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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夏日的风里总是带着丝丝热浪,吹来一阵,再歇一阵。
我喜欢坐在回廊下。竹椅安放在庭院里,稍稍有些晃动。在我目光所及的最远处,一抹一抹的余晖依旧漂浮在那儿。我喜欢这么看着她,看它悲壮的融化在每个角落。
“公主,吃些吧。”岁合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还有些沙哑地说。
我不言,她也不语,仍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蝉鸣更甚,我低头看了看她,我说:
“起来吧。”
她还是没有动作,只是摇了摇头说要陪着我。
“有些冷了。”我喃喃。
“奴婢去给您拿被子,米汤也让人温着,喝些吧。”她踉跄着起身。
我点了点头。
岁合拿来了被子,轻轻地盖在我身上。我微微抬头,看了看她的脸。轻轻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她坐下。她稍稍犹豫才缓缓坐下,轻轻铺平我腿上皱起的被子。
近来我总是能梦见娘亲和弟弟,梦见娘亲唤我汤汤(shāng),梦见弟弟唤我阿姐。可每当我挣扎着伸手,想要触到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黑暗吞噬。剩下的只有生生不息的哀嚎声,一如两年前被朝露殿大火吞噬时,宫殿里传出的那些绝望的求救声。
娘亲和弟弟都葬送在那场烈焰灼烧里,尸骨未存。
前朝唯一的公主,当朝天子唯一的妹妹死了。曾经名满天下的常明长公主和她的儿子,永远留在了被火光烧红了天的那个夜晚。
那一夜我大概是流光了此生的眼泪。整整三日里滴水未进,我想着,若是就这么去了,是否也算个圆满?可当我真的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时候,便听见娘亲的低吟,和弟弟的轻唤。罢了,天不收我。
打从记事起便总听下人嚼舌根说,爹爹不喜欢娘亲,今儿抬了蕙香楼的兰儿姑娘进后院,明儿又收了哪个丫头做通房。只是来娘亲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逢年过节,也不大能见着父亲。娘亲从来不哭也不闹,只是坐在窗前向外望望,摸着我和弟弟的头说对我们有愧。
娘亲去了的第三月,父亲抬了顾姨娘做续弦。澄园处处白绫,许是父亲萃轩堂的大红灯笼惹了我的眼,我冲进去,撕了门上贴的“囍”字,砸了瓷盆玉器,碎片深深嵌进我的手掌,我用他划伤了顾姨娘的脸。父亲赶来的时候我正命我院子里的奴才摁着顾姨娘,好扒光她身上的喜服。父亲从地上把我扯起来,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又把我狠狠的摔回地上。他瞪着我,问我是不是疯了。我愣了愣,伸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踉跄着起身,忽地笑了:
“首辅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我母亲尸骨未寒,您就抬个续弦。娘亲是当朝唯一的长公主,长公主坐过的位置,你让一个将军府旁支的庶女来坐,首辅大人怕是老糊涂了,君臣不分可是诛九族的罪啊。这么大的阵仗,知道的说您是用情至深,不知道的怕是说您宠妾灭妻,传到皇帝舅舅的耳朵里,怕不是以为您要造反?您是不要命了,女儿是万万不能不要这条命的。”
我只记得父亲暴怒,瞪着我让我滚,让人把我绑回了澄园。临了望向父亲,可是眼睛好模糊,我什么也没看到。夜里听见院子外面的丝竹声声,我只剩下恨意。从前我只觉得父亲凉薄,如今却是寒了心。
两日后,宫里来了圣旨。
传旨的公公叫长安。他说圣上念及小妹早逝,首辅大人政务繁忙,担心府里奴才照顾不好我,要给我常乐公主的封号,要把我接进宫里去。
我知道皇帝舅舅是想给我撑腰,怕是连他也想不明白,当年让他小妹执意下嫁的人,竟是如此凉薄之人,何论彼时的他只是个小小举人。
爱真是吃人性命的东西,吃了你,还不许你怨怼。
宫里来的太监和侍女手脚倒也利索,还没到晌午,便整理了大半。在院里看着太监侍女在橙园里进进出出,实在无聊。我便开始合计,要在走之前给顾姨娘个什么样的大礼。
临到收拾好了一切,太监和婢女齐齐地跪在我面前。
为首的婢女对我说,她叫暄和。我说这是好名字,要她往后陪着我。
再后来我迷迷糊糊被搀扶着出了首辅府邸的大门,门口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府邸门口的十多辆马车上装着我十三年以来的所有东西。十多辆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堵住了巷子头尾这片最繁华的地方。来往人不乏驻足观望的,也有些小声议论着的。
我听见了低低的唏嘘声,只隐隐听见有人感叹着,说常明公主红颜薄命,说小昌平世子早夭命薄;又声声叹着汤汤郡主可怜。
我确实可怜,可我得活着,好好活着。
直到暄和扶着我上车前,也未见着父亲出来相送。倒是顾姨娘打着主母的名号出来招摇。
我想着,总有些人,上赶着把自己的脸面放到你手里,送给你糟践,真是不要脸。
暄和拿着画轴和瓷瓶从我身后走出来,笑着让顾氏跪下接公主的赏赐,这话一出,人群像是炸开了锅,纷纷议论。我笑着走近顾姨娘,死死的掐着她的手腕,蹲下来凑在她耳边说:
“顾姨娘,从前我的娘亲是妻,你是妾,你要跪。如今本宫是君,你是婢,你更要跪。只要我一天不承认,你就一天是婢。我一辈子不承认,你便一辈子只是婢。你不要忘了首辅的妻子得是朝廷命妇,我有无数的办法让你不得善终。你是怎么爬上首辅大人的床的,我便能让你怎么摔下来。从今日起,你便每日去澄园,在我母亲的画像前柜上三个时辰。还有这瓷瓶,姨娘啊,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每日都要涂,你可记下?如此,你能活着,你的女儿,也能活着。你可明白?”
我我攥了攥袖中的手,手心温热的感觉袭来,湿漉漉的我知道那是血,我不会让这个伤疤愈合,你也休想,我们都要记着,好好地记着。
顾姨娘猛的抬头盯着我,良久,终是拜下,说多谢公主赏赐。
是了,这便是赏赐了。
暄和扶着我上了车,马车缓缓驶出巷子,围在首辅府邸门外的百姓齐齐让路,后又跪下,齐声说道,
“恭送公主!”
往后,我便是大昱朝皇宫里的常乐公主。
我住进了麟趾宫,皇帝舅舅说,这是宫里最好的地方,因为这里离他最近,他说他是天子,最是有阳气了,能为我镇住一切妖魔。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要护着我,也是护着他的小妹留下的唯一的血脉,我也知道,这是我仅剩的庇护,也将是我唯一的亲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不晓得是刻意还是怎么。许久以来,娘亲和弟弟竟从未入梦。宫里的人也从不提起他们,若不是芳华殿被烧的面目全非,只剩些断垣残壁摇摇欲坠,差点连我都忘了,芳华殿的那场大火,和被那场大火带走的娘亲和弟弟。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怎么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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