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乱弹（随笔集）

　　曾国偏殿。
　　楚惠王来回踱着步子，“本王让你送去曾国的青铜，你确定，他都造钟了？”
　　“当真如此，未铸一刀一剑，全都用在编钟上了，可见，曾侯是真心臣服了。”身后青色皂袍，发束乌木冠的使臣有些讨好的回。
　　楚惠王浓眉一挑，神情沉郁，“未见得。”他又向前走了几步，颇有些举棋不定的焦躁，“曾侯乙智谋颇深，恐，这只是缓兵之计，本王，要亲自试探他一番，走！”语毕一甩袍袖，转身阔步而去。
　　君臣二人飞快交换了个眼色，彼此已然是心中有数。

　　且说曾侯乙正在正殿端坐，神思一时飘远，乐乃六艺之一，但愿……
　　冷不防一声宫人高声唱喏，“报，楚王驾到！”
　　曾侯乙不及起身，便听得楚王于身后含笑徐语相询，“曾侯又在抚琴？”
　　“寡人不知楚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海涵。”曾侯乙静静起身，无声行礼如仪，行走间一派流水之姿，不失正统世家风仪。然，掩饰不住的轻微慌乱，仍泄露了心底思绪，这人好一派菩萨样貌，今天，他虽在自己这殿之中，可，实无拂袖而去之资格。
　　楚惠王细眸一眯，不动声色，“这，奏的什么曲子？”
　　“啊，寡人只是调音而已。”曾侯乙随意道。
　　楚惠王侧身缓步上前，“本王知道你在调音。”他抬起似琴物什的一端，“我问的这是什么乐器？”
　　这威压令曾侯乙下意识一退，却仍是克制不住上手来拦，“小心一点，楚王，这是为编钟定音的均钟木。”
　　“楚王突然造访，所为何事？”曾侯乙努力镇定下来，淡淡问。
　　楚惠王立起身，双手扶于腰带上，“本王，亲自，来给你，送钟啊。”他看着这个昔日贵族，心内淡淡冷笑，口气流露明晃晃轻慢。
　　“这是为何啊？曾楚两国订立盟约，世代交好，这好端端的，为何要给寡人送终啊？”颌下短须无风而颤，曾侯乙口中干笑，内心却悲凉，果然，还是，来了么？
　　楚惠王知目的已达到，哈哈一笑，如猫戏鼠一样，有趣，有趣，“曾侯多虑了。此‘钟’，非彼‘终。’”他扬声唤，“来人！”随即解释道，“这可是我楚国技艺最精湛的工匠，用五百斤上等的青铜打造而成。”言语间颇为自得，抬手一指，“曾国曾救过我先王，所以，特将这‘天下第一钟’赠予你曾侯。”
　　“谢楚王馈赠。”曾侯乙笑容满面，浑若无事发生，“楚钟果然气派。”
　　楚惠王抚着宫人抬上殿的编钟，“不足挂齿，铜矿我楚国有的是，像这样的钟，本王一口气造了七七四十九个，都是这么一模一样大的。”
　　“大小一样？岂不是音也一样？”曾侯乙奇道，“请教楚王，那该如何演奏啊？”
　　楚惠王龙行虎步，一派倨傲，“这还用问？一个一个地，奏啊！”
　　“一个一个地奏？”曾侯乙顺口重复，“那寡人真是孤陋寡闻了，而我曾国的编钟，多是这样的。”他抬手向后，“楚王请看。”
　　一阵悦耳的鸣钟声响，曾侯乙淡淡开言，抬手截断，“停，此钟声音不对。”
　　“没什么不对，挺好听的。”楚惠王君臣对视，都是一脸不明所以。
　　曾侯乙仰首闭目，先发制人，“我是说它的音，不准，请楚王稍后片刻。”转脸吩咐宫人，“调试一下。”
　　“哎呀，曾侯何必费此周折呢，不就是一口破钟吗？坏了，你就把它扔掉。”楚惠王仍一副轻蔑口吻，“难道是本王送你的青铜，不够用吗？”
　　曾侯乙风度翩翩，威仪隐现，“够用，当然够用。”
　　楚惠王轻咳一声，斜斜眼风扫过，含义不言自明。
　　“铸钟肯定是够用了，多余的，怕是拿去造剑了吧？”楚使接过话头，轻笑试探。
