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梦青玉

　　项大哥说：“三点出发，到这里，大概两个小时。换个轮胎倒是快，可我就怕……”
　　就怕事有变故，就怕不尽人意。
　　项习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沾湿了衣服。我指了那房子给他看，说想要去碰碰运气。
　　他皱了皱眉，没有答应我。良久才说：“我去比较好，你就呆在这里。”
　　我知道他是替我安全考虑，但总归是司机在比较好些。
　　“项大哥，还是你在这里吧，如果救援的来了，而我一个车怎么发动都不知道的人在这里，也说不清问题啊。”
　　他想了想，又问我：“你现在的手机号多少？”
　　说起这问题，还着实让我尴尬。
　　“我……”
　　见这支支吾吾模样，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手机。“拿着，这是我另外一个手机，里面存好了号码，有事马上给我电话。”项习总是在我最为难尴尬的时候，给予最实际和直接的帮助。
　　我看着这递给我的手机，心底竟然升起一丝不该有的埋怨。
　　在被诬蔑，被指疯癫的时候，为什么你不在呢？
　　蓦地咬紧了嘴唇，看着他，几欲倾诉无尽悲切。
　　“怎么了？”他瞧我形色有异，如此问道。
　　我拿了手机，开车门便走。
　　“寒秋，”项习叫住了我。
　　驻足回眸，他笑着，扔了一把伞。“当心晒。”
　　接了伞，就翻过了栏杆。
　　心里知道是自己太过贪婪了，对他的想法只立足于自己的角度。但我多希望在那段时间，项大哥能向英雄一般，来保护我。
　　走到田埂上，打伞成阴。渠流溪水潺潺，暗处躲着蟾蛙飞虫。往前走着，不觉温度低了些，抬头望去乌云笼罩，像是要变天了，还好手里有伞。
　　田埂那头，是一片芦苇荡，穿过去便是雕花飞檐的古楼。
　　远远的，望见那螭吻坐在顶上登高望远，门口花街有鹅卵铺地。正门上头雕了“锦鱼楼”三个烫金大字。
　　走近些，砖雕三层。通常来说，这般古色建筑应该雕着仁义礼孝的故事，细看看却是……
　　江水滔滔，兵马劳顿，为首的那个人威武雄严，却恨在了泪中。长剑架于脖颈之上，这似乎是乌江自刎了。
　　其余的，推测来应该是项羽同虞姬的故事。那幅霸王别姬，尤其生动。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门口又有辆豪车，怕这是哪个富人建在这里的别墅？想来应该是有些文化的，又喜欢那段故事，才会这么造吧。
　　否则，这悲凉的故事镂于其上，多么渗人。
　　上坊雕有牡丹、兰花、祥云等图案，下坊是梅兰竹菊四位君子，均为吉祥之意。
　　两边的震兽不如寻常权位富贵之家，用着麒麟石狮，仿佛落尘宅邸般，它用金乌鸟，而此处用的是朱雀。
　　漆木玄色的大门著有青铜辅首，并衔有门环，原这门上物是以瑞兽做成的，用于辟邪。
　　但这户人家却用九凤作辅首，坠羽定在门上，以作衬饰。那门环是条吐着信子的黑身青首蛇，缠绕作环。
　　也许，你听这九凤，大约误以为是瑞兽，与凤凰相关。
　　却不然，九凤虽是先秦时期楚人的信仰崇拜，后世却引以大凶之兆。
　　这人家祥又不祥的，那我这门是敲还不敲呢？
　　回头望去，乌云满布。远处项大哥的车还在那里，芦苇凄凄，溪上蜻蜓低飞而过，快要下雨了。
　　总不能来了问也不问就走了，何况这青天白日的，鬼怪也不会出来。管他祥不祥呢，敲了门有异样，大不了撒腿跑呗。
　　扣响门环，待着里头的人来开。却等了半晌，还是没有人，便又扣了两下。
　　门似乎没有锁，力道大些，便自个儿开了。
　　虽说不请自入不太好，但好奇心实在强烈，偷偷的看一眼应该没事吧？我探了头朝里望去，正对着萧蔷影壁。
　　那壁下须弥着实讲究，上下出涩，束腰平砖，罨涩相叠，仰莲相宜。壁顶作成歇山样式，脊有雕花，上有凤鸟临坐，下有虎兽瓦当。
　　壁身上雕着一只巨大的朱雀鸟，好大的派头。
　　寻常百姓若引了这诸多神兽邪物入宅，是震慑不住的，反倒给人捣乱带灾。
　　如此，这户人家应是顶厉害的了。
　　我瞧了许久都不见人来，便讪讪的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有人吗？”声音一落，里头传来了些许回声。
　　天井里左右各一棵榆树，树干粗壮说它们有千百年都不为过。绿叶成茵，遮蔽了大部分庭院。
　　大厅的门窗，雕的是始皇驾崩后，烽火连天争天下的事儿。天渐昏暗，我赶忙进了里面，想见了人赶紧问问有没有补胎的东西。
　　这偏门落户的，说不定东西会准备的齐全些。
