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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华美的马车轱辘滚滚向前,这郑家老宅与别院之间的路,郑修染已走过无数次,而每一次的心情或好或差抑或平淡,都相差得不多,但却唯独这一次,他的心底竟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迫切来。
许是因都部鸮的姓名,还未让郑修染知晓,故而他才有些期待。
又许是因这别院里还是头一次有外人来,故而郑修染才觉着有些新鲜。
但不论是哪一种,郑修染想,予自己而言总归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午间的风微热,透过马车窗吹拂在郑修染脸上,痒痒的。
路旁的树木又高低不一,有几缕明亮得刺目的阳光,似穿过了那层层叠叠的绿叶之后落在了马车里,照在郑修染的身上,点点光斑热烘烘的,醺得人昏昏欲睡。
郑修染靠在马车窗边,阖着眼,本欲是任由那明灭不定的光斑落了个满脸,却不想,别院这般快便到了。
可还不等胡三打开马车门,郑修染自己就从前面钻了出来跳下了马车,他朝胡三挥了挥手,便径直往别院里面走。
转过回廊时,遇着本该在卧房外守着都部鸮的李四,李四手中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个已经空了瓷碗,看碗底剩着的残渣,应当是药碗。
“你怎么这个时辰才送了药过去?”郑修染奇怪道。
“公子。”李四躬身见礼,“不瞒公子,这可不是小的这才送药过去,而是那位公子先前说了,汤药要晚些送过去,您瞧,这不才刚刚喝完。”
“他这是胡闹,冯大夫明明说了,这药须得按时喝。”郑修染眉头微蹙,长袖一甩道:“我先过去看看他如何了,你切记晚上的药不可如此,要早些送过来。”
“是。”李四躬身应下。
“这边也不用你守着了,下去歇着罢。”郑修染摆了摆手示意李四退下,自己便举步往卧房走去。
而此时,本该听话躺在床榻之上静养的都部鸮,正坐在窗棂边,他阖着眼,应当是在小憩,许是知道守在门外的李四不会冒然进来,他的心神很放松。
却不料。
“出门前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乱动卧床静养吗?”郑修染抬脚进房,就见靠坐在窗棂边檀木椅中只着着中衣,却阖着眼一脸惬意,似乎并未将一身伤放在眼里都部鸮,不由的,语气便沉了些,“你便是这样不乱动的?”
都部鸮其实在郑修染踏进房门的一瞬间,便收敛起了放松的神色,只不过在发现是他之后,便又故作出一副惬意的模样罢了。
“回来了?”都部鸮开口,懒懒的,似在自己家中,刚刚从小憩中醒来般自在。
郑修染近都部鸮面前,仔细地看了看他,发现他面色如常确无异样,心下隐隐松了口气,但面上却仍不愿放过他似的,追问道:“你怎地起来了?”
“躺久了有些闷,起来吹吹风。”都部鸮随意答道,话毕还倒了杯水递给郑修染,“你先坐下来歇一歇。”
郑修染倒看了都部鸮一眼,倒也没拒绝,他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而后坐在了都部鸮旁边,思忖了片刻,才开口,“昨夜我问你姓名,你言天色太晚,要今日再说。”
“眼下,我便再问一遍,你叫什么?”
