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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李斯定了定神,且将心头繁杂的猜想暂压下去,举杯朝东皇一敬:“请。”
东皇执起茶盏,阖上眼细细品闻了一阵,卫庄看了他一眼,想起他于韩非同处的几日里,二人也时常对座品茗,纵然那阵子阴雨绵绵,今年南方的新茶还未送至,小院里翻找出的不过隔年陈茶,却也别有一番乐趣。
除却饮茶,那阵子困于阴雨,韩非在屋里也常常弹琴,不过演奏的自然不是《凤求凰》一类的曲目,卫庄心想,良禽择木而栖,可他们彼此的梧桐枝早已寻到,又何须奏这类凄哀的曲子,苦苦相求呢?
他的眼帘轻垂下来,看着杯中浅色的茶水,举杯将其一口饮尽了。
李斯的余光瞥见他动作,眉心不自觉地轻蹙了一下,许是不满他牛嚼牡丹。东皇将茶盏轻轻放下,喟叹道:“香郁甘醇,当真好茶。”
李斯的目光一转,落在置于一侧的木匣上:“当日宫中失窃,陛下痛失爱剑,将执勤的宫人侍卫一并杖罚,又连问了几级守官之责,”他叹了口气,“那时听闻阁下出关,连夜叩扰,着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东皇摇头:“我们做臣子的,本分就是为君分忧,”他将一侧的木匣取来放到桌上,伸手示意道,“大人请看。”
李斯将匣盖打开,只见木盒中放的是一柄长剑,剑身长而优美,与剑鞘分置两侧,开启时有流光一闪,不用试也知道必是柄吹毛断发的宝剑。
光可照人的剑身上倒影着几人的身影,李斯的喉结一滚,一瞬间竟好似着了魔般,有种想要拉出此剑一试的冲动。东皇轻咳了一人:“大人以为如何?”
李斯恍然回身,视线掠过其上的铭文,良久,颔首道:“李某一届书生,不敢妄谈剑器,不过既然此剑由阁下寻回,想必出不了差错。”
东皇没咬他话里的钩子,忽而说:“说来,我倒是有一事想要请教李大人。”
李斯将木匣阖上,发出一阵轻响:“什么样的事?”
“几年前我派两位护法入宫,曾上奉了两件阴阳家中的秘宝,名曰千机,”东皇说,“我听闻日后这两块铜盘分居二地,一面置于咸阳宫中,另一面,则收于此处将军府。”
李斯:“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我这次来,除了归剑,便是想请问大人,”东皇说,“能否借贵府上的千机铜盘一用。”
李斯沉默了片刻,摇头道:“阁下来的不巧了,说来惭愧,上月初时府里潜入了盗贼,将千机铜盘一举窃去,我派了大批人马追究此事,如今一月过去,竟连半分音讯也无。”
东皇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没再追问,起身道:“那今日,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李斯将二人一路送至山下的马车前,几人辞别,东皇先一步上了车轿,卫庄上前同他擦身而过时,李斯忽而抬起眼,做口型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卫庄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掀开门帘步入了车内。
“千机铜盘被窃一事,”东皇看了他一眼,“你知道?”
卫庄坐下来,反问:“你难道不知道?”
东皇若有所思地说:“那日将军府内的铜盘失窃,似乎与流沙也不无关系。”
卫庄蹙眉:“你既然心如明镜,今日又何必专程来一趟将军府?”
东皇并不介意他的直言,看着手中的面具,笑道:“或许,是想看一看李丞相对我这张脸的反应?”
卫庄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么结果如何?”
“现在断言,未免有些心急了,”东皇撩起眼皮看向他,“听李斯的意思,你们不日前才见过面?”
卫庄看着他,眉心那道褶皱仍未散去:“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是吗,”东皇挑眉,没再深究,“当时千机铜盘最后落入了墨家之手,”他顿了一下,伸手拨开纱帘,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升至中空,“不过现在,我有个更关心的问题。”
卫庄沉默地望着他,没有开口,东皇的眉梢一动,将素色的纱帘重新放下来:“你难道总是这样,整天板着张脸吗?”
卫庄的喉结一滚,将那句话到嘴边的“过去的事,你不是都已知晓”咽了回去,漠然道:“与你无关。”
东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好一会,才心满意足般一眯眼:“你有没有知道,每当你不自在的时候,就......”
“那晚是墨家的长老盗跖窃走了铜盘,”卫庄截口道,“你有什么打算?”
东皇讨了个没趣,却不怎么在意:“你这么说,是打算与我同往了?”
