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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厚重的木门向里推开,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卫庄将手中的剑鞘一收,步入了这间号称“蟾宫”的厅室。室内的窗扇紧闭,一股难以言喻的阴郁气息霎时扑面而来,像是争先恐后地要吞噬他后方的最后一缕阳光。
韩非阖上了大门,环顾四周,这间圆形的厅室比他想象得还要大上几分,也不知究竟布了什么术法,木门关上后竟连外界的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唯有身侧两列红烛开道,火光跃动着,幽幽地散出点点亮光。
“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卫庄一手提着长剑,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起来,你觉得星魂对我们说的就会是真话?”
“若是别的事,他或许会选择隐瞒,”韩非跟着他走过人工池上的木桥,“但这件事关乎阴阳家的右护法,我倒觉得星魂没有撒谎的必要。”
“哦,”卫庄的眉梢一挑,“因为据称,阴阳家中的dang争激烈,左右两大护法素来不合?”
韩非笑了一下:“当时他看见象征着东君的三足金乌,脸上的表情确是十分有趣。”
卫庄:“东君焱妃早年叛出阴阳家,乃至连姓名都成了某种禁忌,可对此讳莫如深的并非别人,正是阴阳家这位右护法月神。”
“你还记不记得,”韩非想了想,“之前我们曾讨论过,关于阴阳家的上一任左护法。”
卫庄点头:“星魂继任不过是去年年底的事,在他之前,那名左护法原是个青年男人,和阴阳家大多数门人一样,深居简出,世人难窥其貌。”
“那你可知,”韩非一抬眼,“他是为什么撤去了左护法一职呢?”
“没有人知道,”卫庄说,“正如当年突然音讯全无的焱妃一样,这个曾经的左护法,就像是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
韩非的眉梢一动:“你就没有什么猜想?”
“我不做没有根据的判断,”卫庄顿了顿,“不过,一个门派中的护法突然消失,十之八九就是死了。”
“死亡只是一个结果,”韩非说,“关键在于如何死,又为何而死。”
卫庄抱着剑,反问道:“那你以为呢?”
“听你的意思,这位阴阳家的东君和月神倒似乎颇有些渊源,而星魂又对焱妃之事非比寻常地在意,只是焱妃其人多年前就已经不知所踪,”韩非看向他,“你说,星魂真正忌惮的,难道还会是这个消失多年的东君吗?”
卫庄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他真正在意,又或者说视作眼中钉的是月神,那么他确实没有必要向我们撒谎。”
韩非:“有谁会不希望自己的对手多上一个麻烦呢?”
“昨夜树林中,星魂接到传信匆匆离开,”卫庄说,“加之眼下蜃楼上不见人影,应当是阴阳家中出了什么重大变故。”
“确实,我原以为此事或许和他们的宗主东皇太一有所关联,可刚才星魂独自现身,似乎也不像,”韩非思量了片刻,“可这么一来,能和阴阳家休戚相关的还能是......”
两人前后上了大厅正中处的高台,卫庄的目光落在台上一面足有半人高的铜镜上:“说到阴阳家,便不得不提星象,昨晚莫约四更天的时候,你同子房前后现身,西面的天空有长星一闪,朝西南方坠去了。”
“昨天夜里,”韩非顿了一下,当时他迈出树林间的阴影,曾瞥见天幕中有星辰拖着长尾自天际而过,稍纵即逝:“长星象征着兵革事,自古君主多厌之,这时候出现......”
卫庄一笑:“想必会非常有趣。”
韩非看着他,只见卫庄的唇角微微扬起,纤薄的嘴唇变得生动了起来,又想起刚才在外边的那一吻,那阵方止住的躁动重新涌了上来,惹得人心神动荡。他抿了一下唇角,转身去看那面纤尘不染的铜镜。
卫庄抱起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背影,一面问:“这镜子,有问题?”
韩非俯身看着铜镜,镜架上浮雕了各式的祥云,两侧自上而下数只蟠螭踏云翘首相顾,忽而叹了口气:“如此做工的铜镜,从前我在宫中也未曾见过。”
他口中所指的宫殿,究竟是地处新郑还是咸阳,卫庄本想顺势追问,怕失口掀开他的旧伤,又止住了,有些生硬地岔开话题道:“这大厅里空空荡荡,被施了什么障目的幻术也未可知。不见宝盒和那个女孩,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韩非注视着镜中二人的倒影,自靠近这面镜子以来,小臂上那阵钻心似的阵痛又泛了起来,而且变本加厉,像是要惩戒他于星魂面前贸然用去的金乌之力。
背对着卫庄,他轻轻抽了口气,伸手抚过镜框上繁复的纹理,缓缓地说:“这铜镜本身确是凡品,但经人施以术法,镜内当又有一番天地。”
卫庄望着铜镜,见韩非并起食中二指,指尖缓缓掠过光洁的镜面,继而停留在正中处的位置,那里正倒映着他的眉心。他的目光一闪,又想起前夜白凤与赤练既然潜入院中,不可能放过对卧房的搜查,然而那时却未见韩非,所以两日前的晚上,韩非究竟又去了哪里?
“这几日你待的那间卧房里,也有一面铜镜,”卫庄搭在臂弯上的食指一下下地敲击着,“若有人施以术法,莫非也能产生幻境?”
