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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程姜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文字爱好者,但当他对于这世界上大多数事物都心怀排斥疏离时,伴随他长大的剧场和对应的戏剧文化便自然而然地占据了亲切的位置。
在莘西娅出生前这是他的工作;在莘西娅死后这是他忍受生活的手段。
莘西娅的出生和自杀是程姜人生的两道分水岭。
她出生,他开始遭遇物质上的匮乏;她死去,他的精神被压迫至难以生存。
*
莘西娅死后,程姜第一次去了她的学校。
学校大概一个莘西娅这样的女学生生活中狭窄但真实的一部分。因为频繁搬家,她换过无数个中学,也或许因此无法在任何地方“扎根”。
但是在她的同学中,几乎没人记得甚至认识她。
没有一个人。
他惊觉莘西娅十几年来在外面活得像个近乎于不存在的隐形人,没有朋友,难以社交。
他收拾她遗物的时候才知道她平时会写日记。不常写,写出来的也很少是条理清楚的事件。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她的名字,不属于一个成熟少女的笔迹——名字第一遍写的时候拼错了,写成了Crynthia。她用黑色笔刻意把红色的多余的y划去。
他经常错觉那整整一本都是她的遗书。
莘西娅写道:
“当我数到第十下的时候,我就去和金色头发的珍宁说一句话。但是等我数完十下,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害怕她觉得我莫名其妙。我数了一百下,还是没能站起来走到她旁边。我知道全年级所有学生的名字,但我不认识他们中任何一个人。”
“我们必须去看校足球赛,我们每一个人,但我们不用下场去踢。我坐在看台上看着,突然特别想要成为把球踢进球门的那个人,因为所有人都会冲他尖叫呐喊。进球从上面看起来没什么难的,但如果真的这样,为什么进球的人这么少呢?我不敢下去和他们一起踢球,因为知道我肯定踢不进去。我想啊,想啊,又觉得以后肯定没有这样的机会,终于站起来走到台子下。我想问体育老师等比赛完了能不能让我也试一试,但她没有听到。我不可能再重复一遍了。我走回去,坐下,没有一个人看到我。”
“我昨天夜里又突然醒了,因为反复想到那条新闻。我可能应该去买一点安眠药来吃,因为我怀疑自己可能是神经衰弱。”
“我应该告诉他吗?我应该告诉他吗?我应该告诉他吗?”
在日记本有字的部分的最后一页,有笔迹凌乱地写道:
“我用完了全部勇气来在饭后问他是否可以帮助我。他说: ‘帮什么?’ 但是我说不出口。我在楼梯口站了几分钟,一会儿期望他能上来追问我些什么,一会儿又恨他不会来。我听见外面在下雨,声音很大,好像会把房子浇塌一样,可是天明明还亮着。
为什么天还亮着?”
墨迹还未干透,连续几年靠安眠药维持睡眠的莘西娅吞下瓶子里剩余的所有药片,永远反锁了她的房门。
理论上她吃的那一种安眠药物不是瓶装的,但她把药片全拆出来装在一个空糖果罐里,他从未发现过。
莘西娅死了。
房子很快要退掉,还剩下最后几天。程姜合上硬纸本,背靠着墙面缓缓蹲下,身子贴在本子上面的部分被冻在一起。莘西娅是自杀的。他无措地想,这里永远没有莘西娅了。很奇怪:辛西娅不会像正常小孩一样喊他dad,她管他叫father。Father,他小声说。一片晕眩中他站在木凳子后面,T区老教堂里的雕塑发出凛凛的冷光。他只有小时候才去过冷湾的教堂,因为他妈妈想尝试尝试入乡随俗。他去找她的手,但一动才发现它早已紧紧箍在他手腕上,有一种奇异的带温度的冷感。他在教堂里冷汗直流,水滴从他后脖颈一路滴下来,融进墙面里。
Father。现在她死了。
这是他一手造就的结局。
莘西娅没有葬礼,也没有追悼会。只有一块可怜的小石碑,上面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程姜去公共墓园里看她,发现所有墓碑都是一模一样的灰白色和窄小的型号,偶有几座前面放着枯萎的花。
天色低垂,一阵深秋里的风吹过,把许多墓前的小花都吹散吹走掉。
程姜独自一人伫立在低矮的墓碑丛中。
他的头发留长了,发丝被吹到前面去,挡住了眼睛。风衣被吹得扑朔朔地响,衣摆往前,但没有扑到莘西娅的墓碑上,因为长度终究是差了一截。暮风很冷,他抱紧了双臂,慢慢回过头去。
公墓里的墓碑几乎一路延伸到地平线上,他看不见大门的位置。
没有人会再回来。
而他也没有力气再走出去了。
程姜到底离开莘西娅的墓碑,最后一次逃走了。他逃到离T区20个小时火车车程的S区定居,找了一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度日。他的工资不多,被他妥帖地分成两份。一份用来生存,一份用来酗酒。
像他总是敬而远之的那些人一样,他也开始酗酒。
不抽烟,因为肺病已经得了太久。
太痛苦了。
S区是冷湾最原始的地区之一,四处都保留着很原始的历史遗迹。它似乎独立于冷湾的其他部分,三面靠海,让里面的人安宁地与世隔绝,也容许他在日复一日的平庸与自我麻痹中慢慢老去,注定疯癫至死。他假装莘西娅留给他的刺不存在。
后来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地要去海边的新墙看看。
不是心血来潮。
是那天他又恍恍惚惚地坐在家里时,突然听见有人开门进来。
“可以帮帮我吗?”少女说。
“帮什么?”他问。
她咬着指甲没有说话。
“莘西娅?”