　　曾侯乙微一摇头，铿声答，“寡人军备，足以卫我疆土，何须再去造剑？我曾国疆域虽小，却都是天子分封，守护好这名正言顺的封地足矣；其他的不义之土，寡人，不敢僭越。”
　　“曾侯啊，本王敬重你是正统的周王室后裔，此番前来，就是向你虚心请教音乐的。”啧，这人以迂腐之态恪守礼仪，竟至如今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懦弱性子，却也安然无恙至今。
　　哈，委实奇哉。
　　一语既出，二人相顾大乐，曾侯乙一派憨厚，“楚王客气了，既然如此，楚王可愿一试，寡人新铸的全套编钟？”
　　“好啊！”楚王大笑，当先转身而行，三人互礼相让，竟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楚惠王手持均钟木，抢先重重一击下排大钟，楚使紧随其后，照旧敲响大钟。
　　曾侯乙不慌不忙手握小小铁锤，抬臂敲响最上排，亦是最小的铜钟。
　　齐音沉而闷，单音清且远。
　　“没想到啊，这曾侯敲得钟体积虽小，音却挺高，我和大夫两人之声，都不及曾侯轻轻这么一敲啊。”说不清是意外或是嫉妒，楚惠王竖起手指，朗声赞叹。
　　楚使单手成拳，同声同气，“是啊大王，此钟虽小，可它挂的位置最高，它一发声，下面的大钟都甘拜下风啦。曾侯乃是正统的周王室后裔，若是振臂一呼，想必就如同这小钟统领大钟一般，百方响应，恐怕是，十个楚国，也，不及啊。”
　　殿内的气氛霎时又紧绷起来，侍立在旁的宫人头越垂越低。
　　曾侯乙唇角泛笑，“若说统领，那寡人倒真有一事颇有自信，能统领各路诸侯。”他缓声抬手示意，“请二位，合上双眼。”
　　楚惠王双手置于腰间，全身张满若弓。
　　曾侯乙一笑，淡淡反问，“怎么，楚王难道信不过寡人吗？”
　　“大王。”楚使轻触楚王袍袖，“可以一试。”
　　两国交锋，心境何其重要，局势之变，往往也在瞬息之间。
　　不过须臾，小吏双手持斧，静静敲种，悄然而退。
　　“楚王，您听出来，这一声中，有几个乐音啊？”曾侯乙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笑眯眯模样。
　　楚惠王再不敢大意，思索数秒后回道，“好似两个，一钟双音？”
　　“正是，这全套编钟，都是一钟双音。”曾侯乙语声稍顿，“寡人做到了，算得上是统领诸侯了吧，嗯？”
　　二王相视大笑。
　　“哎呀，这曾侯的编钟若居次席，就没人敢称第一了。”楚惠王言若有憾。
　　曾侯乙利落摆手，“楚王过奖。两音一中一侧，共存于一钟之上，互不干扰，和谐共存，钟，尚能如此，国与国又何尝不可呢？”曾侯乙双手交握，侃侃而语，“纵使天下杀伐不断，相信我们仍能各取所长，和谐共处。一口钟的声音如此动听，若这六十多枚编钟齐奏，那定是磅礴的盛世乐章。”
　　“是啊，本王今日，倒是受教颇多啊。”楚惠王心悦诚服道。
　　“哪里，寡人今日倒是要感谢楚王馈赠青铜。”曾侯乙话音未落，小吏一路小跑取过案几上均钟木，他双手各持一端接在手中，毫不犹豫的面向楚王，“楚王，寡人把这定音的均钟木，回赠于您，愿它能助您调出，和谐有序之音。”
　　楚惠王看着眼前这人极轻一语，飘飘以钟还钟，把一切还给了他，面色几变，终是有些尴尬的双手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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