你姓甚名谁,我又姓甚名谁。
在郑修染看来,这不过是人与人之间交往中最简单的,甚至是最基本的客套话。
但都部鸮却始终未开口,他有他自己的考量,他觉得他与郑修染不过是萍水相逢,不,他们甚至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他只是昏迷在路边,被善良的他带了回来,所以...他决定打个马虎眼。
一个与郑修染将他带回来一样,同是出自善意的马虎眼。
“我没有名字。”都部鸮摇了摇头,半真半假的道:“你若不嫌麻烦,也可以给我起一个。”
“你没有名字?!”郑修染偏过头去看他,一脸的不可置信。
“嗯。”都部鸮不动声色的颔首,末了又接了一句,“其实也不止我,我的师兄弟们也有很多没有名字。”
都部鸮说的也并非全是假话,因为他的义父确实收养了诸多与他一样的孤儿,然后给他们吃的,还教他们武艺,等他们长大,愿意成为杀手的,便赐予姓名,像都部鸮一样,不愿的,便任其离开。
郑修染打量着都部鸮,目不转睛地,似非要从他那张英俊得锐利的脸上找到名为心虚的痕迹,哪怕是一丝丝,但他失败了,他看了半响,直到收回视线,都部鸮都是一副君子坦坦荡荡的模样。
而都部鸮在郑修染如此认真的打量下,依旧神色如常,他那双浅色琉璃眸里,一片清明,似跟他的心一般,明净剔透。
此时,不知怎地,郑修染忽的想起了昨夜他初见都部鸮的时候的样子。
都部鸮穿着夜行衣倒在地上,浸着血泊却人事不省模样,真的像极了一根坠入黑暗里的黑鸦羽毛,轻且薄,即使他已经一身伤,却仍发不出半点声响。
都部鸮就那样静静躺在那里,也不知等待着他的是生还是死,郑修染想,若不是遇上自己,或许他会被那追上来的人杀掉也不一定。
可明明距都部鸮数丈之外,就是人来人往的沁音会馆啊,怎么就没有人发现他呢?郑修染生来就是花团锦簇,他自然不明白,他也想不到。
但在这世上,有的人就是生来就注定没什么份量。
生,如苍凌江中水般平淡。
死,亦如水中落花般寻常。
而甚至有人,由生到死,都不足以在他人眼中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都部鸮便是这类人,他作为一个杀手,他与他手中的银枪一样,不过都是收人钱财取人性命的兵器罢了。
这也是,都部鸮不愿将姓名告诉郑修染的原因。
因为在都部鸮看来,若不是此次的偶然,他这辈子都不会与他有半点交集。
都部鸮想,待养好了伤,再还了郑修染的人情,他们二人之间便再无瓜葛。
但说到底,都部鸮本来不是无情之人,之所以如此,不过就是担心自己的身份,会给郑修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罢了。
“既是如此,那我便越举替你起一个名字罢。”郑修染笑了笑,借着偏头的姿势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疼惜,他道:“那...要不你就叫砚秋罢?”
“我喜欢听曲,昨夜便是在那曲楼后门发现的你。”
“这砚秋二字是取自秋砚,是一位我很喜欢的曲园老先生的雅号。”
“因你的样貌看起来更为硬朗锐利,我便将这秋砚二字调转过来予你。”郑修染看着都部鸮,接着问道:“你看如何?”
“你喜欢便可。”都部鸮回以浅笑,不甚在意的应道。
而都部鸮之所以不甚在意,是因为他对于水云国内的音律一窍不通!
但若要与都部鸮说些塞北的胡管和胡琴之类,他说不定又还能奏上几段。
可这水云国的曲园风雅,他是真的还没品过,或许他也品不来。
“那便好。”郑修染点了点头,而后便站起身来,对都部鸮作出一个请的手势,他道:“砚秋你还是去床上躺着罢。”
“冯大夫说,在你身上的伤口愈合之前,还是不要乱动的好。”郑修染虽未亲眼见着都部鸮手臂上的伤口,但回想着昨夜,从他身下渗出的那滩血上来看,他必定是伤得不轻。
都部鸮闻言未动,而是先懒懒的看了看郑修染,发现他是真的担心自己,才摇头作罢,起了身便往床榻走去。
“你慢些。”郑修染还不忘叮嘱都部鸮道。
都部鸮却似未听闻般,淡定的转身在床榻上躺下,半眯着眼去看郑修染,那模样好似在说,‘我好得很,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般,让人见了牙痒痒。
郑修染属实无奈,但他也不能将都部鸮怎样,便叹了一声,道:“你说你躺久了闷,那我便在这同你说说话罢。”
都部鸮这才开口,问道:“你那博古架上的点翠龙凤冠,那般华美,又怎地残缺不全了?”