韩非听他那咄咄逼人似的口气,心头哆嗦了一下,知道卫庄大抵是猜到了他那夜步入镜中的事,叹道:“卫庄兄——”
卫庄眉梢刚刚抬起,就倏而止住了,一股清苦的药味忽然自鼻尖涌了上来——是韩非转过身,轻轻覆上了他的唇瓣。
他纤长的眼睫略微颤动了一下,心想自己这一生的贪嗔痴怨大约都要交代眼前的男人身上。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
他在心中叹出一口气,继而阖上眼,伸手扣上了韩非的肩头,低头加深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咔哒”一声,像是有什么在心底裂开,发出一阵清响,声如漫漫凛冬过后,冻结的河道上第一声冰层开裂——
是了,他心想着,惊蛰过后,旧都当是回南天了。
就在这时,远处遥遥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卫庄睁开眼,两人再次拉开了距离,韩非看着他的眼睛,眼角一弯,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唇间的水迹。
卫庄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发痒,偏过头又想吻他,被韩非笑着避开了,只嗅到了对方发尾一点隐约的皂角的清香。
他把鲨齿提在手上,生平第一次觉得这弓起的剑柄碍事,怎么握怎么硌手,喉结滚了滚,低声问:“刚才,你想说什么?”
韩非被他不解风情的一句呛了一下,耳畔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已经变成了他也能毫不费力听清的程度,朝人一眨眼:“卫庄兄,你知不知道,你的嘴唇很软?”
说完,掌心忽有红光一闪,就这么笑着倒退了一步,身形瞬间没入了后方的铜镜之中,只留下一声缥缈的尾音:“......等我。”
卫庄看着镜中渐渐平息的涟漪片刻,转身朝大门的方向走去,握剑的手腕一转,轻哼了一声,心想:“得便宜卖乖,说的好像他还有其他选择似的。”
韩非步入镜中幻境,扑面而来的便是萧萧朔风,他抬手挡了挡眼睛,透过指缝,看清了这镜中的景致似是一处王宫,漫天白雪伴着猎猎北风刮过他的身侧,卷起枝头零星的几片枯叶,将它们吹向头顶漆黑的夜幕。
他抬眼打量了一圈,偌大的宫殿内寂无人声,连个走动的侍者也不见,白雪皑皑的院中唯有夹道的灯台内有火光幽幽摇曳,韩非抬头看着两侧的阑干,上面几只展翅的飞燕栩栩如生,看模样,倒像是燕地旧时的宫宇。
他沿着连廊缓缓走去,回环的长廊掩映在假山与人工湖的倒影里,也不知转过了第几处弯头,不远处忽有人出声叫住了他。
韩非抬起头,只见漫天纷飞的飘雪中,东面的阁廊上立了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正静静地垂目朝他望来。两人的目光相交,少女定定地望着他:“这风雪一时半会恐怕难歇,公子若不赶路,不妨上楼暂避一阵。”
耳畔就是呼啸的风声,可她的话音却清晰异常,韩非自认耳力平平,闻言心知眼前的少女莫约就是他要寻的高月公主,又或者,被缚于镜中的一缕芳魂。于是笑着一拱手:“那便先谢过姑娘了。”
他说着拾级走上了她所在的阁廊,从那朝下望去,可以看见远处城中千家万户的点点灯火,星星荧荧,在这雪夜里像是一条流动的光带。
高月见他走来,却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只是默默将视线转向了那片荧荧的火光,韩非侧头看向她:“你一直住在这里?”
“自我记事以来,”高月说,“就身处这燕王宫中。”
当真是燕国的宫宇,韩非点了点头:“今夜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他顿了一下,回望一眼身后的正厅,“就没有人来叫你回去?”
高月抬头望向他,一双美目里没有半分波澜:“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韩非笑了笑:“或许我们的境遇还有些相似。”
“可我也知道,”高月垂目不再看他,转身面向后方烛火通明的前厅,“这里没有别人,不过是一场幻梦。”
韩非愣了一下:“既然如此......你就不想要出去?”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或许,我可以帮你。”
“出去?”高月看了他一眼,“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出去?”
韩非看了她片刻,点头道:“这里确实是你曾经的居所,”他的目光一转,略俯下身来,与眼前的少女平视,“可你仔细想想,它现在当真还是吗?”
“曾经......”高月喃喃说,脑海中似有什么模糊的影子闪过,牵扯出一阵钝痛,她纤细的眉头瞬间拧起来,飞快地说,“可是离开这里,我还能去哪儿?”
这时,夜幕中的纷飞的大雪倏而停了,好像时间就此停滞,漫天雪花凝在半空,好似画中的飞扬的墨点,韩非蓦地回头,就见来时回环曲折的连廊不知何时消散了,变成了一团厚重的云雾,雾中有一人款款而出,停在距两人数步开外的位置。
身畔少女的低喃还在继续:“父亲,母亲,他们都不在了,就剩我一人留在这里,可是,可是......”
韩非见她那泫然欲泣的神情,又想起了自己那久居深宫的小妹妹,当年的红莲似乎也是如此,哭哭啼啼地跑来告诉他,自己弄丢了端午时父王赠予的香囊,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有那么一刻,韩非心中忽而升起了一种今夕何夕的错觉,伸手摸了摸高月的脑袋,这才恍然想起了原来红莲早已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再不是昔日那个扯着袖子管他要红豆糕的小公主了。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把那阵莫名的恍惚暂压下去,而后迈开一步,将高月挡在身后,转身面向来人:“月神大人,久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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