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chapter 6
程姜不想喝水,尽管他喉咙里确实很难受。
可是那个叫达菲的男孩是个自来熟。他要他帮助他排练,“因为出境率非常低。”男孩神秘地说,“你知道每年这里要面试多少人吗?平均下来375个。但每年从冷湾开出的唯一一班船只有60个位子,这竞争率可不小吧?”
“不小。”程姜喃喃地回答。
“你行吗?”对方继续,“问我几个问题,看看我回答得怎么样。我也可以帮你排练,你行吗?”
程姜无法拒绝。
“我应该问什么?”他问。
“让我想想。干脆直接问……’你如何证明你确实打算离开冷湾’吧。”
“你如何证明你确实打算离开冷湾?”
“这题我会!”达菲激动地说,程姜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退。
男孩开始高谈阔论,从他如何发现自己得不到他人的理解,到他如何发现志同道合的同学,再到他们如何在新墙上贴满海报和条幅……新墙?
“你们为什么要在新墙上贴东西?”
程姜睁大了眼睛。
他听着这个来自S区的男孩如何谈起一些他陌生的内容,关于源自S区的“重启文化”。
“这就是为什么那里经常来外人,你知道吧?”男孩补充道,“我小时候就喜欢和同学跑过去看,还有跪行着从入口一路走到出口的——傻透了。”
程姜没有言语。他不是没在S区生活过,但这竟然是他第一次对这种奇特的信仰有所耳闻。
新墙、临死前说出“我将重生”的神话主人公、他。
会是巧合吗?
他又分心了。他在想其他事情,他不应该心不在焉的。
房间里的灯光有点发黄,程姜小心地坐下,向面签官点头问好。
他问他要证件,他便把自己和莘西娅的证件给了他。
“三岁以内……好的,所以你和你女儿两个人准备离开冷湾。”
“是的。”
“非常好。那么,现在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程姜下意识地坐直了,手指捻着衬衫的衣角。
面容严肃的面签官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对他说:
“首先,向我讲讲你的家庭背景。”
“我从出生到成年间一直同我母亲一起住在T区。她在怀孕期间独自入境冷湾,在T区生产,随后一直在T区月……文化剧场工作直至出境。我目前单身,有一个小孩。”
“你和你母亲。” 面签官在纸上飞快地记录,“你刚刚说是在你成年——十八岁前?”
“是的。”
面签官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在近五年内都没有面签记录。那么你的母亲独自回了国,你又是出于什么理由选择留下呢?”
“因为她认为我不适合外面。我的性格,我的处事模式,我的……个人倾向。”
程姜讲完才发觉自己的这一番自白可能会对他的出境申请不利,想要补救几句,却又不敢在面签官发问前擅自开口。他惴惴不安地等着,双眼毫无目的性地看着面签官移动着的笔尖。
“那么讲一下为什么现在又想离开吧。”
“因为我和以前不一样了。”程姜脱口而出,“现在我期待新的生活环境。”
再说点什么,别卡在这儿。
但他只是微微一停顿,面签官就饶有兴趣地停了笔,用一种十分程月故的口吻说:
“新的不一定是好的,你知道吧?”
*
程姜慢慢地摇头。
“不用了。”他声音很小地喃喃着,“不要喝水。”
他忽然想起什么,闷在被子里开始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
这个中文词对他来讲越说越拗口,沈霁青就笑。他应该是很会笑的那种人,声音一出来,不用看表情,旁人心里就会自然而然地舒服一些。
“你怕黑吗?”沈霁青很自然地问,“我可以帮你拿一只手电筒。”
“不用,我不怕黑。”程姜想了想,“我只是……有点焦虑。这段时间睡得不好。”
“照顾孩子?”
“嗯。”
他衣服穿回去,人还是剥开的,于是继续恍恍惚惚地说:
“她哭起来像猫一样,还会尖叫。饿了就醒,醒了就哭,每次奶都是冷的,要重新加热。前几天她白天睡得很好,只是频繁夜醒;但后来她不仅夜里哭,白天也一样。没有规律,我们的状态一直有点混乱。我很多时候不清楚她为什么哭:有时候分明刚刚喝完奶,换完垫纸,温度也刚刚好。”
“看小孩子很累的吧?”
程姜声音猛地停了,好像被扼住了喉咙一样。
随后他低低地说:
“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不是吗?”
