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

　　梨园门旁立着半米长的木板，写着今日的唱曲，曲下跟着戏子的名字，乱七八糟的花名，无非是这样花，那样仙。

　　定宛在一旁问“可有听过的段子？”

　　倾城看了看，说“游园。”

　　定宛恩了声，才说“大多人都听过这段。”倾城还没答话，却听有人突然接道“原来你还记得。”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情绪，倾城却听得刺耳，只觉全是讽刺。

　　那人一袭青衫，站在阳光下，却比平日还要苍白，她只觉得这人马上就要倒下，竟像回到了初见。倾城眼里一片恍惚，下意识的往定宛身旁靠去。

　　枕书微愕，心底蔓延出丝丝苦意，果真是一别经年，当年梨花院里的女子，再不会抓着他的衣袖痴痴叫着枕书。

　　他便这样死死盯着面前的倾城，过了许久才挪开视线，缓缓看向定宛，当真是个美男子，白衣缓带，眉目飞扬，眼里蒙了层寒意，却没束冠而是在发尾系了跟浅白色发带，上面绣着细致的花纹。

　　枕书面上开始蔓延出一股浓烈的讽意，唇角上扬，毫无预兆的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像是见着了世间最可笑的事，笑声那般尖锐，砸进她的耳里，牵扯出一股无端的害怕。

　　倾城立刻说“我们走，不看戏了。”

　　枕书还在笑，直到他们转身离开，才慢慢停了笑，大声的说“倾城，我们可要打个赌？赌这男人能留你多久？”

　　她慢慢停下脚步，身体开始不可抑制的颤抖，脸上像是在笑，眉目里嵌了一抹荒凉，定宛能听见她的呢喃，轻轻问着“你们就这样见不得我快乐？”语气那样疲累。

　　定宛突然慌了神，伸手不揽她的身子，却见身旁人突然发了狠，夺过他手中东西，狠狠向那那人砸去。

　　糖葫芦在地上咕噜噜的转着，丝丝糖浆黏在地面，带出亮晶晶的条纹，横落的木杆，就像楚河汉界，将他们分在了两个世界。一片艳阳下，只听有人大吼

　　“滚！”

　　声声啼血。

　　梨园前的青衣男子盯着地面，突然笑了只说“我在楚国见过一位公子，与你一般生了一双桃花眼。”却是说给定宛听的。

　　定宛不语，只是伸手圈住倾城，神色冷漠。

　　枕书接着说“我现在才知道，只有江南这般山水，才生得出你们这样的男子，现在想想他也是该回来了的。”

　　倾城漠然的闭上眼，定宛只是问“你想如何？”

　　“我不如何，只是倾城昔日答应，登台送我一曲。”语气倒是十足十的无赖。

　　定宛点点头，却说“既然是我娘子昔日欠你的，今日我替她还了就是，你要听什么？我唱。”

　　枕书愣了，神色活像生吞了枚鸡蛋。

　　倾城忽然接到道“枕书，你可是觉得我这般女子，早该挫骨扬灰？”

　　定宛立刻斥骂“胡说八道。”

　　倾城幽幽睁了眼，看着滚落的糖葫芦，当真像是闹剧一场，她只看着定宛说“既是一首曲子，我们还他又如何？”话落却又接道“枕书，我记得你说过，我送你一曲，你许我一愿，可别忘了。”

　　他突然啊了声，语调傻傻的，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痴痴出神。他们就这样站着，枕书许久后才说“那你送我曲小宴吧。”

　　现在，倾城便和定宛坐在戏台下，听着台上的人在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枕书去找了这里的班主，倾城在想他是不是要给班主许多银子，别人才会同意他俩上台。

　　定宛突然凑在她耳边说“以前有人与我提过，不叹如花美眷，只求似水流年。以前我是同意的，现在便不了。”说着悄悄去牵她的手，低喃，“现道是不叹似水流年，只求如花美眷。”

　　倾城忍不住笑了，眼角带着淡淡喜意，对定宛说“你说我们唱得好么？”

　　定宛肯定的说“一定唱不好，不过你放心。本少上了戏装，扮相肯定不比那些花旦差，只不知倾城着了皇袍是何模样。”

　　倾城嗤笑“臭美。”说了又很认真的去看定宛那张脸，若是上了戏装，真不知是什么样子。又听定宛说“扮相过关就成，我可不是会唱戏，过念成么？”语气很是无赖，倾城笑道“你不是风流公子么？这风流公子第一样便是要会玩，还得随时在戏院哼上两嗓子，你做得真不够格。”

　　他俩唱的是一段慢悠悠的长生殿小宴，倾城儿时曾陪二娘看过，那时不懂情，只知见美丽的贵妃娘娘，三尺白绫死在马嵬坡上，一代红颜，转瞬即逝，当真惹人叹息。

　　现在她倒成了那个无情的皇帝，定宛却做了芳华绝代的美人。戏台上，杜丽娘微甩水色，藕色身影轻旋，柳梦梅接住甩出的袖口，握在手里却像舍不得放开。

　　定宛嗤笑一声，倾城横眼看他，又听人继续唱着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倾城脸哗的一下便红了，倾城以前与枕书同听的时，只记得杜家小姐幽幽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来王府表演的是个男人，着了戏袍，眉目流转间落满点点幽怨与念想。

