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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2
他们像往常一样一起送女孩上床睡觉,随后一起下楼梯。
不知道是不是房间里的暖气温度太高,程姜发现沈霁青的鬓角到脖颈的地方显得有点水淋淋的,像是浸透了汗。
在听程姜翻童话书讲故事的时候,他同样也在无意识地大口呼气,看起来似乎身体不适。
程姜问了他要不要先到暖气明显弱很多的二楼走廊里坐一会儿缓缓,以及讲完故事他马上就出来,沈霁青如释重负地应了。他和莘西娅道过晚安后就出了屋子,没把门带上。
他只往下走了两步,在楼梯上坐下,回头冲他们一笑。
程姜则继续念差一点就要结束了的故事,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屋里和屋外的人都能听见。
*
孩子坐在楼梯口等待。
沈自唯今天没有和他们一起吃完饭,而是有应酬。他嫌病殃殃的柳江茵拿不出手,就带了他光鲜照人的女秘书当女伴,不知道几点才会回来。他不常这样,顶多半个月一次而已,而每一次柳江茵都坐在客厅痴痴地等着,也不敢给他打电话,怕他烦她。
孩子和柳江茵不一样:他不爱沈自唯。
所以他一般都在正常的时间上床睡觉,很少像她那样等着,但是这一晚不同。他不愿让柳江茵知道他也醒着,就光着脚穿着睡衣趴在楼梯栏杆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时而听见窗外汽车行驶的轰鸣,于是有时也轻手轻脚地跑回房间,试图从窗口辨认沈自唯的车辆。
因为角度的原因,他看不见车牌,也看不清车身的颜色,但他知道这样晚的时间小区里不会进来多少车。所以每一次他看见窗口有车驶过,他就飞奔回栏杆边;许久没有人进来,他便又抑制不住地走回窗口,因为假如沈自唯的车回来,那是可以最先看见的地方。
他要亲耳听见柳江茵对他的宣判。
那天沈自唯直到午夜都没有回来。
孩子第二天要上学,不能彻夜不睡,只能回到已经关好了灯的房间里,爬进被子里。被熟悉的黑暗包围后,他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因为柳江茵不会悄悄告诉沈自唯,她是一定会当着他的面说的。
沈自唯待在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早餐,晚餐,刚好一早一晚。
孩子的老师们都喜欢在发卷子前先絮絮叨叨讲很多分数啊错题啊之类的事情,每当这时,孩子的心跳都会完全加速,直到卷子拿到手里才会恢复正常。
可是柳江茵特意不发卷子。
她把它攥在手里,乐于看他惶惶不可终日,一天,又一天。
起初孩子日日都在等待。
他失眠,晨醒,心跳完全超出控制,喘不上气。他在镜子前面掐住自己的脖子,松手,再按压颈侧搏动处。
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偏好,又也许是因为前妻出轨,沈自唯憎恨一切在他看来不循规蹈矩的事情。他憎恨孩子衬衫没有扣到最上面一颗时的样子,憎恨柳江茵在客厅穿裙摆高于膝盖的裙子,也连带着一起憎恨孩子艰难地保留住了的会占据星期二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乐团训练活动。
他是房子里当之无愧的主人,他发号施令,倘若执行不当,会根据犯错的人是谁而决定是用冷暴力处理还是体罚。好在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
孩子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
不,他不知道,因为假若只是禁闭和暴打的话,他不应该这么害怕。
起初他每过一天都庆幸柳江茵没有说,但后来他又开始夜夜祈祷她说出来。再后来,他甚至怀着侥幸想,也许柳江茵根本没有看到,也许她不会告诉沈自唯。
很多年后,当孩子回想起这时候的想法时,仍然为自己对柳江茵的不了解而惊奇。
他怎么会指望柳江茵去放弃她枯槁生活里唯一的快乐的来源呢?
她开始在经过他或是和他对话的时候偶尔轻声抛下只字片语。那些词汇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懂,因此她在沈自唯面前也说,而后者本就对他们漠不关心,更加听不出所以然来,只当是妻子对儿子的爱称。他对他们两个之间的母子关系也漠不关心。
在他看来,他能差不多天天回来就已经是对他们天大的恩赐了。
或许他根本一丝一毫也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你们俩关系倒是挺亲密。”他阴阳怪调地说,任由柳江茵攀住他的肩膀。
在沈自唯看不见的地方,孩子看见她无声地说:
“可怜见的,我听说你这样的小怪物长大后最后都会变成变态杀人犯呢。”
他低下头去,两只眼睛盯着直直杵着的筷子。
好像它离他越来越近,假如他身子忽然往前撞一下,或者后面来一道风推一下他,它是否会清爽地穿透血肉而去?他自然一动没动,但那双筷子分明已经进来了,血肉模糊地梗在他喉咙里。
他用力眨眼,却怎样都无法再吃下碗里的西红柿了。
见他发愣,沈自唯兀自皱起眉头,呵斥他:
“你是怎么回事?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饭,怎么就吃这么两口?看你这副傻愣愣的样子!吃,我说话你听不见吗?饿死你活该!”