“是啊。”沈霁青赞同地说,“有时候不仅是自己的选择,别人的选择,到头来还是我们来负责任……对了。你回到国内来,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程姜有点心不在焉。
“打算?有什么规划?”
*
面签官的神色有种公事公办的非人感。
“那么请问,你又是如何规划冷湾外的生活呢?让我问详细点。你准备前往哪里,如何过活,又期待着具体怎样的新环境?”
这个问题他准备过。
“我是学英文出身的。”程姜开始谨慎地回答,“我计划回国——中国,想办法找一份文字书写类的工作,可以从最小的事情干起,再一点点到能提供更多工资的职位。我会极力争取达到一个稳定的生活状态。”
面签官笑了一声。
“冒昧一问,你现在在哪里做事?”
“剧场。还有一些抄字的琐事。”
“出去就没什么这样的好待遇了,先生。你这样在冷湾至少饿不死自己……什么学历?”
他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兀,程姜吓了一跳,把背绷得更直,“高中。”
“那就更不妙了,毕竟英文不是什么铁饭碗。”面签官满意地记上一笔,“你有存款吗?”
“有。”
“你也仔细研读过我们的出境准则?”
“什……”
“根据冷湾出境政策,”面签官看了他一眼,似乎料想他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冷湾出境者每人只能携带一个行李箱。个人财产将进行审核,刨除送离冷湾的交通费用后只有五分之一可被允许随身携带,其余五分之四则或交予冷湾内血亲,或上交政府。现在,你还有多少存款?”
程姜脸色发白地望着他。
“你会联系你母亲吗?”
这就是为什么程姜抵触和他人辩论:即使是简短的内容,他也会下意识无言以对。他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却生生顿住,改为点了头。
假如摇头,他已经没办法继续应对下去了。
面签和自己想象得很不一样,坐在对面的人似乎并不只是在考察他,还在试图通过一系列粗糙的小问题瓦解他离开的意志。
离开冷湾,以他的情况,真的能最起码“生活”吗?
他听见妈妈说:“你不会适合外面的生活。我这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
他明白。
他已经到了法定成人年龄,按理说不必非要听她的,可他已经习惯了。他十八年来明白的唯一正确的事情就是要听从程月故的指挥。而且当时一年里的出境名额已经发放完毕,就算他等到下一年早早申请,那个时候程月故又在哪里呢?她能给他留下什么允许他去寻找她的线索,他必将无异于大海捞针。
再说,等到下一年的时候,他是否仍然能鼓起勇气去寻找她?
当程月故断言他不适合在冷湾之外生活时,他已经难以避免地动摇了:
她是他早年生活的终极权威。
而最重要的则是:假如程月故不愿意让他和她一起走,他怎么能再坚持要跟着她?
他需要多少勇气才能罔顾自己被指出的种种缺陷去追赶一个下定了决心离开他的人?
他明白。
程月故永远知道什么是对的,他明白。
在冷湾好好生活。
然后呢?
他想起过去的一切,他的生活,他的女儿,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未来”。无数微小的偏差必然存在,但最终会怎么样?冷湾是个小地方,到处都差不多,他们日复一日过着几乎相同的生活,总有一天会重新走回老路。
不,出路是有的。妈妈,妈妈选择的那条路……
程姜的大脑是空白的。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顿太久,可是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能顺着面签官的问题想下去。他一瞬间全部涌出的不知所措被一堵墙挡住,墙上写着:
【离开冷湾】
这一刻他只有这一个目标,他只能有。他不需要考虑自己在想什么,只需要斩断面签官的引导,说服他。
程姜听见自己强装镇定的声音:
“我有必须离开冷湾的理由,先生。”
“告诉我。”
二十分钟后他终于离开了那扇门,浑身冷汗,面色惨白。面签官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现在还希望离开冷湾吗”,他回答“是的”。随后那人说他可以走了,他快步出门,与下一位来访者擦肩而过,一眼看见了已经回到等待室里的达菲。
他走近的时候,男孩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你怎么样?”程姜问,感到自己需要说些什么。
但他一边骂一边走了,程姜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插入书签
又是回忆与现实不断穿插的一章。
感到云里雾里吗?
“是的。”作者说,“主人公分不清楚了,所以我想让你们也一起感到眩晕。”
-
↑由此可见,她的良心真不怎么样。
*
感谢读者 溦 捉虫,已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