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莲莲

　　昆仑山脚下，一只谛听在这里生活了百年。

　　山顶有一名器，曰为“素质”。

　　名器有灵，幻化为人而灼灼芳华，孤傲自立。

　　谛听乃上古神兽，虽不能言语，却能够听清世间万物所有的心音。

　　于是，从谛听在山脚下生活开始，它便知道，住在金顶上的素质，在等一个人。

　　等的人来头还不小。乃是仙界元婴之首——植莲仙君。

　　百年前，谛听被妖界重金悬首，无奈之下逃入昆仑。

　　是素质救了它。在山脚下，以一敌众，布剑灵阵摆脱了妖界兵马。

　　奄奄一息的谛听倒在了素质的脚下。

　　“...从仙界逃出来的？”

　　素质蹲下身，轻抚着谛听雪白的绒毛。

　　不料谛听却浑身颤抖，像是遭遇了极大的痛苦般，眼眶中还流出了血泪。胭脂般的红汩汩掉落在白雪皑皑的冻土之上，被迫服从凛冽山风的血顺着风势而流淌成河。

　　素质有些慌乱地收回手，她面带担扰道：“啊呀，是不是我一碰你，你就很疼？”

　　谛听动了下耳朵。

　　素质心下了然，没再敢触碰它。反而透过谛听厚厚的毛，她仔细地凑过去，朝里面的皮肉看，有血，可表面的伤痕却不多。

　　不怪素质轻抚谛听的时候没发现，因为谛听所受的大部分都是极为严重的内伤。

　　素质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地上沾了些从谛听眼眶中流落出来的泪。绯红的血泪在与她食指相撞的同时，发出“滋”的一声，血泪冒泡，凝固成型，散出浅浅的白烟；片刻后，灼烧在素质的指尖，直至消失。

　　素质收回自己完好无损的手，她想，该是天帝老儿用来惩罚犯错的神，在她身上也用过的真火神鞭。

　　“吃下去。”素质从掌心变出两枚丹药，伸到谛听的眼前。她担心谛听是否会警惕，还对它解释道：“我在这里住久了，闲来无聊，自己炼的止疼丹......诶你慢点。”

　　谛听根本不怕她，素质的话尚未说完，它已经张开嘴，囫囵吞了下去。

　　“你倒是不怕我下毒。”素质觉得好玩，见谛听吃了药，她凑近了谛听的耳朵，问：

　　“你曾是天界的哪位神啊？”

　　素质知晓神兽谛听不会开口说话，于是便偷偷开了心音，想听听看谛听的心中所想。

　　谁知谛听并没有任何声音出现在心里。

　　素质一时觉得奇怪，她失了耐性。撤回心音，她接着在谛听的耳边问道：“诶，你在天界的时候，见过植莲仙君吗？”

　　谛听闭上眼，轻轻地摇了两下头。

　　“也是，”她自嘲地笑笑，“你这种犯错不知道被打了几下真火神鞭，还被变成牲畜赶下仙界，流落在其余四界的‘上古神兽’，怎么可能见过他。”

　　谛听像是睡着了。

　　“嘿，醒醒。”

　　素质在它眼前挥手。

　　谛听睁开眼，看着素质站起来，指着它：

　　“看来外界又不安稳了，你，就随我住在这昆仑山好了。”