绞索就悬在他头上,日复一日。他唯一的出路是去找柳江茵摊牌。
“你会告诉他吗?”孩子问。
“这我可说不准。” 柳江茵温柔地说。
“那你……可不可以不告诉他?”
“其实用这种小事去烦他,我也觉得不好。可是你的态度太恶劣,太令我伤心了,霁青。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他们的妈妈?可是你只知道扎我的心,你太让我难过失望了。”
他半边身子靠着门框站着,沿着他的目光,可以看见二楼尽头的另外一个房间,那是家里唯一没用的屋子。
他的声音好像飘起来了:
“你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怎么样?我能要你怎么样?只要你做一个好孩子,礼貌地请求我,我就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我就相信你其实一点也没有这种龌龊的倾向,只是小孩子过家家好奇而已。好吗?”
孩子目光从那间没有用处的房门退回来,看着她。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但他没有和她抗争的余地:即使拖着病体,即使早就不再受喜爱,她仍然是这栋房子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有对他发号施令的权利。而他只有一个丑陋的秘密,以及等待着无数它或许还不会被继母暴露给父亲的黎明。
他听见自己说:
“求求您……妈。别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真的只是好奇而已。”
柳江茵露出一个纯真快乐的微笑。她的消逝的甜美和她的言语一般尖利,一下下剐着他,像是磨指甲用的小铁片。
“是吗?我当然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可怜的小东西,你怎么会知道我全是为了你好,我多么地爱你?不过我也说不准啊。我今天头痛得厉害,你也向我对你一样体谅体谅我,别锯你那截木头了。以后都别再锯了,好不好?永远,永远不要再锯了。”
*
二楼尽头另外一个房间的门被轻轻合上了。
随后是浅缓的脚步声。
程姜讲完故事出来,见沈霁青撑着下巴坐在楼梯靠栏杆一侧沉思,就也慢慢坐下在了他旁边。楼梯面上有点微凉,但房子里总体很暖和,他便不计较这个。
他也不在乎他们两个平淡地坐上一会儿,但他一落座,沈霁青就侧过身来,挺幼稚地让他猜自己刚刚在想什么。
程姜毫无头绪。
猜了两三个答案,沈霁青才说:
“我在想,你不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吗?这房子就在两年前还空着呢。然后我……父亲打电话跟我说你们要来,我就开车到机场去接你们,就是这时候到的,快八点钟的样子。结果你们晚点了,我等了两个小时,休息的时候旁边有一个人在和婴儿说话,一搭话才发现他是在自言自语。”
“我当时不想说话。”程姜把头靠在旁边墙上,“就是怪不好意思……到了晚上更不好意思,因为又遇到停电了。”
“你现在已经不怕撞击声了,是不是?”
“还好吧。”程姜想了想回答,“也没有办法忽然之间就不怕,但总体应该算是过去了。……你现在也不怎么忘记交电费了。不过我后来才知道,欠电费是提醒后半个月才断电闸的。”
“是吗?”
两个人坐在台阶上,想着正好是程姜从冷湾回来的第二个新年,你一句我一句零零碎碎回忆了不少以前的旧事。最后实在没什么可讲,又说起剧团里的琐碎事。
像什么林穗梦搞了一个“新年愿望清单”,上面一百零八条,其中一百零六条是去年列上而没能完成的。“新年新气象!”她一如既往地咋咋呼呼,“不管去年如何,今年我一定要全部完成。”
讲林穗梦颇多花了一点时间。
沈霁青压根不认识她,这么听着倒很有意思。最后还是程姜先站起身来,说是不是该下去了。
沈霁青一叠声地说好,但等程姜站起来往下走了几级台阶后,他还是纹丝不动。
“你不下楼吗?”
沈霁青歪过头,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左摇右晃几下,无理取闹地说:
“我起不来了——你拉我一下吧。”
程姜哑然失笑,又几步走回来,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抓住沈霁青伸过来的左手腕,往上小心地拉了几下。沈霁青并非真的起不来,只是想逗程姜玩,于是也没有完全靠程姜拉他,因此很轻易地就借着力被拽了起来。
他一侧头,见沈霁青脸颊侧面仍然有流汗的痕迹,就追问了一句:
“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有点胸闷,”沈霁青回答,“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真的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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