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声入梦

　　稀疏的雨丝斜入乌檐，房檐下的铃铛被砸得叮当响。窗外一片青山远黛因下了雨更是躲进雾里。姬璎抬眸看那飞檐铜铃，有些失神。

　　“这铃铛和我们的招魂铃模样有些相似。”姽婳为姬璎奉茶。

　　屋外合伞的声音令她聚拢回意识，姬忘昔闪身在她身旁，姬璎指尖卷了一缕青丝：“让他进来。”随即她又定定看着姽婳。

　　“嗯？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姽婳乖巧地展开笑脸。姬璎不答，僵持一阵，姽婳一努嘴摆手走了。

　　唉，这小丫头脾气可大多了。

　　靛蓝的衣摆曳过竹席，蓝桓就这么在姬璎对面盘腿坐下。姬璎撇嘴，得，这个也不装了，也不问候一声。

　　“子归先生此来何事。”姬璎单手撑脸，歪头看着他。

　　“你说，这雨何时停呢？”

　　“我怎知道，我又不是雨师。”

　　“阿珞不是雨师，却有叫风雨起停的本事。”

　　“我哪有那样的本事，只能扇扇风点点火。”姬璎坐正来，双指一弹陶瓷的茶杯发出一声脆响，“倒是子归一个人在雨里撑着伞也不给人遮遮。”

　　“只可惜目下所及无人，有心无力。”他摇摇头，“这里倒是有位小姐或许需要伞。”

　　姬璎晃晃茶壶，热气从壶口缓缓向上蜿蜒，曲曲绕绕最后竟拼出一行字——霖雨令在江城。凉风袭来，眼见字要散，姬璎一挥手，文字被收进一口锦囊：“要不是有这宝贝，我可是口说无凭了呢。”

　　“霖雨令本就是姬氏送与客卿的承诺，就算在江城出现也不必特意告知姬氏。既有这样隔空传字的本领，想要解决江城的事也不在话下。”

　　“我正是这样想的，所以定是这霖雨令出了问题。不论他是好心提醒还是以此为饵，都牵扯我姬氏，于是我就乔装去了江城。”雨丝拼尽全力想要触碰铜铃，可惜总是差那一寸。

　　“路上便听闻江城事变，料想这或许就是那神秘人想要告诉我的事情。可惜我还未怎么深入查探一二，子归先生你就来了。”

　　“呵，”蓝桓低低浅笑，“阿珞难道不也想借此收回霖雨令么？”他倒没有一点戳穿他人心计的得意，像是友人间谈心般。

　　“说笑了，”姬璎也一点不在意，“这霖雨令到处四散着，不知名的人正捏着自己的命脉呢，我想子归若是我也会这样选择，我不过就是借江城之事乘凉罢了。”

　　这霖雨令流传千年，是否在当年建功之臣后代手上尚且不可知，就算在也不能保证会提出要求，难道还要把姬氏送给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不成。

　　蓝桓抿了口茶水，不急不缓道：“那阿珞你又在江荫村里扇了什么风点了什么火？”蓝桓说这话的时候，姬璎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或许她想要看到一点质疑，可是竟真让她看出了一点情绪，那是莫名的——担忧。然而刹那又是那双密不透风的眼睛。

　　“江荫村可于我无关。我想这不是有人想借这霖雨令一事除去血浮屠，就是想除去这件事后的哪些人。”只是其他仙门百家现在恐怕只以为这是蓝氏的意外发现。

　　“有人向我传信这件事，可是我们俩的秘密了。”姬璎食指在唇上点了点。不论这人是想让她传播出去还是藏在心间，她都不会让他如愿，拖个有名望的太微仙君下水更有保障。

　　“莫非，你也觉得——”两人四目相对。
　　——内有暗鬼。

　　“我差点忘了，因此事我约了些人在谢钊表哥的房间，正是来邀你的。”

　　被蓝桓放了一刻钟鸽子的人此刻正按摩着自己的眉头，生怕留下皱纹。门一开，酝酿了许久的话破口而出：“蓝子归你掉——哟，”向兰舟转眼看到了姬璎，又化作一副千娇百媚的模样：“原来是请珞矜妹妹来呢。珞矜妹妹，来我这里坐。”

　　她用帕子擦了擦一旁的座椅。姬璎心里有点发毛，这向兰舟秋水横波的眼神怎叫她看出了一点如狼似虎。

　　姬璎顾盼左右，这房中有蓝桓姑姑蓝霏霜嫁入谢氏后的二子谢钊，他的大哥蓝枫的知交好友云清、龙襄以及同蓝氏往来甚为密切的万海门向渺渺，可谓都是“自己人”，她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蓝桓先她一步，衣摆“一不小心”挂到了木凳，生生带远了向兰舟一米，姬璎从容坐下。

　　“不日便会由我望仙台发布告文，子归聚集我们在这里，是有其他疑虑？”

　　向兰舟想翻白眼，这个云昭平可真是没有他四弟云昭月一半聪明。

　　“我想子归只叫了我们几个，是怀疑我们这里头有内鬼？”其实这也是龙襄的疑虑。

　　“不错，从血浮屠几次围剿的反应来看，若说这其中没有六氏三门一仙台中谁的通风报信，未免太过巧合了。”

