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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影
S市医院。
午后的日光明亮温暖。
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年轻女子一身白裙，精致清冷的眉眼微微低垂，一张脸有点苍白，她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下，却浑身冰凉。
那个从童年记忆里她就憎恨着的女人正躺在急救室，据说因为突发性心脏病，晾衣服时忽然脚滑，从高高的木梯上摔下来，后脑磕到地板，呼吸微弱，重度昏迷。然后她的女儿恰巧赶到，叫了一辆救护车，把她拉到了医院急救室，目前仍未清醒，正在接受初步的全身筛查。
明明是盛夏，白薇却浑身冰凉。
窗外的蝉声叫得撕心裂肺，她恍恍惚惚，抬脸看去。
蝉声是那样的响亮，她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孩子的时候，那种野蔷薇茂密爬满整个弄堂的盛夏。
“薇薇，做好饭了没有啊？真是的，都几点你，你爸爸还不回来。”客厅里传出女人抱怨声音。“快点，厨房的粥都要糊掉了。”
“你今天有没有去找肖少爷？快，把伞给人家送回去。”女人扭头看她，“再晚，少爷就生气了。”
“你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懂事。”女人声音尖细似唱片机卡掉的磁带，“你爸爸好容易争了一回气，肖少爷的秘书犯了错，这才轮到他升上去。这么一点一点熬，要熬到什么时候，薇薇，你可得争点气。别让妈妈失望。”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再让我看见你自己一个人回来，就别进家门。”女人不耐烦磕着瓜子，“都在同一个学校念书，我告诉你，以后就是求，跪着哀求，也要让肖少爷送你回家，知道吗？”
女人坐在摇椅上看电视，尖细嗓音混着电视嘈杂声音传出来，传到站在弄堂里的少女的耳中，却好像隔着好远好远的距离。
蝉声太聒噪。
“小姐？”
“小姐，您听见了吗？”
医院走廊，女护士的声音回荡:“白小姐，这是手术通知书，请您签字。”
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却不愿抬起眼来，妈妈要叫她的名字了，她要快快回家去，厨房的粥还冒着热气，她还要洗衣服，等爸爸回来。她不要……不要睁眼——
“小姐，白小姐——”
护士彻底不耐烦，伸手去摇晃她的肩膀。这一晃不要紧，女子像个没有丝毫重量的瓷娃娃，轻飘飘抬起脸来，整个人仿佛梦游。
“……”忽然对上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睛，护士也是心里一颤。
护士硬着头皮道:“小姐，请签字。”
女子终于动了动，低垂眼帘，看着手术书，手里被塞了一只钢笔。她松松握着钢笔，笔尖触及白纸，晕染开墨渍。
墨点越来越大——
护士也急了，“喂，你——”
“手术书给我，我来签。”忽然伸出一只手来。
修长手指微微束紧，将纸和钢笔从白薇手中平静接过。
“…你是谁？”护士也愣了一下。
“我是白薇小姐的未婚夫。”青年的声音平静，“风险我来承担。请你们尽快为病人进行手术。”
很奇怪的，尽管并不是发号施令的语气，还是令护士下意识地后背发凉。
“…是。”护士终于反应过来，抓过手术书，扭头跑远了。
“薇薇，薇薇……”青年欠身，轻轻念她的名字。
就在那时，坐在长椅上的女子终于微微动了动，缓慢抬起眼来。她的眼瞳那样漆黑无光，像吸收光源的黑洞深渊，令他心脏有一瞬的刺痛。
他的声音愈发轻，“没事了，薇薇，都没事了。”
走廊奔跑过玩耍嬉闹的孩童，她终于缓慢移动眼珠。
恍如梦醒，女子脸色苍白单薄得像张纸，他伸手抚摸着她的侧脸，声音温柔好似催眠。“宋阿姨会醒过来的，医生已经在做手术了。”
“已经在做手术了……”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她重复着他的话，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的。手术才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才结束。但会很快的。你已经太累了，先休息一会吧。”他揽住她的肩，手指修长温凉，“我帮你看着手术室。等你醒了，我们就去看你妈妈，好不好？”
好似被打了一针镇定剂的实验室白鼠，她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变得温顺，脆弱无害。
“…程谨言。”她终于开口。
“嗯。”
“我好贪心。”
她深深低下头去，浓密漆黑的长发垂下来，像某种寂静疯长的藤蔓植物。她整个人蜷缩起来，声音低低，“程谨言，我好贪心。我是个很糟糕的人。”
“我不喜欢我的母亲，她对我一点也不好。可我还是不想她死。我好贪心。”
感受到身侧的青年身形一顿，继而脱下外套来，将她整个人裹住。几乎就在同时，她忽然开始低低哭了起来。谁也没见过女子的哭，这样冷漠几乎冷漠到无情地步的人，竟然也会哭。
她深深埋着头，纤细雪白手指紧紧抓着头发，好似最后一根弦也崩断了，她终于崩溃了，哭的没有声音，只是浑身抖个不停。直到他站了起来，挡在她的身前，把她整个人都挡住。她被笼罩在阴影里，失去了那聚光灯般耀眼刺眼的日光，浑身终于松懈下来。明明身心疲惫至极，明明绝望不甘，却好似在赎罪一样，浑身发抖。
