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中涓埃

　　三月初，冻水初融，莺啼鸟啭。庭院里一院的树都抽条了，宋穆清心血来潮，搬了桌凳来院里替人写信。

　　他墨迹还未干，院门口就传来一声呼喊。“哎呦，我的大少爷，您赶紧进去吧。这雪才刚消，吹了风你那嗓子又得受不住了！”
　　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功夫也只有王妈了，她那谨慎的态度像是对待一个坐月子的大姑娘，惹得穆清发笑，“不妨事的，王妈。”

　　王妈身后，一位穿着素雅的妇人也跨门进来。宋穆清一见到她，立刻放下了手上的笔，起身整整衣襟道：“宋姨，您来啦。”
　　那优雅妇人点点头，扫视了这小院一圈，带着不动声色的嫌弃。她一举一动温婉非常，一开口却不似她外表那么温柔，声音里透着毋庸置疑的口气：“柳家的三小姐回来了，赶明儿你去见见吧。”

　　“柳家？”穆清一愣。
　　“大少爷，您忘啦？这是您那从小就订了亲的那位啊！”
　　他冥思苦想老半天，才隐约记起好像确是有那么一回事......在这院子待得久了，从前的事儿于他竟有些遥远。

　　当初母亲与柳家夫人交好，时常带着他做客柳家。每每一到柳家，他便被乳母抱去和柳小妹一同玩耍。柳小姐那大哥也只比他们大个五岁，顽劣异常，总想法子捉弄两个小孩。有一回骗他们说鼻涕好吃，他就和柳小妹互喂鼻屎，玩的不亦乐乎。两家大人看个乐呵，酒酣耳热之际就给他们订了娃娃亲。
　　后来母亲去世，柳家败落。相隔经年，两家早已不复当日，婚约似是被默认不作数了。如今却旧事重提，老宋家还真是要榨干他的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他一阵头疼，索性不再去想，揉揉眉心，问道：“柳小姐何时回来的？”
　　“前月才从美利坚回来，柳家的意思好像就是让她这次回来成婚，以后就不再去国外了。”

　　我说宋家使了什么手段，能让柳家点头认了这桩婚事？合着也是打了自己的小算盘——成婚只怕是个借口，以此来拴住这位柳小姐不再留洋。
　　他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眼珠一转，就猜出了个大概，心下冷笑，面上却未显露丝毫，只笑道：“好，那我到时去见见。”

　　宋夫人对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一向不冷不热的，除了从不叫她母亲外，也没有什么错处。见他如此识时务，只敷衍地点点头，“行了，也没有什么其它的事了，你安心住着吧。有什么缺的就打发人来找王妈，她会处理好的。明天你就回老宅，我让贵生送你去宋家。”
　　这话就是要回去的意思了，穆清慢悠悠起身，道：“宋姨慢走。”

　　这厢宋夫人和王妈刚走，那边墙头就落下一个人影，轻飘飘的就像一片无足轻重的叶子。家里来了人，穆清也不惊慌，而是颇为无奈，“沈八，我说了多少次了，你能不能好好走门！”

　　那名唤沈八的男子身材颀长，面容清俊，打扮却不伦不类。穿着西装，却不系扣子，束着发冠，却长发半散，整个人看着不中不洋，在他身上却毫不违和。
　　您若是在京城里住久了啊，见着这身打扮都不稀奇。一提西装半散发，这就是沈八爷的代名词啊。这沈八，原先姓甚名谁大伙儿都不大得知了，只因他在京城名角儿里排行第八，故而大家都称他为沈八爷。此人经营着天彩楼，在京城梨园里也算排的上号，□□白道都沾着点边儿，混得是八面玲珑、风生水起。

　　“打门口就瞧见你家主母的轿子了，吓得我哪儿还敢走门，”沈八说着害怕，脸上却笑眯眯的：“她那般的狠角色，我可不敢招惹。”

　　“得得得，”穆清摆摆手，随即一副愁眉苦脸样儿：“这柳三小姐回来了，可是个麻烦事儿。”
　　“柳三小姐？你那个便宜未婚妻？”沈八笑得贱兮兮的：“白得一个美娇娘，有这般好事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穆清白他一眼，“那是美娇娘吗——那就是个人形烫手山芋！虽说柳家没落了不少，但她大哥柳翰飞是好相与的吗？他十五岁的时候就敢为了她妹妹开罪和硕格格，更别提如今权势大了。要是再让我这不学无术的家族弃子娶了他宝贝妹妹，如何善了？”

　　“柳翰飞？那个活阎王？”
　　“我知他是个狠角色，但活阎王......此话怎讲？”

　　“这事儿啊......说来话长。我也是听说的，知道的人的不多，你也别往外说。”沈八得了讲八卦的机会，立刻来了兴致，双眼放光，道：“你可知自从五年前柳家没落，如今是怎么弃商从政，东山再起的吗？”

　　“不是说柳家咬牙送了宝贝大少爷去军校，因为成绩优异，后来得了北洋总督的青眼，才慢慢提拔上来的吗？”

　　“那你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军校他确实上过，总督也确实赏识他，但这和柳家可没有半文钱的关系。”沈八说到兴头上，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润润嗓子接着道：“你可知柳翰飞上军校前做的是什么行当吗？”

　　“不知。”
　　沈八看看左右，示意穆清靠近些，压低了声音道：“他呀，去当土匪头子了！”
　　穆清大惊失色：“啊？怎会如此？柳家诗书世家，忠义满门，怎会......怎会去做土匪......”他说道后面，似乎也想明白了关节，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沈八瞧他神色，知他已明白了七八分，接着道：“柳家的确家风严谨，但现在是什么世道？就算你是簪缨世家，没钱不也得乖乖地叫别人爷？更别说柳家一个小小商户，不搏一搏怎会有出路？”
　　穆清想起曾经那个稚嫩面容，虽然顽皮，却怎么也和土匪连不上。他略有感慨：“这么看来，柳翰飞倒是个血性汉子。”

　　“他血性的地方还在后头呢——他组了个保险队，名义上是保险队，实际上干的就是土匪的营生。他那个保险队啊，有个规矩，就是不劫中国人。刀头舔血的事情，总是干不长久的，何况他劫的还是洋人和小日本！前年那场仗，你还记得吗？”

　　“你是说......棉湖会战？”

　　“对喽，柳翰飞那次劫的就是英国人的军备物资，谁成想碰到了硬点子，那批物资正好就是英军前线急需的。柳翰飞手底下几百好手，没一个活着回来的。就柳翰飞一个人，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劫了英国人的大炮，孤身一人炸了英国人运粮草的铁路。他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去的，但天无绝人之路，他和那架破大炮还正好和吴总督的大部队碰到一块去了，他索性被收编进了北洋军里，后来才去了军校深造。”

　　穆清是没有上过战场的，但去年日本人轰炸北平时，全城人的恐惧他是切实体会过的。听了沈八的这番话，他虽不言语，心中却升起几分敬意。
　　沈八讲完，似是也有所感，他咬紧牙关，猛灌一口水，心中升腾的狠意从牙缝中渗出来：“活阎王此名，柳翰飞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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