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此夜

　　云霁藏在半面破墙后，看了一眼四面高地悄然钻出的数百弓手，又看向荒院中志得意满的少年。
　　少年脚下躺了一地巡防队士兵的尸体，云霁亦被箭划伤了手。少年扬着下巴，挑高了眉尾的模样，倒与云霁有三分相似。他扬声喊话：“二叔，我向来是敬重您的，你现在跪地求饶，我可以允许你自裁以谢罪。”
　　云霁一边撕下袍角包扎伤口，一边维持着气定神闲反问道：“哦？你可知我有多少人在云门？”
　　“我当然知道，但是，对于现在的你而言，又有什么用呢？”少年得意道：“我早就摸清了云门的城防，每班巡逻中间的间隔时间是半刻钟，而你来此匆匆召集了两班沿途遇见的巡逻，所以巡防会有至少一刻钟的空缺，要发现你出了意外，要的时间怕是要更久些。等你驻扎在城东的军队赶到这儿，你早就被我的人射成筛子了。”
　　“你若死了，你的部下还不是一盘散沙，难不成他们还敢杀了我？”云寻已是一副胜利者高高在上的姿态，骄横意气，对云霁格外嘲弄，得意的指点江山：“你向来都太自大了，云霁，这是你致命的缺点。”
　　云霁冷笑：“或许是楚王室一脉相承的劣根性吧。”
　　“闭嘴！”云寻断喝道：“我楚国王室百年来也只出了你这一个自大冷血。弑兄杀弟的怪物！”云寻咬牙痛斥，恨到眼尾泛红。他深知不能拖延，喝问道：“你跪是不跪？”
　　“你也配？”云霁眸色一转，冷厉如锋，腰间长剑噌然出鞘，身如乳燕投林，直直掠向檐下的云寻，云寻见之，断然发号施令：“射箭！”
　　云霁不曾托大，迅速拐进檐下廊柱之后，挡去正面射来的冷箭，将手中长剑舞得如一面光盾，一时间金石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脚下不一会儿便堆满了断箭。
　　“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敢来？”
　　“哼，我便是料定了狂妄如你，会孤军深入。”
　　云霁饶有闲心摇头轻叹，恨铁不成钢：“朽木不可雕也。”
　　少年人受不住激，怒问道：“你什么意思！？”
　　“若不抛香饵，又怎能引你出来呢？”云霁低沉的声音满是游刃有余的闲适，幽幽道：“秦也今日便与我在一处，他不来，你竟连怀疑都不曾？”
　　云寻一惊，冷汗瞬间湿了背脊，他这二叔的酷戾手段，他可是见过的。
　　不容他多想，云霁又道：“你如此熟稔城中布防，那有没有算过，我动身后秦也立即调兵过来，需要多久？可够你全身而退？哼。”
　　云寻先是一惊，立刻又扬高了声音，仿佛是要为自己壮胆：“不可能！我的安排没有一丝破绽，秦也不可能发现！”
　　“哦？你装成我军士兵的人，刀佩反了。”云霁嫌弃冷叱道：“楚军佩刀在左，水囊居右，枉你曾在军中半年，却连最基础的规矩都记不住，和你爹一样庸碌。”
　　云寻心中不是不怀疑这番说辞，但云霁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已让他的心先虚了三分。他所有希望，都在这四百死士，他不想折戟于此。
　　只要留得性命，总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万般纠结也不过一瞬，情绪两相撕扯，最后终是恐惧占了上风，云寻喝令撤离，却几乎就在同时，院外一蓬箭雨射来，藏在屋顶的一圈弓手率先被射成了刺猬，纷纷痛号滚落下来，摔了满院血污，哀嚎不止。
　　云寻本就是惊弓之鸟，情势转瞬逆转更是让他吓破了胆，凄厉嘶吼：“云霁！！你好狠的心！”
　　他却不知，连云霁自己，都是一愕。
　　但云霁马上调整好了神情，施施然归剑入鞘，负手自屋柱后踱步而出，微勾的唇角轻挑的眉梢，无一不带出三分浑然天成的不屑。
　　王府豢养的死士少有出鞘之时，刀封太久其利必锈，又哪能敌得过战场拼杀死人堆里爬过来的虎狼之师。
　　秦也带领的一个营，轻而易举便击溃了所谓死士，四百余人，无一活口。