　　她在空中画了一道符，紧接着，谛听感觉自己身体失重，软软的，它看着周围的高山渐渐变矮，想是自己已经漂浮了起来。

　　“因为我不能抱你，所以就让这云床来抬你罢！”素质蹦蹦跳跳地走在前方，谛听看见她未被袖口遮盖住的手背上，似乎有诡异的花纹。

　　传闻素质曾堕入魔修，手背上道道暗黑荆棘细纹是魔王皿，在魔界与鬼界背水一战，最后的紧要关头，知晓自己可能此去绝不返，便偷偷将自己的内丹交予了素质。

　　从此天道与魔修，再无上古兵器剑灵。

　　只剩魔王素质。

　　魔王永生永世，绝七情，灭六欲，轮回转世也只能身着一身暗红。

　　素质在魔界过得非常不开心，原因是她不喜欢这个红。

　　她喜欢天界植莲仙君一样的白，寂静的白。

　　正因如此，魔王素质在位期间，整个魔界的颜色并不是印象之中的黑与红结合，反而是魔界卧底经常在仙界见到的莲花，树苗，和白纱。

　　仙界的植莲仙君生平好乐好诗，字为岁寒。在他座下的素质央求植莲仙君也给自己取一个好听的字。

　　植莲仙君莞尔一笑：

　　“傻剑修。”

　　但在素质与仙鹤，孔雀嬉戏打闹时，他却郑重写下了一行字。

　　名婉，字慕鸿。

　　魔王素质在魔界的日常，便是看着几位护法，将军天天在她面前争论不休，吵闹不止。她一边喝酒一边想，还是天界好啊，安静，如今到了魔界，一言不合就动手。

　　一点都不像她的名字，婉。打打杀杀的，婉个屁。

　　素质就寝时总是喜欢瞪着上方挂着的白色纱幔，在魔界是无休止的黑暗，天上唯一白点的，也只有在各界都有的月亮和星星。

　　她感觉月神和星神，不受各界所控制，依然公平地运行在自己的轨迹之上，让她在魔界漫漫长夜，不会仅有打打杀杀，而是有了一丝念想。

　　哪怕天道与魔修势不两立，哪怕素质与植莲仙君再无交集。

　　只要能看见在不同的空中，也会有同样的星星，月亮，素质的一天，就能带着憧憬，安详地过下去。

　　素质在昆仑喜欢奏琴。

　　谛听只会在她奏琴时，才会跑进寝殿，时而趴在她身边闭眼打盹，时而躲在她身后，眼神中流露出万般缠绵不舍之情。

　　如同那年那日，剑灵在他奏洛神赋之时，不经意间发出一声细微颤抖，随后坠入莲池；风神眨眼而过，水中身穿蓝衣的少女头顶还托着莲叶。

　　如同仙界每个无聊的午后，他倚在塌上，她好动四处晃荡；他读着人界寻来的书，却入了在花园里，嬉戏泼水的她的眼。

　　那一页，人界的情情爱爱惊天地泣鬼神；那一页，亭亭玉立的素质在他的耳边说：“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素质知道，谛听雪白的绒毛遮盖住的皮肉下，是曾经被真火灼烧的伤疤；但素质不曾知道，每至她堕魔之日，谛听身上的皮肉，一块块会拼凑成大片大片的血莲，染红它的绒毛，它的躯壳，直至灼痛它痛苦的灵魂。

　　素质堕魔之日反反复复叫着的仙君，她的心音，爱而不舍恨而不得的乞求，才是让他痛不欲生的本质。

　　仙界禁止情爱，被天帝发现爱慕植莲仙君的素质，除未曾露面的植莲仙君外，天帝当着其余众神，在大殿之上罚打素质三百下真火神鞭，并且打入天牢，永世不得出。

　　植莲仙君全程不见。

　　素质再次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天牢了。

　　她趴在榻上想，仙君为什么不来救她呢？又是谁，是谁把她从天牢里面救出来的？

　　......是仙君吗？可现在又是在哪儿？

　　直到一身暗红的魔王皿出现在素质身前，她才后怕的想：啊，还好与仙君无关。

　　堕入魔修本就有违天理，更何况，魔王皿还是当着众多天兵天将的面，直接将在天牢里昏睡不醒的素质掳走。

　　天帝大怒，传雷神与严厉仙君二人带兵前去魔界务必捉拿回素质。

　　和天帝争论要自己处置素质，却被天帝用捆仙锁和禁术，禁锢在自己寝殿的昏睡多日植莲仙君被偷了父皇钥匙的松华公主所救，听闻公主所说这短短几日里的变故，仙君即刻派出自己座下的仙鹤童子前去魔界找魔王皿，顺便带去了素质的剑鞘。