　　堂上正中，牌匾上赫然写着“翻云覆雨”四个大字。只是痕迹尚新，连同两侧的对联也换过。
　　上联有“帝王将相那堪称史留青”，下联是“天地乾坤却悔道长朱凤”。
　　厅中的陈设华美，雕花牡丹。有那山河吞吐，也有烟雨清雅之感。
　　真是绝有的气魄，极狂妄的傲气。
　　“你好，打扰了！”也不顾这有的没的了，找到人要紧些。
　　话音刚落，只闻得一声戏腔念白：“你往右边小门里走。”那细细的女声，婉转着，念到了人心坎里去。
　　总归是有个这里的人理我了，便听她的话进了右边小门，看到了窄窄长长的朱红雕花楼梯。
　　只是这儿不似正厅那般华美艳丽，朱漆已经掉落，斑驳了记忆深处的痕迹。蛛网横结，仿佛多年都不曾有人走过。
　　踩上去，吱吱呀呀的发出许多沉重的声音。
　　到了二楼，老榆树就在眼前，枝桠就快伸到里头了。
　　忽闻得房内有唱戏的声音，便走了过去。虚掩着的门内传来哀婉缠绵的调，探身望去，那如意冠头，兰花点翠即刻便映入眼帘。
　　推门进去，老旧的唱片机放着南梆子，眼起板落。那拿着鸳鸯剑的女人踏着鼓点起步落下，声腔有贵妃醉酒的婀娜，也有桂英挂帅的气魄。
　　绕步圆场，定睛回望，她看到我站在门口。
　　“那个……”瞧着她折光的银泡子，有些晃了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复了自己原声，竟喊了我的名字：“寒秋。”
　　我一愣，说：“你认识我？”
　　停了音乐，放下鸳鸯剑，她坐在妆台前又描了几笔眉。
　　我走慢慢过去，挑了帘子。黄面铜镜里胭脂红红，她的耳后颈上有个小小的疤痕。
　　我认出来了，“虞蝉。”
　　她笑着，回头看向我，嗔怪道：“哼，亏你认出来。你再不想起来，我拿了剑来砍你了。”
　　我“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问她说：“你怎么在这里，难道这是你家的宅子？”
　　“是啊，祖宅。”眉笔放下，她起身走过来抓着我的手，“你怎么会来这儿的？”
　　顶上的如意冠，光闪粼粼，珠玉琳琅摆动。“我这正要说呢，你这儿有修车补胎的工具吗？”
　　她抓着我的手，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有的，在后头杂物间里。我带你去拿。”拉了我的手便走了出去，“不过，我也不懂。只知道是修车的工具，你派不派得上用场，还不知道呢。”
　　踩着圆场步，一颦一笑，她仿若个戏里头走出来的人儿，身段轻盈，柳亸花娇。
　　引我过了天廊，直通了后边的亭上亭。下了亭子，再往假山深处走。曲曲回廊蜒蜒，鸣鸣鹂鸟呖呖。
　　那幽闭处，可有人行？
　　驻足回首，却只有垂柳依依。
　　“寒秋，快来。”虞蝉喊了我一声。
　　方才，我们的身后似乎有人闪过。
　　“就跟来，你走的慢点。”她已经离我有一段距离。
　　从前，虞蝉离我住的很近，虽说不是隔壁，但也不是很远，两人常玩在一处，便要好起来。
　　她打小就学戏，只有周日一天能同我一起玩耍。后来，我父亲接管了经理一职，便搬家了。
　　听闻，她之后也搬了家。说是学戏方便，就同她师傅住在了一起。
　　我跟虞蝉过了假山石，进了处偏僻房间。她拾了个大箱子给我，道：“有些重，我先替你拎着。”
　　“谢谢。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确实是巧。
　　她似乎略有尴尬的笑了笑，却立刻换了副神情。
　　“也亏得你能进来，旁人都是不会靠近的。”绢花戴在耳前，黄衫鱼鳞配着朱红流苏，水蓝的滚边。
　　我记得，她从前说过最喜欢那一折《霸王别姬》。如今虞蝉的这个扮相，可不就是那虞姬么？
　　“看你有伞，应该不用担心了。”她说着，云层里头便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虽然油彩厚重，但我看出他的面容十分疲惫，关心着问道：“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黄底下裳又凤蝶翼展，锦鸡和芙蓉簇簇。她轻盈穿过假山，像极了戏袍上的蝴蝶。穿过那丛花草，回头看着我，娇艳欲滴，笑的格外爽朗，却总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很好，寒秋。”声音凉薄，像是躲闪着什么。
　　能感觉到，她的心里并欢欣，只是强作忍耐，装着面上的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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