　　说是围剿血浮屠，实际上却连血浮屠的底都没有摸清。

　　这近千年来第一次对上血浮屠是姬砚云，姬璎的曾祖那一代，且是恰巧血浮屠在行事之时遇上了游历的世家弟子，若不是当时翘楚的青年辈都在，这些消息怕是会淹没在他们死亡中。然而也仅仅到此为止，血浮屠残余都无一例外的自刎了。

　　第二次有了经验抢先留下了活口，但最后剿灭的也不过血浮屠一处微小的据点。血浮屠对此不闻不问毫不在意。这最近一次快要五十年了，由蓝雾雨领的头，但情报的来源蓝氏缄口不提，这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扑了空。

　　这一横跨的时间段耗费的精力不仅仅是几人能够完成的，若是仙门中真有暗鬼，那少说也是一个门派的多数，才能够有足够的精力物力替血浮屠隐藏行踪。

　　“那我们这次还这样大张旗鼓地讨伐血浮屠，岂不是正中下怀。”云昭平担忧。

　　“不仅要打草惊蛇，还要让血浮屠认为我们真得调查出了什么。”不然这血浮屠神出鬼没，如今连一处据点都无人知晓。

　　“只是我们调查出的真实情报只有在座诸位能够通晓，还切勿告知身边人。劳烦诸位了。”蓝桓作揖深深一躬。

　　几人交换了眼神：“那这血浮屠屠村究竟是否是发现了霖雨令断令的功效？”

　　“珞矜以为，抓住了这浪头自然会知晓是从哪儿扬起的风。”直接问罪魁祸首不就是最快的捷径么。

　　“珞矜妹妹这样说，那我们就这样定下了。”向兰舟戳戳手不断朝姬璎靠近，却突然顿住了。

　　有人靠近！众人噤声。

　　“倏宁仙帝，云四公子来了。”倏宁是谢钊的仙号。

　　“我们几人聚集在此终究不是密不透风的事，我借表哥的名义以商讨血浮屠之事为由将人都叫来了。”只不过晚了几刻钟。

　　一番装模作样的商讨后，按下了躁动的蓝皖之和向兰舟，蓝桓送姬璎回房。

　　“子归先生很信任我呀。”她说江荫村不关她的事就信了——或许是信了。他们统共相处了不到一周时间，就算上了“自己人”。

　　“我们不过都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罢了。”

　　穿山风过云间，她看见蓝桓盈亮的眸子在被风扰弄的发丝间明灭，却好像她儿时拿被窝捂住那夜明珠，钻进钻出，可那光亮一直都在，从未消失。二人的伞停止了摇曳，伞面静静地磕在一块。
　　她觉得自己陷入了儿时的漩涡中，此时看着蓝桓也有些迷了，在痴醉中也能读出三分怀念。

　　“小姐。”姬璎恍然故梦中惊醒，见姬忘昔撑着伞立在不远处。
　　太奇怪了，明明拥有这样能力的是她，反倒沉浸在了蓝桓营造的气氛中，叫她觉得，他们认识了许久一般。

　　“子归先生，就此送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酿个酒可不能让自己也醉了进去。

　　“珞矜好生休息。”蓝桓依旧是那得体的姿态。

　　她朝忘昔走去，两人的身影在这仙山烟雨中淡去。

　　蓝桓目送姬璎的身影消失，良久：“阿璎，我可比你想象中要更了解你。”

　　斜出悬崖的松树叶微微颤抖。

　　“青案，你去查查这百年来是否有人在秘密收集霖雨令，还有汇集一份血浮屠犯案名录和霖雨令可能流向。”

　　“是。”松树叶上抖落的雨滴轻轻落在伞面上，蓝桓背手款款而去。

　　姬璎同姬忘昔快要行至厢房，可以看见姬琼正立于门前等候着她，她喃喃低语：“忘昔，很快。”

　　“我不急，19年都忍过来了。”姬忘昔面色沉稳。

　　“忘昔也多笑一笑，变成了像你师兄一样的冰块脸可就不好了。”

　　姬璎应付走了姬琼，打发了姽婳和忘昔去干活，一个人闲得想起那日蓝桓的话来——今日花非昨日花，此时月非彼时月。细细观摩着月亮，打算明日比对比对除了这圆缺还有何不同，有什么乐趣。

　　她听到屋外传来合伞的声音和叩门声，懒洋洋地从榻上起身，打开了房门。屋外的人，质华羞月，靛蓝色的衣纱同这夜色融得巧妙。恍惚之间，她才真正看到了眼前人，来者并非蓝桓，而是将月色披在了身上。

　　“殊辙哥哥，好久不见。”

　　“珞矜也是。”

　　姬璎近日倒是挺清闲的，清谈会也不去。望仙台连日下着雨，她也不出去转悠，就卧在房中听听姽婳的八卦拨弄两下琴弦，再或者去逗弄两下蓝筱。这样重复也不无聊，毕竟还有不知道从哪个小家伙口中得来风声的谢涣沉和每日关顾三五回的向兰舟。