　　魔王皿曾被植莲仙君救过命。曾受植莲如此恩惠的他收好素质的剑鞘，盯着在塌上昏迷不醒的素质，长久后，魔王许下诺言：

　　“有皿在一日，定保素质一天平安。愿岁寒，保重。”

　　而植莲仙君山水色淡，他身无兵器，也被天帝禁锢了法力，便用自己的元神幻化出成千上万的小卒，阻拦了下界捉拿素质的仙兵。

　　最终浑身伤痕，被赶来的十八罗汉罩在了金钟罩下，关进天牢等候天帝发落。

　　天帝大怒，气急攻心之下竟夺了他上古仙君的封号。取内丹，破元神，绑在诛仙台，用真火神鞭责打五百。

　　奄奄一息的他被松华公主所救，天帝直言要打落他到荒原之地，松华公主和植莲仙君座下的仙鹤，孔雀童子，为了替他求情，请来天后和南海弥勒佛劝说天帝。

　　“岁寒，你知错了吗？”

　　天帝怒气滔天。

　　“仙君知错了，”松华公主匍匐在天帝脚下，“那叛徒素质曾是仙君座下的得意门生，神器之身修成人性，仙君心疼她也是应该的！”

　　“她不是叛徒。”

　　植莲仙君动了动手指，他滚下了诛仙台。哪怕遍体鳞伤的倒在地上，气质却还是以往的清冷。松华公主搀扶着他，植莲仙君直起半个身子，甩开松华公主的手，他抬起头，对公主，对天帝，对众神，义无反顾道：

　　“罪仙知错，错便错在，不该升仙。”

　　不该明知素质的心意还放任不管，不该在那日，明知天帝会来庆贺他诞辰的生日宴上，和素质在莲池畔牵住了手。

　　“是我爱慕仙君，与仙君无关。”素质挨了天帝的巴掌，跪在寝殿之中，坦然道。

　　天帝怒极，还要再用真火神鞭，南海弥勒佛却笑呵呵地劝说天帝：“既，天帝不想再见岁寒君，也取了内丹，封了元神，剥夺了他仙君的封号，就此岁寒已与人界凡人无疑，不如就将他打入凡间，在人间重新经历数道劫难，情劫也好，色劫也罢，天帝只需见他是否能抵住人，妖，魔，鬼四道大劫，最后，重新再次飞升，成为上神。”

　　“想得到美！”天帝哼一声，“吾不想再在九重天上见到他！”

　　“既如此，”南海弥勒佛看着跪在地上摇摇欲坠的植莲仙君，开口道:

　　“那岁寒便随我去南海罢，本座底下，正缺一位礼佛弟子。”

　　“……”

　　说出狠话过后就开始后悔的天帝老儿板着脸。植莲仙君岁寒是九重天上尊贵的上古神，在未闹出如此荒唐之事前，岁寒的能力在仙界所向无敌。女娲神补天，盘古辟地时，岁寒与天帝，还有几位几大元老一起出生在这乱世，千年前抵抗魔，鬼，妖界入侵仙界的“终南剿匪”之战中更是仙界十大武神之首。五百下真火神鞭的责罚就已经足够，若再强行将植莲仙君流放荒原，难免其余各界会把天界当成笑话，说他这天帝老儿未免太不近人情。

　　既然南海佛祖开了金口，给他一个台阶下，他依旧黑着脸，心下却早已默许，盯着地上的植莲仙君，生硬道:

　　“哼！便宜了你。既然佛祖发话，那便如此处置。佛祖座下众多弟子中，正好缺只谛听，你便去补上罢！吾不想再听见你说话！”

