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美人

　　永清，冬。
　　风雪肆虐了半夜，还没有停的意思。县衙前那盏灯笼被摧残了一整晚，终于抵不住狂风怒雪，折了筋骨，掉进雪地里，熄灭了。
　　门房开了一条小缝，门子探头出来，看看雪里灯笼的残骸，又往大堂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裹了裹棉领子，重新缩回了房里。
　　已是二更天了，夜色沉沉，风雪交加，街上行人早已绝迹，除了怒号的北风，整座城万籁俱寂。
　　唯有县衙大堂，此时却仍反常地亮着灯。

　　“盛氏，”永清知县高坐在长案之后，望着伏跪在堂下的女囚，端起威严嘴脸，“四日前，你当街刺伤本县党家的独子党豪儿，你可知罪？”
　　那女囚长发散乱，身后至门处拖出一条未干的水渍，显是刚从牢中被狱卒提出、一路冒着雪拖拽到此处。
　　朝中有法度，虽是囚犯，但也夏有夏衣，冬有冬衣。然而眼下隆冬时节，女囚竟只着一层薄薄单衣，跪在那里一直瑟瑟发抖，不得不俯下|身，用双手撑住地面，似是在勉力支持着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立于一旁的衙役见她不答话，大喝一声：“盛青青！”
　　盛青青似从浑浑噩噩中被惊醒，吃力地抬起头来。
　　烛光映在她蜡黄削瘦的面孔上，眼下乌青，嘴唇皴裂，显是病得不轻。
　　尽管如此，在知县眼中，却也不损多少原本的姣姣容色，更平添了几分病中西施的柔弱不胜之感，也难怪党豪儿对她如许执着了。
　　盛青青虚弱道：“党豪儿……强抢民女，意图不轨，民女……”
　　“党豪儿并未将你如何嘛，你伤人却是人证俱在。在本县面前还不认罪吗？”

　　青青知道，认不认罪，她都要死。
　　党家财大势大，又巴结上当朝首辅，在永清县横行一方，连知县都要放低身段去攀附。
　　这样的人，青青避之还唯恐不及。然而党豪儿听说她貌美，便闯进绣坊来看她，一看之下，当场便要纳她为妾，被拒后，竟叫了人手直接来抢人。青青在绣坊中人缘颇好，东家和姐妹们都护着她，将她藏进布料房。党豪儿找不着人，就叫家丁砸了绣坊，硬把青青从布料房里绑出来，强虏上轿。
　　在轿里，党豪儿就要把她办了。青青藏了把裁布的剪刀在袖里，一得松绑，一剪子扎在他头上。
　　家丁眼睁睁看着党豪儿兴冲冲地上轿，满脸是血地滚出来，吓得不轻，七手八脚把党豪儿抬回了家。党家主母大怒，一箱元宝抬进县衙，要盛青青的命。
　　这是青青在牢中，从酒后闲谈的狱卒口中听到的。
　　狱卒说，党豪儿只受了轻伤，没有性命危险，纵使她有罪，也罪不至死。知县不会明目张胆地判她死刑，但在大牢里，想让一个人死，死法千千万。
　　譬如，在寒冬腊月里，只给她穿夏季的单衣。

　　“念你事出有因，可予宽待。”知县假惺惺道：“毕竟刺伤人命，罚你杖刑二十，以示警戒。”
　　二十杖，普通妇人尚且难以承受，何况她病了多日，早已虚弱不堪，恐怕不用等到二十杖打完，她就死在堂上了。
　　知县和党家狼狈为奸，铁了心要杀她，喊冤也没有用。
　　她咬着牙，不说话。
　　可是一想到逃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难逃一死，泪水就不知不觉涌上来。
　　衙役走过来，水火棍在她身旁的方砖上重重一顿，然后高高抬起。