“我想到新墙去。”
“你想到新墙去。”
“是的。”
他们已经出了门,沿着小路往海滨的方向走去。程姜没什么特别的惊讶或者伤心的感觉,反而在虚虚实实中觉得本来就该这样。莘西娅本来就没有死,不是吗?他想要满足她的要求,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是一个完全不称职的人。
“那里有什么?”
“哪里?”
“新墙。那里有什么?”
莘西娅只是快步走着。
新墙是S区的小孩子们很喜欢去的地方。它两面都是斑驳的老墙,里面是曲曲绕绕的通道和楼梯,沿着主楼梯走出去就能看见海。新墙上是同样粗粝的塔尖,低矮着的冷湾塔,矮的简直配不上“塔”这样的名称,充其量只能算是个阁楼。
他在新墙里走了很久,久到以为这条路永远无法走完。
如果莘西娅真的还活着,她应该已经三十五岁了。
她不该是他方才看见的十六岁的模样。
少女的声音说:
“可以帮帮我吗?”
“帮什么?”
“你知道的,父亲。”
“我知道吗?”
“想一想。这么多年来,你最想要什么?”
她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墙道里回响。他张了张嘴,起初很难说出话来,但很快他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想要……回避我们曾经的不幸。”
程姜的脚踏上了平地。
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扭过头,正好与一个面容悲戚的老人遥遥相望。老人的形象闪了一下,消失了。
“……重新来过。我……”
回去。
楼梯消失了,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石子路通向前方。
四周的砖墙也不见了,他像是在黑夜里的荒野中行走。
程姜看见前面有光,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扇门。
他下意识地将手深入口袋,竟然真的有钥匙。将钥匙插进锁孔,按记忆将把手向右转了两圈,轻轻一推,门顺从地向后打开。
门后是熟悉的小玄关,正对着一架小小的木楼梯,上面是一扇更小的门。
楼梯上站着那个不到半人高的,穿浅色睡裙的小女孩。女孩长着薄嘴唇,深眼窝,里面是天空颜色的浅蓝眼睛。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无言地面对面站着,像是在等待。
但这一次程姜先动了。他大步走上楼梯,因为步调过快还趔趄了一下。他将女孩高高举起,感受她将两条细细的胳膊环绕在他脖子上。
在昏暗的灯光中,她的头发似乎在发光。
周围的一切渐渐朦胧起来,环绕在他身上的女儿的手也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白茫茫的雾气。他听见自己不再压抑的哭声,看见十九年前的自己撑着黑伞赶往火车站,关于莘西娅的一切都被他付之一炬,他随身带着的箱子里只留下了一枚她生前常用的小发卡,长条形蝴蝶结状,塑料质地,只有他小指长度。
他空下来一只手再次伸进裤兜里,摸到了那枚发卡。
他紧紧将它攥在手心里,感受它融化在自己手心里的温度,又感觉自己被白雾温柔地环绕着。他的眼泪一流下来就被吸收了进去,而他自己也与雾气渐渐融为一体。
雾化成了烟,温度越来越灼热,越来越摄人。
新墙里的秘密,他还未知晓,竟然已经对他敞开。
回到她出生的那天去。
撕裂。
尘烟。
剧痛。
烈焰。
余烬。
海流。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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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完。
这一卷题目是“NIGHT(夜)”,也就是受在攻家里落脚的第一个晚上经历的现实和回忆,大概讲了讲他前世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但确实充满悲剧意味的一生。
卷2 就是新生活的开启啦。
IN THE GARDEN(在花园里),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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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有奖竞猜环节:
冷湾的相关描写小小小小地致敬了短篇小说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