
      意识狰狞地形成,萦绕于心头的只言片语成了晨钟暮鼓。我蓦然发现,人的目标并不等于人的欲望。

      我的欲望另在别处。

      半夜,我偷偷来到阁楼。看到花盆碎掉,满地的泥土散乱于地板,和洁白的月光交缠一汽。

      “哥哥,”宛如受到召唤,“我能喊你哥哥吗?”
      窸窸窣窣,角落走出赤身裸|体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肚脐还连着断掉的枝桠和树叶。他的眼睛睁大,充满疑惑的目光频频打量我,“哥哥你,是我的饲主吗?”

      哥哥,怎么又是这个称谓。
      对方是可爱漂亮的孩子,在月光下赤着纤细的双脚。听他叫我哥哥,我浑身难受。

      “别喊我哥哥。”
      他很委屈,小脸皱起来,“为什么啊?”
      “因为已经有人喊我哥哥了。”我说,“只有那个人才能这么喊我。”
      他不高兴了,“这种感觉真讨厌!”

      我拣掉黏在他身上的枝叶,毛毯包住他的身体。
      他趴在我的颈间闻,眯着眼睛的样子似乎很沉迷,闻着闻着像上头了一样抱着我,那副酩酊大醉的表情让我觉得惊悚,“你真的是我的饲主啊。”
      他黑亮亮的眼睛盯上我,那里面什么都没有,看不清他对我的想法,“哥哥身上有别人的气味,我不喜欢,想杀了在你的皮肤上留下气味的人。”

      我不禁惊愕。“闻着很讨厌,”接下来他语出惊人,“哥哥,我能不能剥掉你的皮肤?”

      我以为我听错了,但并没有,因为他掐住了我的喉咙,手在我脸上抓来抓去,脸色却平静得诡异,“我不喜欢与别人分享啊。”

      窒息的痛苦袭来。慌乱中我摸到花盆,砸中他的头。
      他吃痛。趁这空档我夺门而出,反手锁死阁楼的门。

      妈的。

      我捂着嘴喘气,疼痛转化为愤怒,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倒流。

      你告诉我这是守护我的小天使?!

      去厨房倒了杯冰水,在窗前抽完两根烟,心情才冷静下来。我回到二楼的卧室。

      一躺下去,我丈夫的手臂环了上来,把我吓得不轻。
      “哥哥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很清醒,一点都不困。

      我的妈呀。他究竟醒了有多久、知不知道阁楼里发生了什么、又察觉到了什么动静……“你怎么还没睡?”
      “我很关注哥哥,哥哥的一点点动静我都知道。”他说,“身体抖得好厉害啊。做什么去了?”
      “去厨房喝了点水。”
      “真的么?”他像小神那样闻我的颈间,“不会是在说谎吧?”

      我心如擂鼓,紧紧抿着嘴,仿佛一开口心脏就要从口中跳出来。
      “哥哥的心跳得真快。”他笑道,“但还是没我们做|爱的时候跳得快。”

      甜蜜使得胃里翻腾,我轻轻推他一把,但没用力,“别提那个……”
      他捉住我推他的手,搂进怀里,像小孩子要搂玩具睡觉一样,不放开了,“哥哥最近越来越爱我了,真好。”他闭上眼睛,“睡吧,明天我还有事要做,会很累。”
      “什么事?”我轻声问。
      他喟叹一声,没有回答我,可能是困了。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看了他好久,将每天都能看到的他的五官研究了个遍,然后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顺手给他盖紧被子。

      确实,我好像真的对他越来越好了。

      ***

      第二天一早,床的一侧空荡荡,他出门了。独自一人在床上的感觉有些失落。

      我联系了江园。他的服务意识不错,很快赶了过来。

      听完我说的,他的脸色不太好,“神对饲主百依百顺,绝对不该那个样。看样子,您召唤出来的是癌变体。”
      我问:“你不是告诉过我,神不会生病吗?”
      “癌变体不是指神发生了癌变,而是指神本身就是癌变。”江园回答,“有一类神偏执成性,对饲主有过分的保护欲和控制欲,有时会采取措施侵占、伤害饲主。出现过最极端的案例,是癌变体杀死饲主、又在悲愤下自杀。这类行为像极了癌细胞,所以叫癌变体。”