　　“大、大人！”
　　“嗵”地一声，大门突然被撞开，门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靖、靖、靖平司的人来……”
　　话未说完，两名腰佩长刀的锦衣男子已疾步奔入，一人手举腰牌，厉喝道：“靖平司办案！知县何在？”
　　知县大吃一惊。
　　他虽没跟靖平司打过交道，却知道靖平司的可怕。传闻中，靖平司的诏狱，“只有横着进，没有竖着出”。凡是半夜被靖平司闯进门的，家中就要备棺材了。
　　一愣之下，知县急忙起身，“卑职见过两位大人。”
　　两名锦衣男子闪身，露出身后为首之人。
　　那人站在门外卷棚下，长身玉立，玄狐斗篷的兜帽和肩头落了一层厚雪。
　　他没理会知县，抬起一双幽深的眼眸，望进堂中。
　　谁都没看，视线径直落在盛青青身上。
　　一名手下走近，低声道：“还活着。没受刑。”
　　他神色缓和了些，随手掸着肩头的雪，迈步入内，“这么晚了还在办案，知县真是勤勉可嘉啊。”
　　随着脚步，斗篷向两边翻飞，露出里头的大红金绣麒麟袍来，与腰间的错银佩刀相互辉映，碎金流银，灼灼逼人。
　　知县不认识这人，但一见这件御赐的麒麟袍，顿时双膝一软，扑通跪倒，“沈、沈、沈侯爷！”
　　这人不是别人，居然是靖平司的都督、武宁侯沈沧！
　　沈沧是靖平司新任的掌舵人，才上任不到一月，竟然亲自出面，来抓他一个小小知县！
　　难道皇上查出他贪赃枉法，要将他就地正法？
　　“本侯出京办案，路过此地，听闻永清出了件百人斗殴争女的案子，过来瞧个新鲜。”沈沧掀开兜帽，露出一张丰神俊逸的面孔，“不知本侯是不是打扰知县‘严刑逼供’了？”
　　“严刑逼供”这四字，被他念得格外意味深长。
　　大冷的天，知县居然汗如雨下，“不不不，卑职已审明，盛氏伤人是为了自卫，已判……判她无罪，对，无罪，这就放人，放人。”

　　青青垂着头，不敢抬头，也并无喜色。
　　自从方才她甫一听到“靖平司”三个字起，她便如坠地狱。
　　如若可以选择，她宁肯死在永清县衙的水火棍下，也不愿遇上靖平司。
　　偏偏事与愿违，那双青靴踱过来，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拢住了她。
　　她跪伏在地上，把头低了又低，仿佛这样，自己便可隐身一般。
　　然而头顶上的目光，即便不抬头也令人无法忽视，有若千钧，重重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一只修长的手忽然探过来，擒住了她的下巴。
　　青青本能地想要反抗，无奈浑身无力，那一点微末的躲闪毫无用处，不由自主顺着那人指尖的动作抬起头来。
　　她病得昏昏沉沉，星眸含泪，视线有些模糊，没看清男人的面容，只在抬头时，目光划过他腰间悬挂的长刀。
　　七星错银雁翅刀。
　　她认得这刀。靖平司的刀。
　　无数次出现在她噩梦里的那把刀。
　　男人目光犀利，在她脸孔上徘徊，似乎在确认什么。
　　她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靖平司的确是来抓捕她的。她被认出来了。
　　她逃了八年，最终还是没能逃过靖平司的魔爪。
　　男人的手指下，她抖得厉害，分不清是寒冷还是恐惧。
　　堂中静谧非常。
　　良久，淡淡的嗓音响起，“名不虚传，果真绝色。”
　　……什么？！
　　青青一时难以置信，他没有认出她吗？
　　靖平司居然没有认出她！！
　　沈沧不动声色收回手，解开自己的斗篷，轻轻披在青青囚服外头。
　　若说知县方才还有疑惑，这会斗篷一披，如何还不明白？
　　知县顿觉自己这条命又活了，赶紧跪爬到沈沧脚边，谄媚道：“沈侯爷想必要亲自审问女犯，这个……不知侯爷下榻何处？下官命人将盛氏送至府上？”
　　沈沧轻飘飘瞥他一眼，“知县这是说我靖平司插手州县的刑狱？还是说，本侯是个好色之徒？”
　　知县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卑职该死，沈侯爷……那个，喔，只是体恤百姓，盛氏无家可归，暂且收留。”
　　这回沈沧“嗯”了一声，算是勉强认可。
　　知县等了半晌，不见下文，忽地明白过来，“今日之事，沈侯爷只管放心，是卑职查明案情，释放盛氏，与您无关，卑职从未见过沈侯爷来此。”
　　沈沧眼风扫过一旁跪着的衙役和门子，几人忙不迭磕头，发誓绝不透露半句。
　　他这才给了知县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那就从速结案吧。”
　　青青既惧且怒，想要出声反对，然而她原本就病得不轻，再加上连番惊悸，心力交瘁，到此时终于支撑不住，一抬头只觉天旋地转，昏昏欲厥，身不由己向一旁倒去。
　　她没有倒在地上，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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