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清梦压星河

　　“魔幻2020在历史上是值得纪念的一年。”陆知一打开光幕，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穿越题材的爽文一边想道。“大部分人只要呆在家里好好躺着就能成为历史的见证人。”

　　陆知一在基因改良人遍地跑的2090并不算很高，大概有185，肩宽腿长，现在正两腿一搭，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陆知一刚从欢迎会上回到家，礼服还穿得好好的，从军纪扣到腰带严丝合缝，捋着肌肉层崩得紧紧的，但他就有本事穿出一个懒散的味道来，开会站起来衣服能抖出一地薯片渣，为此挨了他爹不少骂。

　　在2020年，世界科技迎来了一个井喷式的发展高潮，世界各国都好像被新型冠状病毒当头棒喝一样，几近变态地发展科学。服务业全部停摆，一切娱乐活动被禁止，取而代之的是全民化的基础科学普及浪潮。所有人文社科类学位取消，文科院校转型升级，除了各种科普作品，所有文学作品和相关周边全部销毁。

　　这是一场惊人的改革，是一场自以为是的科学狂欢。狂欢大约持续了10年时间，曲率驱动、可控核聚变、等离子态等的各种研究轰轰烈烈。在“大狂欢时代”，只要你能拿出来一套自圆其说的设定，不管是多么荒唐的想法，都有大笔的科研资金不计成果地滚滚而来。

　　但这毕竟是一场属于全世界政客的心有灵犀，“大狂欢时代”就像一个膨胀的气球，不久就迎来了毁灭。过度发展科技的恶果逐渐显现：大量不切实际的空想造成巨额的资源浪费，经济凋敝，人民生活枯燥乏味，生活质量也严重下降，军事武器研发进一步加剧了各国矛盾……

　　终于在第四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全世界进入科学“寒冬时代”，所有科学研究一律停止，相关资料加密入库，人类用了将近20年的时间为过去的选择买账。

　　由于经济内卷导致的全世界生育率的高度负增长，世界卫生组织呼吁各国政府免费为国民注射阿纳托利布—芽孢杆菌F，大家都能活到300多岁，现在的这批人和2020年的那批人好些还是同一批人。

　　“就这么一路随随便便地发展到了2090年，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陆知一想，但他没资格这样评判，他没经历过2020年，还只是个23岁的孩子罢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从客厅的酒柜里拿出放在外面的一瓶葡萄酒，抖抖衣服起身出门。

　　在月球，木右堂是不磕“自由”而每日做日结的唯一一人。

　　他躺在铺天盖地的垃圾堆上静静地倾听自己的心跳声，再有十分钟他就会离开这里，坐着垃圾回收车去市中心喝一杯波尔多葡萄酒。一杯真正沐浴着充足的阳光，在温带海洋性气候下坐果，在橡木桶里沉淀的葡萄酒，而不是他身后这些“胶体”。

　　陆知行在等他，每年这个时候他都在三德市中心带上一瓶波尔多葡萄酒等他，他从来没有让他等太久，这次也是一样：一脸颓废的男人穿着发白发皱的西装，谢绝了机器人侍者的“自由”，第一眼先看见陆知一肘边的葡萄酒。

　　他拽开葡萄酒的橡木塞，小心翼翼地倒进醒酒杯里慢慢摇晃，给自己倒出一小杯，闭上眼睛细细品味。陆知一觉得有点好笑，又不方便笑，干脆掠过寒暄直接进入主题。

　　“今天是古木种下去的第二十年了。”他没指望木右堂理自己，自顾自地往下说“今天是古木投入使用第一天，我作为银河之刃的队长不去剪彩反而在这里陪你喝酒，是不是很感动？”

　　“组织需要我做什么？”木右堂眼皮也不抬一下。人的责任和能力是呈正比的，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就算是十四年来头一遭，又何必惊慌？

　　“组织不需要你做什么，我需要你做什么，你已经喝了我十四年的葡萄酒了，从来没有给过钱。”