　　听说这人曾是江南红极一时的名角，不唱戏许久了，这次却被枕书遇见，是个唇红齿白的男子，唱完急冲冲走了，只说家里还有个孩子等着他，倾城多嘴问了句是谁等着你？他还没说话，枕书遍说道“是你家小白狐吧。”

　　倾城吃惊，他笑着解释“是小人的侄女。”说话时神色清明，眉目温润干净，看向她时，眼里不掺一丝杂质。

　　倾城便这样记住了这个戏子，与她一般姓谢叫乔生。

　　没想到，这处戏里会有如此香艳的片段，戏台上的两人难舍难分，倾城脸红了又红，所以不听了倾城想着反正自己如何能唱，也比不上戏台上的名角门唱得好，索性破罐子破摔，拖着定宛往后台走。

　　枕书已经与班主打好了招呼，一进后台，班主先是冲着两人愣了会神，不过很快便笑道“宋公子已经告诉我了，两位这边来，我叫让人带你们上装。”说着叫了两个人，带他们去换衣服。

　　倾城换上了金黄色蟒袍，上身盘绕着龙纹，下身绣祥云海水，头戴九龙冠，脸上涂涂抹抹上了好几层粉，勾勾勒勒许久才叫好了，方从椅子上起身便觉得头些头重脚轻，很是佩服那些身上头上挂了厚厚及层的戏子。帮她上妆的姑娘叫小梅，见她站不大稳，笑呵呵的说“你得挺直脖子，要不晚上脑袋会疼的。”倾城立刻说谢谢，小姑娘又说“记住，还有胡子。”倾城低头看蒙了大半张脸的胡子，学着戏台上武生的动作，单手一捞，丢到另一个手腕上，还从小姑娘得意的挑挑眉，小姑娘忍不住笑了，嘴里说着不错，又说可惜多了分女气。

　　定宛亦弄了许久，出来时扶着脑袋，一幅不堪负荷的模样，哪里有几分倾国倾城的贵妃风采。

　　他同样穿了一身明黄，衣襟上绣着凤凰，头上顶着过翅，一绺假发垂在地面，倾城想学着那些世家公子的模样去扶他，却发现手上水袖很是碍事，又看着他身上比自己长上许多的水袖，嘿嘿笑了，庆幸还好自己扮相是皇帝。

　　班主发给两人一人一把扇子，依旧金晃晃的，倾城想像自己现在像不像块金子，又想在台下看台上的人，不像金子，黄得虽然晃眼，却很富贵。

　　定宛好奇班主为什么让他两上台，就不怕砸了戏班的招牌？可惜自己行动不便，既要顾及自己一身的行头，还得在心里默默背词。再见倾城鼻下挂着一把垂到胸前的大胡子，很不客气的笑了。

　　戏台上一阵叫好，柳梦梅和杜丽娘悠悠然下了台，外面闹哄哄一片，好似还在回味方才的唱段，隔了没多久戏台上传来小宴的起音，班主对两人到“该你们了。”也不再看他们，兴许是回去哀悼这次戏班要被砸多少名声。

　　定宛比倾城高了半个头，穿上行头见着更是比她高了许多，戏台下一片哗然，见着比较壮硕的贵妃娘娘与身形单薄的皇帝上台。

　　倾城颤悠悠的念了句“妃子，朕与你散步一回。”尾音倒是拖得格外正忠。就见壮硕的贵妃与皇帝踩着不着掉的步子对握双手晃荡起来，两个皆不是会唱戏的人，谁也带不了谁，好好一个名段，却被他们念了出来，语气略带僵硬，偶尔还结巴一下。

　　小宴唱得很慢，一句词要拖上许久，就一句暂把幽杯同散两人便唱得格外吃力，定宛还勉强拖着暂字，啊啊来回转了几道音，倾城已经忍不住，猛的停下来，深吸口气，接着将一句唱完。

　　台下哄笑起来，定宛在心里庆幸，还好没人拿茶杯瓜子往台上扔。

　　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两句唱词，被他们拖得像迟暮的老人，怎么也喘不上气，定宛还好，没有和倾城那般死命的大喘气，可念得硬邦邦的词，还是不比她少丢脸。

　　唱过恋香巢秋燕依人定宛甩扇，做出遥望状斜指前方，一声陛下叫得很是顺耳，清楚的唱着睡银塘鸳鸯蘸眼时。回身半蹲，金扇半遮面，眼中带水，笑得格外娇俏，只偷眼去瞧倾城。

　　她只觉得自己面前当真是风华绝代的贵妃，对她说着睡银塘鸳鸯蘸眼，蓦然展笑颜如花，定神去看，却只是一名男子，回眸顾盼，眼中光彩四溢，美得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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