      操。倒霉,真是倒霉透顶。

      我衔起一根烟,双手神经质地在口袋里乱摸。
      江园赶紧给我递了火。我猛抽两口烟雾,才感觉自己镇静一些。

      理智点想,比起倒霉,说是“命不好”更准确。诞生出什么样的神,和我的DNA紧密相关,与偶然的运气差不是一回事。我只能怨自己命不好了。

      “癌变体的概率占到百分之五,数量并不少,对此我们有专门的赔偿条款:如买家反馈有疑似癌变体,卖家负责将其带回并诊断。果真确诊为癌变体的话,卖家应为买家免费提供一次引召,也就是再生出一位神,让新生的神杀死癌变体,新神将取代癌变体的位置、留在您身边。”
      浅蓝色烟雾被我吞吐而出,“用神弑神的意思吗?”
      “没错。能弑神的,只有同样强大的神。”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弑神是一件大事。即便是神,弑神也相当费力。一般神在弑神后,会体力不支而变得脆弱,需要您照顾他一段时间。”

      相当于免费的退换货。

      我掐灭烟,领着江园上了阁楼。他带着能使神肌肉松弛的特制麻醉针,据说浓度是给人用的二十七倍。

      窗户紧闭,窗外阳光正好,阁楼里却不见小神的踪影。里里外外却毫无撬锁的痕迹。

      我思索着,愣住了,又点起一根香烟来。

      “小神逃跑了。”江园说,“他一定还会回来,癌变体没这么容易就放过饲主。”
      “你说话可真会让我心生不快啊。”
      “这是真的。神很聪明,癌变体比聪明又多了执着。”江园说,“您的小神还是年轻气盛了。有的癌变体心机叵测,表面上装得滴水不漏,默默将饲主身边的人一个个收拾掉,直到饲主在很久以后才察觉到不对劲,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这样隐形的癌变体才最可怕。”
      我夹下唇上的香烟,“那我的神还不算难对付。”
      “请别轻视。”江园的严肃分毫不减,“他在外面可能遇到别的癌变体,得到他们的帮助。”

      于是我又把香烟放回嘴上。

      “癌变体们有隐秘的小圈子,互相交流控制饲主的心得。”江园说道,“他们甚至开发出针对饲主的药物和手段,比如在潜意识里植入好感、用手术消除饲主的记忆,还有一种能让人产生精神依赖的粉白色药丸……交易相当频繁,尤其那种药丸是癌变体内部最流行的,供不应求,卖得很贵”

      我错愕住,“你刚才说……什么颜色的药丸?”
      江园给我看他的手机,“如果您的小神让您吃这个,您可千万别吃。”

      图片上的,是粉白色的药丸,正是我丈夫让我每天三次吃的。

      烧到半截的烟从我僵持的指间掉落,砸在脚背上。我却没有神经去感受痛了。

      ***

      门锁开动,时钟显示在凌晨的0:34。

      前院立灯的黄光在门缝一闪而过,门关上。带着冷气,我的丈夫从夜色踏来,黑色羊绒大衣披在精亮考究的西装外,熨帖合身,把他衬得像衣服架子。
      他行云流水地脱下大衣,露出平直宽厚的肩膀,微微躬弯的身体显出没掩饰好的疲累。

      “今天的哥哥等我回家了啊。”他摘下腕上的手表,冲我微微笑道。
      我在温暖的光色中细细瞧他,“你的脸色很憔悴,忙什么去了?”
      “遇到了一个小麻烦。”他换了鞋,朝我走来,“不过已经得到了解决。”
      “已经……解决了?”
      “嗯。”他笑得有些疲惫,“哥哥再也不用担心了。”

      叮当。烤吐司机弹出焦黄的面包,透明茶壶里的水烧至滚开。我给他倒了水,在他凝视的目光中从容不迫地削苹果,切成整齐的小块,“累坏了吧,先吃点东西。”

      他沉默地看我做完这些,沉默地接过水。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我感到他皮肤的微凉和发颤。

      他的双眼发红,颤抖到杯里的水晃出来,“哥哥,我好害怕。”
      我拿走杯子,他支撑不住倒了下来,而我接住了他,“哥哥每次突然的对我好,都让我害怕。”
      肩上的空气升温,他趴在我肩膀上吐着热气,潮湿的热气无疑含着眼泪,“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非常努力了,可哥哥还是不能爱上我。”

      我抱住他。双手在他精瘦的脊背划过,描绘骨骼一节节的形状。这是具看着和摸着都令人心情愉悦的身体。

      啊,我一介凡夫正在抚摸神的脊背呢。

      双方沉默很久,直到打翻的热水不再冒有白汽,他开口了:“上次是瞒着我养新神,上上次是破坏我们的家。这次又是什么?”
      “没有原因,我只是想照顾你,仅此而已。”我接着说下去,“我听说,弑神之后,会特别累。”

      哈哈,他的身体在僵硬,表明我的话震撼了他。毕竟神很聪明,闻言的当下——在我说就会顿悟。
      啊,终于戳破了。他的身份、我们之间饲主和神的关系,以及我们的过去、现在、未来,统统被我戳破了。