“诶?”郑修染没有料到都部鸮会问他这个,当下便愣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才答道:“啊!你说那点翠龙凤冠?哦,那是因为,我还未曾寻到合适它的宝石,所以便将就的放在那了。”说起郑修染的本行,他便自在了许多。
郑修染又道:“你等等。”
语毕,郑修染便转出了屏风,都部鸮听动静,猜他应是在取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他便回来了。
如都部鸮想的一样,郑修染将那点翠龙凤冠从那博古架上取了下来,放在了一个他平时做活计的工具盘里。
郑修染将工具盘放在了床榻边的矮桌上,指着点翠龙凤冠上空缺的地方,道:“绿松石、红玛瑙和翡翠玉我都有试过,却总得和它不相匹配,就由它空着了。”
“想着来日,若是有幸能得了与它相匹配的宝石,再嵌上去也不迟。”
“嗯,言之有理。”都部鸮淡淡颔首,很是赞同郑修染的话,这点翠龙凤冠本就华美精贵,若是随意用个与它并不相匹配的宝石上去,不仅提升不了它的价值,甚至还可能破坏了它现在的美,不就得不偿失了?
这越是好的东西啊,就越要宁缺勿滥才是!
“所以现在还是把它放着罢。”说完,郑修染又把这点翠龙凤冠拿出去放回了博古架上,回来时,手里又握着一支很是繁复的白玉簪,他把白玉簪递于都部鸮眼前,“你看这支白玉簪如何?”
都部鸮从郑修染手里接过,仔细的端详了片刻,才道:“不错,看着是件好东西。”
“嗯?”都部鸮忽的发现这支白玉簪头缺了一小块,有些奇怪道:“怎么这个玉簪也缺了一块?”
“嗯,就是因为它缺了一块,所以才会落到我手里。”郑修染笑了笑,抬手从工具盘里的一个小盒子里取出了一个十分小巧的物件,细看料子,应当是这白玉簪缺的一块,便又道:“你看这个,就是它上面缺的一块角,而我要用它将它补全。”
“?”都部鸮微讶,“你还会这等手段?”
“怎么?你不相信?”郑修染笑了笑,而后话锋一转,又很是无奈地道:“罢了,你不相信也属正常,因为我起初学这门手艺的时候,就没一人肯相信。”
想来也是,他一郑家公子哥儿,学这些个累人又麻烦的活计做什么?像别家公子少爷那样,纵情享乐,安安心心的做个大少爷不好吗?
“但就算如此,我还是坚持学了下来,因为很喜爱。”郑修染难得与人说起这些,当下兴致便有些高,他道:“而这些被客人送到我这里来修缮复原的残缺之物,大多都是陪受他们珍视的首饰,你知道的,被珍视就意味着珍贵。”
“珍贵之物被我复原,客人们就会很高兴。”
“而我则也很乐意欣赏客人们脸上浮现出的,那种失而复得的神情。”
“这会让我觉得,我所学与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人生苦短,生而平凡如同草芥般碌碌无为之人不可谓不少。
人生无常,你若因为喜爱而付出就总会收获心中所求的好。
无疑,郑修染是幸运的,他便是那个因为喜爱而付出,又收获了喜悦的人。
但或许一开始的时候,郑修染并未想过修缮首饰这门手艺会给他带来这些喜悦,他只是单纯的喜爱,而后收获的这些,予他而言不过是意外之喜,可那又如何呢?只要结果是好的,就都值得。
郑修染说着便笑了起来,他那张清隽的脸上似发着光,都部鸮的视线不由的被他吸引,心,亦微不可察的,不合时宜的动了动。
都部鸮那双浅色琉璃眸直直地望着郑修染,半晌,才喃喃的说道:“这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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