　　“我猜，是六。”

　　“真的？确定？”向兰舟扬眉，按了按手中的钟蛊。

　　谢涣沉眼珠一转，心想钟蛊扣下去的时候他看得分明，骰子一个二一个四，别想诈他。

　　“确定！”

　　“我押五。”谢涣沉话音刚落，姽婳就来添一脚，搞得他心慌慌。但他随即定神，相信自己的判断。

　　姬璎看着三人闹腾，魂却不在。李殊辙那天的话是偶然吗？

　　“珞矜妹妹呢？”向兰舟朝姬璎抛了个媚眼。

　　“我？”姬璎慵懒地扇着团扇，睫毛微垂，“我说完兰舟姐姐可得马上开蛊，不能反悔的。”

　　“我对珞矜妹妹当然是一百个说道做到。”

　　“那就来个六吧。”姬璎说得随意，轻轻扑着小扇。谢涣沉激动，阿珞果真站在他这边。

　　向兰舟挑眉，眼波迷离，纤细的手腕一扬，钟蛊一角缓缓掀开，两个骰子从阴翳中露出真面目。姬璎见谢涣沉那屏息的金鱼模样，笑了笑，摇晃着手中的团扇。

　　“看！小爷我中了吧，二四六。这下你们两个可欠我和阿珞两人人情债了。”谢涣沉得意洋洋。
　　哼，小姐怎生偏帮这个混小子。姽婳嘟囔着小嘴。

　　向兰舟心下诧异，她盖上钟蛊后可是让骰子又翻了一面，怎就都变成原来的模样了。但见姬璎团扇掩着朱唇的可爱模样，心都化了各种心思都到了九霄云外。

　　“谢融川，你竟然在望仙台聚众赌博。”窗户大敞靠外，几人也毫不遮掩，是以蓝筱来找谢涣沉一眼就瞅到了这场面。

　　“望仙台怎么了？”谢涣沉迷茫，他在家里也这样干呀，望仙台和他昌陵谢氏又有何不同。谢涣沉掏了把耳屎，姽婳嫌弃地弹指将其灰飞烟灭。

　　蓝筱急躁，当然不同了，这可是别人家的地盘。

　　“希延别生气，猜猜这是多少。”姬璎素手握住钟蛊，瞧那眼花缭乱的手法还是个老手。只是这很明显是在火上浇油。

　　“你！”蓝筱面对姬璎时总是词穷，只好对谢涣沉横眉冷对，“子归先生和谢钊表哥都让我来寻你，你出不出来。”避免自己被气得英年早逝，蓝筱朝向兰舟见礼后撂下话就一扬衣摆走了。

　　这两个人可是谢涣沉的命门，任何一个都能拿捏他死死地，当即要向兰舟记住还欠自己一个赌约就匆匆离去。

　　谢钊、表哥？姬璎扣下了钟蛊，示意向兰舟和姽婳下注。

　　蓝氏上一任家主有蓝齐道、蓝齐盛、蓝齐书三个孩子。若说蓝齐道这脉共有五个子女，蓝霏霜、蓝霖生、蓝霁舟、蓝雾雨、蓝霆掣。蓝霏霜嫁与昌陵谢氏，蓝桓是此任家主蓝霖生长子，蓝皖之是蓝霆掣三子。蓝齐道这一脉算上谢氏子女共十二人名册上没有蓝筱蓝笙的姓名，蓝齐书和堂哥槐磬两个双双坠入学识的深谷皆未婚娶，她原以为这两个小朋友应该是她不怎么关注的蓝齐盛的曾孙辈。

　　但若是蓝齐盛这一脉曾孙，可是比她和蓝桓要小上一辈，哪里来的名目叫谢钊表哥，表叔还差不多。说来，谢涣沉和蓝筱的关系着实亲近呢，蓝筱那暴躁的性子对外人可很是收敛。

　　向兰舟有些恍惚，没有认真看骰子的落点：“这小少年真是有点像我一位故人。”

　　“有多像？”姬璎漫不经心。

　　“和你一般像。”她幽幽盯着姬璎出神。

　　清谈会在第五个夜晚终结。

　　云昭平连夜起稿，就将檄文送与融昌圣人处审阅，清谈会到底是仙门百家年轻一代的聚会，而这讨伐血浮屠之事却不能只由他们说了算。在加盖了望仙台的金印后，通过各家传送符将此份檄文并一封修书传递于仙门百家间，两日后，最终由蓝枫批下万象阁的红朱。

　　就在姬氏传出为感祖辈功业收回霖雨令修筑功德墓，且送回霖雨令之人皆可凭令兑现承诺的风声才吹遍翼洲大陆的时候。一份印有诸名门金印且得了万象阁同意的讨伐檄文从望仙台发出，随之发出的还有独属于望仙台的告文“凡提供血浮屠重大线索者，皆为望仙台客卿”。这两份告文一出，仙门哗然，讨伐血浮屠的态势在大陆上甚嚣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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