答复他的是对面扫来的一记眼刀,东皇笑了笑,侧头看向帘外影绰的街市:“不过,今日到底迟了些,或许得等到明天。”
二更过半,浓云拢住了月光,似是骤雨的前兆,海面上漆黑一片,蜃楼的甲板上几乎已不见了灯火的光影,只留主殿前扶桑木的金叶闪烁出点点亮光。
一道身影掠过海面,快得叫人疑心只是一瞬的错觉,夜间的海风忽而喧嚣了起来,呼啸着卷过蜃楼,将蟾宫内半掩的木窗吹得嘎吱作响。
从右护法月神无端销声匿迹至今已有两日整了,这处昔日灯火不灭的蟾宫似乎在一夕间变作了一处空屋,又像是化为了某种新的禁忌,阴阳家的弟子无不避而远之,这才两日过去,竟已隐约透出了一股死气。
卫庄的脚尖点地的时候,窗外有海鸟惊啼了一声,他回眸一眼,只见窗外一片苍茫的水色,像是自海角直升天际,又好似将苍穹拖下了凡间。
他的目光一转,看见了高台上那面巨大的铜镜,今夜浓云闭月,连镜面也连带着黯淡了几分,他纵身跃上台面,好似完全不着力般于镜前落下,一只古朴的八角铜盒正静静地置于妆奁的一侧。
繁杂的盒面上精心雕刻了两排细小的文字,在这昏暗的室内看不分明,可看模样,依稀是从前楚文的轮廓。
他垂目看着眼前的铜盒,好一会,直到窗外萧萧的风声渐歇,一点细碎的月光沿着窗花洒落进来,才如梦初醒般伸手去取那铜盒。
就在这时,一点细微的响声突然自后方传来,卫庄猛然抽剑,那刚被抬起一角的铜盒磕在桌上,发出一阵清响。
一个颀长的身影自阴影中缓缓走出,如水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了他浓墨重彩的五官:“马上就是三更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卫庄望了来人那双桃花眼片刻,忽而笑了一下,伸手执起一侧的铜盒,指腹轻擦过那上面细致的纹理:“如你所见,自然是前来取苍龙七宿的钥匙。”
东皇凝视着他,缓缓地说:“你真的以为凭借七只宝盒,就能得知这个传说的秘密?”
卫庄一掀眼皮:“不试试怎么知道?”
东皇:“今天上午在李斯府,他是不是同你说过什么?”
“李斯,”卫庄嗤了一声,“他还没有左右我决定的资格。”
东皇:“这么说,谁有这个资格?”
卫庄的眉梢一动,心中一阵不悦,可东皇方才的一番言行又实在没有任何逾越之处,他左思右想,最后将烦乱的心绪拧成一股,悉数归在了对方那张熟识的脸上:“这与你无关。”
东皇看着他,置若罔闻般说下去:“如果此事是李斯同你的交易,我倒......”
卫庄皱眉,飞快地打断他:“你究竟想怎么样?”
东皇注视着卫庄的眼睛,他的眸色本就浅,此刻映着一点细碎的月光,好像深冬未曾解冻的皑皑冰川。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迈开了步子,卫庄的心头一跳,一时竟想不出按兵不动和翻窗离开究竟哪个才是上策,就是这么晃神的一瞬,东皇已然抬起了右手,纤长的指尖有光点一闪。
下一刻,他身后那面巨大的铜镜倏而亮了,炽烈的白光迸发出来,竟将这处开敞的正厅照得宛如白昼。东皇步步逼进,忽而开口道:“我想要什么......哈,”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若我说要你,你也给吗?”
一阵热源贴上来,卫庄的瞳仁倏地一缩,近乎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就见东皇伸出手,将他朝镜中一推,于是远处海角的尖鸣声忽而不复,唯有那阵令人目眩的失重感翻涌着,仿佛掩去了他胸口那阵失了率的心跳。
此刻他无心思量前尘,亦不再惦念往事,好像脑海中徒留下一个念头:原来眼前的这个男人也并非金石之躯,原来他也会这样......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点浅淡的熏香忽而蔓延开来,若有若无地撩拨过他的鼻尖,卫庄的眼睛微微睁大,浅灰色的眼眸中倒映出了另一人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倏而白了一片,直到下一刻,那股热意贴上来,鼻息几乎扫在他的脸上,才蓦然惊觉自己正被人压在榻上,猛然侧过头,避开了那个迎面贴来的吻。
烛光下,对方的影子洒下来,正投在他的脸上,卫庄的长眉紧蹙起来,顾不上胸膛内急促的心跳,沉声说:“你在干什么?”
东皇一手撑在榻上,一侧眯眼看向他:“我只是在想一件事,”他说着,伸手去挑卫庄垂落在一侧的长发,“为什么他能做,我就不能做?”
卫庄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东皇的腕骨并不粗,手指环扣后还有一截富余,东皇一偏头,挑眉看着他:“你的回答呢?”
卫庄的余光一瞥四下,只见周遭的布景又成了昔日紫兰轩内的模样,他的目光在烛光下幽幽一动,忽而松了钳制的手,冷笑一声:“你好像很喜欢这个地方?”
东皇直起身,慢条斯理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你以为,”卫庄略眯起眼,“可你凭什么这么以为?”
东皇的眉梢一动:“你今天哪来这么大火气?”