不甘心……她好不甘心。
虽然这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家，但是她却还是很贪心，贪心到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人。
父亲死了，亲戚散了，家早就不成家了，母亲也并不在乎她的死活，就连面对记者，也只会把少女推到前面挡枪，自己则一心做着只要女儿成功嫁入豪门，她就能过上衣食无忧好日子的不切实际的美梦。这样的母亲，她却还是好怕，好怕会失去。
就像镜花水月。
海面上的月亮再漂亮，她再拼尽全力精心维持着家庭圆满的假象。甚至都不需要多么大的灾难，只需要一阵微风，月亮就碎了。
只是一场泡影。
* * *
卓峰集团。
自从收购崇明之后，整个卓峰就深陷舆论漩涡，就在昨天，终于彻底解决了这个大麻烦，斩获了崇明的所有资金链，为近年来囿于瓶颈的卓峰开辟了新天地，确实值得庆祝。
程董事长又向来是个炫耀性子，索性召开新闻发布会，一方面是为了庆祝卓峰上市三十周年，另一方面也澄清一下所有不良传闻。
现场记者如云。
发布会却迟迟不开始。
程宏卓脸色铁青，低头看表。
“董事长，您那个新来的助理真是太不像话了。明明三令五申强调过了，今天的发布会究竟有多重要，他却连来也不来。”秘书察言观色，自然也把程宏卓的不悦看在眼里，夸张叹气道：“竟然把您一个人晾在这，太过分了。”
“是啊。”周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开来，“说回来，这场收购崇明的风波，还不是因他而起？”
“可不是嘛。也不知怎么了，听说他就只接了个电话，就扔下手头工作飞奔了出去。要我说，还有什么事能比咱们发布会更重要啊？”
“而且还派了个新来的实习生来递交报告，开什么玩笑，这么重要的资料，就让个毛头小子拿着？”众人议论纷纷，“而且那个实习生我以前怎么从没见过，别是他自己的人吧——”
“…住口！”程宏卓猛地拍桌，“都给我住口！”
众皆噤声，只见董事长喘着粗气，脸色已是铁青。
新仇加旧恨，程宏卓彻底咬牙切齿。
他给过他面子，准许他进入卓峰，本来还以为他至少是个聪明的，如今却这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程宏卓阴沉着脸，“子轩，你去。”
程子轩等在一边，连忙点头，却是暗自窃喜。
虽然主持澄清发布会并不是个容易活，那么多记者也都不是吃素的，一旦说错话，很容易出岔子。但毫无疑问，眼睁睁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被一步步逼退，直到退无可退，淘汰出局的画面令程子轩十分欣喜。
“怎么样，你们都听见董事长刚刚说什么了。”他高高昂起下巴，盛气凌人，“程谨言一回公司，就会被开除。”
众下属连忙点头。
开除了几个背地里议论自己的下属，刚刚又被父亲喂了一颗定心丸，程子轩可谓是好好出了一口恶气。
“总经理，这是昨天集团刚刚发布的财务报告。”
程子轩敷衍接过，粗略翻了翻，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程谨言先前熬夜赶出来的那份。程子轩十分惬意地冷笑几声，将那份报告扔给下属，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终于走上台阶。
闪光灯不断。
“程子轩先生，听说昨日崇明公司正式被收购，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程子轩冷笑，慢悠悠道:“当初正是因为我哥哥使用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腕，才害得程家惹上这样的麻烦。现在崇明被收购了，皆大欢喜。”
此言一出，瞬间一静。
程家长子首次被当众指认，确与崇明收购的阴谋论有关！
原先虽然有种种猜测，但谁也没有证据，今天这场发布会，着实令人大跌眼镜。作为同父异母的弟弟，卓峰现任继承人显然没有半点手下留情，一心想要自己的哥哥彻底身败名裂。
毫无疑问，他成功了。
瞬间引起媒体轩然大波。
“据传程谨言先生即将被辞退，请问这是真的吗？”
“这个嘛……看他个人选择。”程子轩耸了耸肩，故意抬高声音，“毕竟，卓峰集团无心挽留一位不忠的员工。”
他从余光看到吴颂也在现场。
说是发布会，实际上却是一次谈判契机。金山项目即将收尾，毫无疑问，吴颂那边是想要抬价的，他又一向与程谨言关系密切，程谨言替他争取些好处也已不是秘密，只是以往都在程宏卓默认的眼皮底下。这次程谨言却公然放了吴颂的鸽子，吴颂也是始料未及，脸色瘟怒。
真是没想到……
他程子轩还没做什么，程谨言就把自己弄到了这步田地。
程子轩得意冷笑。
伴随咔嚓咔嚓声，闪光灯不断，程子轩显然很受用。
看着越发骚动的人群，程子轩越发惬意。
“程先生，请问贵公司刚刚发布的财务报告里出现的股价问题，这也是您暗中授意的吗？”
“我……”程子轩一愣，“什么？”
报社记者高举话筒，“结合财报具体数据，有专业人士怀疑，卓峰日前正涉嫌商业欺诈。当初在收购崇明的过程中，曾使用过一些非法手段。请问，是否属实？”
程子轩登时脸色一白。
记者却已争先恐后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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