      “能把神从阁楼里带走、还不留一点痕迹的,除了你,没别人了。”手指进入他乌黑汗湿的鬓发,轻轻爱抚着,“还有,你让我吃的那款药,太流行了。换个小众款的,我可能还没这么快发现。”

      沉默,沉默,然后是他嘶哑的笑声。

      “哥哥还是都知道了啊。其实在收到15万的支出短信时,我就预见到了今天。”他说,“因为当初你买下我,花的也是这个价格。”
      他怒意灼烧地呢喃,“凭什么……凭什么哥哥买他和买我花的是一样的钱?但凡你为他少花一点……我也不至于不甘心啊。”他颤得厉害,像是血液在翻滚,快压不住了。

      我触碰他潮热的后颈,安抚他,“所以,就是在那时,你决定要杀他的吗?”
      他摇头,“是那天晚上,你因为他而向我撒谎,直到那一刻我才给他定好死亡的结局。我讨厌你对我撒谎,”
      他吐出的字抚弄着我,“你必须是我的。”

      他累了。身体瘫躺在沙发,黑发打湿在前额,修长的双腿大张,“为了让这变成现实,嗯,我做了很多事,手术、药物都是冰山一角……总之,这段时间我确实让哥哥的生命里只有我了。我拥有了你,很幸福,有时也很累。”

      拇指抚过他鲜红的嘴唇,“你太心急了。”
      他卷翘唇角,“我只是太想爱你了。”

      他闭起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
      我鲜少看见他这样,无助和亟待被拯救。明明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当下却像祭品,对我献出了性命。

      我想要救他。
      闪过这个念头,我恍惚失神,颠倒错乱。
      谁才是人,谁才是神。

      “你不需要对我用药。”我吻他的唇瓣,“手术倒是做对了。”
      他怔怔的,紧接着肌肉绷紧,像拧上发条强力打开的玩具,整个人从沙发弹了起来,“哥哥……”
      “嘘。听我说完。”我摁住他的嘴,“失忆能让我忘掉身份。忘掉身份,能让我确认情感。”

      他僵硬地凝视我,呆住的表情只有漫画才画得出来。“我确认过了,”我说,“你,是我的欲望。”
      乌黑的眸子变得松散。可能是我说的话太难以置信,他生出慌张,“哥哥是在同情我吗?”
      “不是。”我一字一顿,“我是想要你。”

      几秒后,他在困惑中低吟:“那么告诉我,你也想抓住我吗。”
      “是的。”我在他的锁骨落下轻吻。
      “你也想时时刻刻同我连着身体吗?”
      “是的。”
      他倒吸着抽气,嘶嘶的气音,“哥哥也想……撕咬我,品尝我的血、吃我的肉、摸我的骨,然后将我拼凑回完整的样子,再好好爱抚我吗。”
      “是的。”
      “哥哥啊……曾经的你是想杀我的。”他闭上眼睛,“在我一个接一个除掉觊觎你的追求者后,你终于意识到我是癌变体,联系公司把我带走。但我装得太好骗过了医生,公司无法确诊,又把我放了回来。哥哥没办法,才自费订购了第二位神,计划让新神杀我……”

      只是出了纰漏,第二位神也是癌变体。
      我的基因,注定只能吸引到癌变体。
      癌变体,成了我的天命。

      我静静思量着。他反过来将我压在身下,“知道了这些,哥哥还会把我当成你的欲望吗?”
      灯光给他帅气的脸镶上金边,连同鬓边凝结的汗珠,他又在闪闪发光了。我将他所有的情绪看在眼里,他的声音和悲哀的光芒一同传来,“你说我是你的欲望,可这不过是药丸催生的幻觉。”
      我打断了他,“那就向我忏悔吧。”
      他眨着眼睛看我一会,低沉道:“我骗了你。”
      “嗯。”我按下他的后颈,期望吻他战栗的双唇。
      “我……”他在泪水中说,“为了得到哥哥,我总共杀了六个人,还有一个神。我的手上沾满了血。”
      “嗯。”
      “我剥夺了你的记忆,软禁你、控制你、伤害你。”他说,“我一直在……剥削你。”
      “嗯。”我继续吻他。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他只顾着接吻,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分开后,我才轻轻对他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停药已经半年了。”

      他被我吓了一跳,胡乱擦掉蒙着双眼的泪水,然后惊诧又欣喜地凝视我。

      “我不再是饲主,你也不再是神,过去也不是过去。”我摸了摸他卷曲而凌乱的发顶,“但未来还是未来。今后就我们两个,一起生活吧。”

      他破涕为笑。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5001345/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