“从前我一直有个疑惑,”卫庄枉顾他的话语,直直地盯着东皇看去,“无论你想要干些什么,为什么非要选择进入幻境?”
东皇一撩眼皮:“那你现在得出答案了吗?”
“现在我明白了,”卫庄说,“其实此地并非什么所谓的‘镜中幻境’,而是我本人的神识所在,正是通过它,你才能窥探到我的记忆,东皇阁下,我说的对吗?”
东皇看着房间一角幽幽摇曳的红烛,缓缓地说:“我看到你的记忆,然后呢?”
卫庄嗤了一声,提剑站起身来:“我没有解读你想法的兴趣。”
“我该说些什么,”东皇垂眼看向那盏燃烧的烛台,“不愧都是流沙,你们果然很像?”
卫庄:“谁?”
“啪”一声,一滴烛泪滚落下来,砸在下方的铜盘上,东皇淡淡地说:“今天早上,蜃楼上见的那位姑娘。”
卫庄立于他的身后,眉心微蹙了一下。
东皇俯下身,伸手将红烛顶端的烛花细细剪了:“你说没有了解我看法的兴致,可是卫庄,眼下你连走出这片幻梦的本事也没有,同我叫板,不就和今早一意孤行闯入蜃楼的丫头一样,可悲又可笑吗?”
“是吗,”卫庄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东皇心中一滞,尚未琢磨出他这句话的深意,就听“咔”一声剑刃出鞘的轻响,东皇的瞳仁微微一缩,当即转过身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满目殷红的血色——
只见卫庄双手持着鲨齿,脖颈处的血管被剑锋割开,鲜血瞬间宛如瓢泼的血雨般喷薄而出,纷纷扬扬飞溅了一地。
东皇倒吸了口气,身形一晃便已至对方的身前,但是已经晚了,他心中清楚,卫庄心中亦清楚,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所想的竟是这同一件事,想来也是有些好笑的。
卫庄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哐啷”一声,他手上的力道一松,厚重的鲨齿顷刻砸在了地上,掩盖了他本就微弱的话音。
东皇怔怔地看着他,从卫庄嘴唇的掀合中读出他说的是一句:“如此,你我便都解脱了。”
有血水溅在脸侧,那触感仍是温热的,东皇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奇怪,这伤分明受在卫庄身上,可不知怎的,此刻他的心脏却像被人用刀割开一般,竟是撕心裂肺般的疼。
周遭的光线瞬间黯淡下来,变成了漆黑的一片,是了,这片灵台的主人已去,原来的盛景自然也就不复,转而变作了一方死地。
东皇在黑暗中静静伫立了也不知多久,忽而想起了今日他进入卫庄的神识时所见的那一幕:
那似乎是个雨天,桑海的街头像是正举办着什么庙会,热闹不减。一个苍老的声音忽而自耳畔响起,东皇一抬眼,看见那是个鬓已斑白的老道,他冷眼旁观,道家天、人二宗日前都已至桑海,不过看对方的模样,不似其中何者,倒像个不折不扣的江湖骗子。
就听那蓄着长髯的道士开口问:“公子算些什么?”
韩非俯下身,接过他递来的签筒,回头看向卫庄,笑眯眯地说:“问姻缘。”
卫庄执着一柄长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这道士席地而坐,全身家当好像只有身上一件灰扑扑的道袍,和那个泛着油光的签筒,连处避雨的屋檐也没有。他本不信这些,眼下韩非要算,便默默将伞前倾了几分,好叫淅淅沥沥的雨丝别沾到他的身上。
几声簌簌的轻响,一根细长的木签落了下来,韩非转过签面一看,那上面以黑墨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下下”。
他拿着手里的下下签,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最后才认命般叹了口气,耷拉着眉头说:“早知道今晚出门前合该看看黄历,指不定......”
这时,卫庄把伞朝他手里一塞,上前接过签筒,道士的目光一转:“这位......兄台想问什么?”
“姻缘。”他想也不想的说,这时一支木签从筒中掉了出来,韩非凑上前一看,只见那上面仅有一个字——是支上签。
上签不算多么难得,按说是这种签筒中放得最多的一类,韩非打着伞,看看手里的“下下”,又看看卫庄拿的上签,几分玩笑地抱怨说:“这做签筒的怎么想的,大家求签不过图个乐,要我看,要不全是上签得了。”
卫庄笑起来,转身把他手里的素伞取回来,韩非眨了眨眼睛,看到手里那支下下签忽而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根不知何时被人塞进来的上签。
“木签而已,”韩非追上去,朝人挤挤眼,“你难道还真信这个?”
卫庄看了他一眼,腾出一手去抽他手里的签:“你不要就扔了。”
韩非嬉笑着一躲,把木签收进了袖里,笑着去勾他的手指,两人穿过涌动的人流,韩非默默朝卫庄身边挤了挤,低声说:“我有说过吗,分明是你听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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