　　“……”木右堂似乎是有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陆知一说得出这种话来，这是他会干的事，但他还是好像没听清楚一样。

　　“我说，”陆知一极有耐心地重复“帮我办件事。”

　　木右堂在这个晚辈面前好像从来就没有抬起过头来，哪怕第一次见面陆知一才九岁。他低头低了一辈子，见到谁也抬不起头来。他个子很高，陆知一如果不坐到吧台上是要仰视他的。可见人低头先低在心上，再低到头上，过往的生活已经把这个联盟极优秀的科学家之一给摧毁了。

　　陆知一交代他的事不难，盯住他的哥哥陆知行。不过是做一个传感眼镜手术，陆知一要亲自看，这更省了木右堂的事。木右堂身处破败贫穷的三德，虽然消息不通，但倒也还没有失了智，聪明的没有多问。

　　陆知一的父亲陆格是联盟军军长，膝下两个儿子，一个是领养的孩子陆知行，一个是和夫人的亲生儿子陆知一。陆知行只比陆知一大一岁，在陆知一长到五岁的时候就被陆格送走了，送到哪去谁也不知道，从此好像就是没了这个人。陆知一不是没好奇过，他从生下来到五岁一直和陆知行待在一起，他是小又不是傻。长大也不是没费劲查过，他也说不清查他哥干嘛，总之就是心里痒痒的，想起他来就百爪挠心。好奇心害死猫，但没害死陆知一，他啥也没查到，更好奇了。

　　他说不清为什么要木右堂盯着他哥，也不打算和木右堂解释。木右堂也不需要别人给他解释，自己就在心里脑补出了一出兄弟相争的大戏，嫡子担心领养的哥哥争宠威胁地位云云，唉，他懂，他都懂。

　　陆知行是在他的18岁、陆知一的17岁一鸣惊人的，因为“自由”普适性研究和商用开发被提升为研究院研发系副主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论文和研究成果哗啦哗啦地出，职位也水涨船高。

　　陆知一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的便宜哥哥，就被他老爹、联盟军军长陆格大人给踢到外太空去了。人都道陆格军长打得好算盘，两个儿子，一文一武，一个在大后方抓研究院，一个上前线进军部。啧啧，陆知行练出来了，合该他陆知一证明价值的时候了。

　　他人虽没正大光明的见着，却也觑得一眼，陆知行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低眉顺眼的站在父亲的书房里，像一只露出脖颈、皮毛光滑的小兽。陆知一差一点没冲进去把人拎出来，老头子书房里没好东西这谁都知道，刀光剑气的，别吓着了他这个废物哥哥。

　　还没等他多看两眼呢，程铭就坏他好事，那星际海盗有什么要紧？他多看他哥一眼，少看他哥一眼，那星际海盗总归就在那里，不多不少。彼时他才十七，藏不住气，心里喷粪似的骂程铭，又见里面的人被他爹挡住，陆格吹胡子瞪眼快要把他瞪穿了，被挡住的人看也不看他一眼。

　　气得他呀，二话没说就上了前线，不等军部的欢送会，仗着陆格军长的势，直接一个新兵就上了一线。陆格巴不得他吃点亏，好挫挫年轻人的锐气，在这“雁门关”一呆就是六年。

　　六年，他咀嚼着这个数字，好像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微微启唇，发出两个几不可闻的叠音。六年，他都干了什么？追击星际海盗？在“雁门关”建立哨卡机制？荒唐！六年，一个小陆知行都长成了，每一个陆知行都会离开他身边，不知所踪，然后在他17岁那年一鸣惊人，在书房里像一只漂亮的兽，再然后依然横跨迢迢银河，在他不在的时间里获尽父亲的宠爱和世人的赞美，等他回来依然眉眼淡漠。

　　“哥哥。”

　　这样的陆知行可恶的紧。

　　他心里偏生又可爱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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