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非）归客

　　【第九章：惊梦】

　　卫庄瞥了一眼身后形容有些狼狈的韩非，默默收回了视线，开口道：“你打算去哪，我送你一程。”

　　韩非闻言，却一点不觉得开怀，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银发男人，道：“你几次三番送我离开流沙，若非嫌在下碍事，难道是觉得非怕死？”

　　韩非天生一双带笑的桃花眼，往往话未开口，便已含三分笑意，笑面迎人，这是他待人接物的风格。可韩非此刻没有笑，眼角微垂，一对墨色的眸子黑地骇人，仿佛要把周遭的光线统统吸进去，这一眼，目光中竟无端透出几分凛冽来。

　　卫庄眼皮一跳，他当然不觉得韩非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只是有些东西，唯有失去以后方知其可贵，既然如此，若是有幸失而复得，哪里还能再受一遍离别之痛呢？

　　卫庄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可此刻心中却无端生出几分烦闷来，他觉得或许该开口说点什么，然而别说哄人，他这辈子低头认错的次数怕是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踌躇半晌，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声，有别于先前星魂现身时的诡异，这响声虽轻，速度却极快，竟像是毫不掩饰似的朝他们二人的方向掠来。

　　以韩非的耳力都能听得清楚，来人定当是离他们非常近了，眨眼间，果见一红衣女子双臂抱于胸前，自一面的树林处朝这头望来。

　　这女子正是赤练，韩非循着声源望去，只见她身后的樟木梢头居然还立了一个黛紫色头发的青年。那青年衣带飘飘，在清风中恍若谪仙降世，仔细一瞧，他整个人仿佛全无重量，竟是单脚借力伫于树顶的一片新叶之上！

　　相传这世上绝顶的轻功乃是风过无迹，踏雪无痕，想来这青年的一身轻功，便是不称“举世无双”，也足以睥睨天下了。韩非注意到紫发青年领间佩的白羽，想来此人便是流沙四天王之首——白凤凰了。

　　韩非当日里胡编乱扯的一套说辞赤练自然没有全信，但她选择去信，或者说，她逼迫自己去相信。

　　在那碧波荡漾的千里江陵之上，望着船下滚滚而去滔滔江流，有那么一瞬间，赤练只觉得这十余年来的一切仿佛都是大梦一场，铁石心肠和百毒之术统统只是黄粱一梦，梦醒时分，韩王宫内那场绵延数日的大火仍未熄灭，滔天火势映出了她的软弱与无能，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无法改变。

　　一时间，她仿佛还是那个一无是处的韩国公主，心中迷惘而彷徨，绝望却又无从发泄，她只知道自己要找到卫庄，就像黑夜中的旅人痴寻东方的那一抹曙光——她太需要一个信念了，一个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

　　赤练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银发男人，这一刻，她几日来好似游离在躯壳之外的三魂六魄终于缓缓归位。她的双眼不自觉地眨动了几下，仿佛可以借此阻止眼角滑落的液体一般，赤练自嘲似的想着，若是哥哥在天有灵，见到自己现在这幅模样，怕是要笑她越活越回去了吧。

　　一旁的白凤淡淡地瞥了眼身侧的红衣女子，目光扫过对面的韩非，而后开口道：“卫庄大人，东南角的树林中蒙恬的黄金火骑兵与三人发生了交战。”

　　“三人？”卫庄开口道。

　　白凤答道：“是儒家的张良，道家的逍遥子还有一位少年。”

　　道家，韩非挑眉，他与张良少羽二人分开才多久，这逍遥子与子房难道是旧识？

　　“哦，”卫庄颔首，“这可真是有趣。”

　　赤练望了眼一面的韩非，补充道：“道家的逍遥子似乎本不与张良二人同路，三人看着像是临时结盟。”

　　卫庄点头道：“战况如何？”

　　白凤道：“逍遥子与张良二人实力本就不俗，加之一旁的后生三人一道用了道家的三才阵法，威力竟似非同小可。倒是对面的火骑兵临时应战，隐显颓势。不过——”

　　“不过什么？”

　　赤练接道：“谁料一面竟杀出个阴阳家的星魂，场上的局势瞬间大变，”她杏眼一转，“星魂加之黄金火骑兵，这组合怎么看都不好对付，只是我瞧那星魂动作稍滞，竟像是受了内伤，”赤练皱起眉头，“蒙恬似乎也没有强攻的意思，倒是便宜了逍遥子一伙，三人找了个空档给跑了。”

　　白凤的视线从一开始便停留在一侧的韩非身上，这时突然开口道：“不知这位是？”

　　韩非朝他一抱拳，笑道：“在下不才，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算命先生罢了，”正寻思着是否该把近日里讲了不知几遍的说辞再拿出来背上一通，就听一旁的卫庄开口道：“他从今日起，便也是流沙的一员。”

　　这下不只是白凤，一旁的赤练也朝卫庄投去了讶异的目光。

　　卫庄却没看对面的二人，他扫了眼身侧的韩非，这便没了下文。

　　他心想，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吧。这其实就是他所希望的，只是或许终其一生，他也不会将这句话诉之于口了。

　　次日早晨，韩非下楼时发现卫庄正在前院等他。卫庄身上还是那件标志性的黑金大氅，不过这回外头还罩了件黑色的斗篷。

　　虽然韩非强烈怀疑这斗篷的作用，可转念一想，披了好歹比没披好些，于是就十分释然了。卫庄递过来一块刻字的木牌，韩非接来一看，原来这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英雄帖了。