　　就此，植莲仙君被佛祖带回南海疗伤，被天帝幻化成了一只上古神兽谛听。

　　植莲仙君在南海浑浑噩噩间，感受到周围绒毛的触感，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谛听了，变成了四界之中，神妖魔鬼都可以拥有的“宠物”。他突然想，素质堕入魔界的那一天，在想什么呢？

　　他在天牢趁她无意识间喂下的乐忘丹，她发现了吗？产生效果了吗？

　　忘记他了吗？

　　想到这，真火神鞭的伤痕似乎也连带着一块灼伤了他的心脏。

　　谛听带着伤势未愈的幼体逃出了南海奔往魔界，去寻找新任魔王，婉。

　　神兽一旦被吃，就会大大增强自身的灵力，因此，谛听岁寒这去往魔界的路上，并不太平。

　　进入魔界，伤口开始撕裂的痛，仿佛离她越近，他越会窒息而亡。

　　真火神鞭被天帝下了符咒，这道符咒让他只要一想起素质，一碰到她，特别是素质成魔的那一天，大片伤口便会溃烂，让他生不如死。

　　他拼命抵达魔界，却发现，素质已让位给了座下一位年轻的新护法。

　　新教主穿着一身暗红色教主服，看着岁寒惊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仙界的谛听。”

　　岁寒打量魔界的纱幔，莲池与幻化的春花，与他在仙界的梧桐苑，不差上下。

　　“这是前任教主务必叫本座留下的。”新教主微笑着说，似乎感知到不会说话的谛听此次前来魔界的原因，他摸着下巴思索道:

　　“小道消息，前教主正在昆仑山修行。”

　　谛听带着伤，一瘸一拐地跑出了魔界大殿。

　　昆仑没人能更比他熟。他就是在万界浑噩的混沌间，在昆仑炼化元婴，飞升成为远古上神。

　　那时候素质还未成形，一把剑整日里抱着他瑟瑟发抖，躲在他袖口中取暖。

　　好端端的，最怕冷的一个人，跑到那么冷的鬼地方去做什么！

　　昆仑山近妖界，妖界众妖吃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在谛听抵达妖界与魔界的分水岭时被小妖发现，直接圈住他企图交给妖王。

　　谛听岁寒费了好大的精力才逃了出来，以为平安无事地抵达昆仑山，实际上正是妖王为了抓住他而设下的圈套。

　　他在山脚下被抓获，拼命撕咬，真火神鞭的伤势极速加重，倒在地上时他想，活不了了，若能重来一世，便再来找她罢。

　　只是这次，不知又要让她等多久。

　　咽下乐忘丹的心，恐怕也好不了了。

　　“你们吵到我睡觉了。”

　　圈套外的剑灵阵开始嗡嗡发出剧烈声响，禁住妖王和他的兵马。

　　披着狐皮披风的她，从层层迷雾间走了出来。

　　得救了。

　　岁寒闭上双眼，终于，

　　终于找到你了。

　　素质在金顶上的日子枯燥，但有了谛听之后，似乎变得有趣了些。

　　她喜欢和谛听一块儿看着炎神升起火红的太阳，也喜欢和谛听一块听雪煮茶。

　　素质很喜欢玩心音，自从知道谛听不能言语，但耳朵敏锐以后，她更喜欢了。

　　谛听带着她用心音叫他去山脚下农户家找的面粉回到金顶时，素质正在睡觉。

　　今天素质想做，曾经在仙界尝试过的，岁岁百年莲花糕给谛听尝尝。

　　谛听坐在她身旁。

　　傻剑修，最傻的还是你的仙君我。不该为你，和天帝大打出手，让你承担下如此厚重的责任堕入魔界。

　　若我曾经便是只谛听，若我能早些听见你的心音……

　　素质的心音最多的一句话是，仙君，我很想你。

　　谛听踱步过去，将头搭在她膝上。

　　慕鸿，岁寒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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