　　“公子。”秦也将五花大绑的云寻一脚踹跪在云霁跟前，问道：“是带回京，还是……？”他做了个手刀的姿势，自是更希望就地格杀。
　　远上京都路程迢迢，祸患尚未根除，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出什么意外。
　　况且，老王上可未必不会对这打小长在身边的王孙大动舔犊之情。
　　但云霁沉着脸不说话，秦也便不敢多劝。
　　“二叔，二叔，寻儿知道错了，您别跟小孩子一般计较。”云寻早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痛哭流涕膝行过来蹭云霁的腿。
　　“二叔您忘了吗，您手把手教的寻儿骑马射箭，对寻儿最是有求必应，您最疼寻儿了的。”
　　瞧他这番奴颜婢膝的模样，云霁眉头狠狠一皱，抬脚便将人踹翻在地：“我大楚王室，怎会生出你这种懦夫。”
　　他怒气难平，恨恨甩袖，眉眼一横，吓得秦也立刻站正。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云霁的心情不好时，语气便会带出三分锐气。
　　他确实发现了那报信的士兵不对劲，却已是在半途中了，因此半道悄然遣了一位士兵去通知秦也，算来应该来得更慢些才对。
　　秦也嗫嚅着，眼神飘向门口，云霁疑惑转身，看到出现在门口那人时，眼神微微一亮。
　　“幸好这位先生发现了不对，我才能及时赶至。”
　　太过匆忙的赶路让男人有些难受，此刻面色一片惨白，他身后跟着两个严阵以待的士兵，显然是秦也怕他使诈，强行将人“请”了过来，若有差池，他亦性命难保。云霁心知肚明。
　　那两位士兵显然还未能领会眼前这蓬头垢面的落魄男人已得了秦也感激，大力将人往前一搡，男人栽出两步，扶着廊柱才堪堪站稳。
　　秦也眉峰一竖，怒目喝道：“混账！老子让你们将先生好生请过来，这是请吗！？”
　　男人无力笑笑，没有拆他的台，只无奈地看着云霁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先生救命之恩，焉能不报？某在云门有一处别院，先生正好可去调养歇息，也算在下一番心意。”
　　“想来没有我，你也不会如何。”男人没有答允，只瞥了涕泗横流的云寻一眼，忽然道：“我可解公子一难，公子只需答我一问便可。”
　　云霁拖长音调哦了一声，“我有何难？”
　　男人缓步过来，抽出云霁佩剑，秦也不由一凛，佩刀出鞘三寸，警惕地盯着他。
　　“好剑。”他左手持剑，看着剑刃寒芒，云霁在他眼底看到有思怀一闪而没。男人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垂眸看向云寻，神情淡然自若，却是利落出剑，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刃断喉。
　　连秦也都被镇住了，一时愕然怔愣，忘了动作。
　　唯有云霁惊怒断喝：“大胆！”
　　“公子不能杀他，却又不能留他。”
　　一篷血雾喷薄而出，他持剑立在当场，半身浴血，半身寥寥，被分割成鲜明的两半。
　　云霁一时默然。

　　多年后云霁回想起来，才发现这是他唯一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如此鲜明的悲悯与冷漠交融又割裂。
　　大多时候，他都将所有情绪收敛，同过往一起埋葬。
　　他问：“公子为何留我？”
　　云霁沉吟一瞬，答道：“云霁不善客套，先生既有此问，在下亦坦诚相告。楚国今日虽还有三分余力，可北燕强黎，威吓侵扰，无不令我惶惶难安。我大楚虽无鲸吞四海之心，却也不能成为任人宰割的板上鱼肉，要于此乱世立稳脚跟，自是求才若渴。直觉告诉我，先生绝非池中之物，当可助我一臂之力。”
　　“立稳脚跟？”男人笑笑，而后轻飘飘吐出的话语，却震得云霁良久无言。
　　因为无力，他音调很轻，却字字铿锵，振聋发聩。“既兵戈未止，又能安稳几何？若以邻国为壑，又何以止天下兵戈？”
　　男人未曾想要他给自己什么答复，毕竟问出这两个问题的自己，也不过昨日才想通罢了。
　　自己曾与他一样，只想一隅偏安。
　　“如今，我可以走了吗？”
　　云霁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男人毫不留恋转身便走，他才急出手想将人留下，一时忙乱只来得及抓住男人右手上扎裹的破布，男人猝不及防呼出半声痛哼，余下半声被他硬生生咬死在牙关。
　　破布被云霁拽松，露出藏起的铜环与狰狞的伤口一角，云霁双眸微瞠，看得心悸：“你……”
　　“放手！”
　　男人终于显出不耐来，用左手将右手夺回来，大步离去，云霁怔了一瞬，立刻追了出去，拦住人拱手长揖道：“请教先生大名？”
　　男人薄唇微抿，看着这个诚恳揖礼，似乎不听名号誓不起身的人好一会儿，终于淡淡道：“洛怀风。”
　　“怎么可能！？”
　　这三个字带给云霁的震撼竟比方才那一问更惊心动魄些，因而下意识脱口而出。“不久前吴国才传出消息，吴王四子洛怀风，病死了。”
　　洛怀风面色微微一变，没有解释，却是脚下一点，以完全不似孱弱病体的身法，倏忽消失在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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