　　邯郸城这几日可真是热闹非凡，各派人士纷至沓来，一时间偌大一个邯郸城竟显出几分拥挤来。待到两人匆匆赶至会场，各路人马已到的七七八八，只是如此盛会，场内秩序却是不敢恭维。

　　韩非心知这城内盛会归根结底还是由儒、墨两家牵头，可惜墨家巨子燕丹不日前刚作了一出金蝉脱壳，不管私下如何，明面上都是幅群龙无首的惨淡模样。至于儒家，儒墨二家从来不太对付，此次儒家自告奋勇联墨家之手广发英雄帖，本就是心怀鬼胎、各自为政。

　　这样看来，眼下各派代表齐聚于此，会场内的各路“英雄好汉”们却乱作一团，十年一度的盛会竟无人出面主持，似乎也都是有理可依的了。

　　韩非朝内台遥遥望去，只见道家的首座上除了人宗掌门逍遥子，竟还有位妙龄女子。他朝一侧的卫庄道：“逍遥子身旁的那位姑娘是？”

　　卫庄道：“昨日白凤带来消息，说道家天宗掌门晓梦大师已至城内，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韩非眯起眼睛，“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卫庄不置可否，韩非突然压低了声音，煞有其事地开口道：“卫庄兄，我瞧她虎骨长而龙骨短，正是吉相天成——入世则达，出世即通。又是眉如新月，目若鸾凤，想来此女必定聪慧超绝——”说着话锋一转，“只是这新月眉加之鸾目，怕是命中注定必有一遭情劫啊。”

　　卫庄轻飘飘一句：“你给人看相是不是就只会一句‘命中必有情劫’？”

　　韩非干笑一下：“我只不过是想活跃一下气氛，”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不过她这双手......”

　　卫庄斜着眼看他，韩非被人这么一瞧，一时间竟将先前的一番感慨忘地精光，对视片刻，只好讪讪地刮了刮鼻子，冲人一摊手，表示在下洗耳恭听您的高见。

　　卫庄满意道：“晓梦年纪虽轻，却是师从天宗一代大师北冥子，因此辈分颇高。所执秋骊剑虽在剑谱上排名第九，威力却不见得比逍遥子手里号称道家镇门之宝的雪霁逊色。”

　　韩非点头道：“如此说来，她腰间所佩的拂尘便是那名剑秋骊了，”他停顿了一下，突然叹道：“先前我瞧晓梦姑娘的一对葇夷与红莲倒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却似是更纤、更柔些，竟有书中所述‘白如玉，直如笋，滑如苔’之姿。”

　　卫庄对这类故弄玄虚的看相之术从来不屑一顾，何况韩非又不是真会算命，便挑眉道：“那又如何？”

　　韩非摇头道：“我本以为这样一双手注定与执剑无缘，可今日见了这晓梦姑娘，才觉她与这秋骊剑竟似是相生相承，‘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注1]’，如今看来，原来是在下浅薄了。”

　　卫庄皱眉道：“秋骊乃一代绝世神兵，相传乃是吴越剑师薛烛以毕生精魂所铸，又为天宗一脉单传，含道家至理，蕴天地生机，自然不可以常理度之。”

　　韩非闻言先是一怔，他方才一番感叹，本是觉得这晓梦的身姿竟与红莲有几分相似，不禁又想起了他的幺妹本该是在那韩王宫里过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生活，怎知世事无常......只是卫庄刚才的一番话，难道竟是在宽慰自己吗？

　　韩非片刻后才缓缓一点头，而后开口道：“道家天宗向来主张消极避世，修行讲究一个独善其身，怎么此番也甘愿来邯郸城内搅这么一趟混水？”

　　卫庄眯起眼睛：“天宗晓梦闭关修行十年，不日前方才出关，此番入世，恐怕应武林之召是假，与人宗一较高下才是其目的所在。”

　　“自三百年前道家因对‘道’的理解不同而分为天、人二宗，百年来两派纷争不断，如今这是又到了五年一度的雪霁之争了吗。”韩非叹了口气，转向卫庄：“卫庄兄，依你之见，这一战，雪霁会成为哪一方的囊中之物？”

　　卫庄扫了眼道家首席上的二人，只道：“逍遥子名号逍遥，却不见得人如其名。”

　　韩非心中讶异，没想到这位新晋的天宗掌门年纪轻轻，竟已有如此实力，若有所思道：“若是与你相比呢？”

　　卫庄沉声道：“我现在没有与她一战的理由。”

　　“这可真是后生可畏，”韩非无声地望向卫庄，他的面色十分平静，眼皮微垂将眸色衬地更深，仿佛要就这么看进对方的心里，“不知不觉，这江湖上竟已是年轻一代的天下了。”

　　韶华易逝，当年桃李春风的那一杯酒仿佛尚残着余温，转瞬间，竟已来到了长江拍浪之时。

　　卫庄垂目，他这些年里虽未曾有过力不从心之感，却也明白拳怕少壮的道理，毕竟——年轻，永远都是最大的资本。

　　“只是生老病死乃是万物规律，若是执意逆之，岂非逆天改命？”

　　卫庄眼皮一跳：“你是在说......”

　　韩非没让他讲出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我是在说所有人。”

　　卫庄还想开口说点什么，却惊觉有一道极亮的视线正朝他们望来，待他猛然回过头去，那如芒在背的感觉却骤然消失了。

　　不对，他面色一沉，也许刚才，并不止一道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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