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夏天

　　【开学】
　　倩倩和我做同桌是在二年级，那年我8岁。开学一到，铁栅栏的大门吱悠悠地打开，经过一个假期，铁门底下踩掉漆的横栏上落了一层灰，那三排房屋依旧伫立地井然有序，两棵老松树在静静看着岁月流动。我背着书包欢欢喜喜地冲向最后一排房屋，二年级的教室就在哪里。一路上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激动，毕竟已经不是一年级的小孩子了。二年级的桌子和凳子都很高，跟一年级矮矮的桌椅相比，就像大树之于小草。从今天开始，我也成为高年级的学生了，这是成长带来的奇妙的快乐。
　　最开始我的同桌并不是倩倩，在某次座位调动时，她成了我的同桌。她比我高，总是扎一个马尾辫，刘海由额前的碎头发组成，时有时无。我知道她爱笑，但不知道她竟然可以那么不在乎的傻笑。那天上课，老师提问一个问题，让她站起来回答，彼时，我已和她成为同桌有些日，但一直没怎么交流，那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我以为她一下就能回答出来，可是她只是笑，嘴巴裂的很高，牙齿都露出来了，两只眼睛微微眯起，里面看不到任何学过的知识。教室里陆续想起嘲笑的声音，她也跟着笑的更大声。
　　同学们都在嘲笑你，你看不出来吗？还跟着傻笑，问题都答不出来！我心里十分生气，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已经不记得最后怎么结束的了，只记得当时她的傻笑让我很生气。后来不知怎的，也许是出于不能让她给我丢人的想法，我跟她的互动越来越多。
　　我能感觉到班里的同学觉得她傻，看她的眼光和看别人不一样。一开始，我也认为她是真的傻，连这些都看不出来，后来我才发现她不是傻，她会在课间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提醒我把书包收好，她会在放学时提醒我那几个总爱找人麻烦的坏小孩今天走那条路，她对我说，哇，你作业做得真快。她总是自己一个，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上厕所，上厕所的时候会把书包背上。
　　小孩子的感情是很奇妙的，也许是那两次放学一起走的路上，也许是我跟她说的第十句话时，我们慢慢成为朋友。她不爱学习，总是临到跟前抄我的作业，我不喜欢这样，却又在最后不愿她受责罚。我们一起写作业吧，我教你。我对她说。她笑了笑，没有理会我。第二天，仍然带着空的作业本来。我不明白，她明明比我成熟，比我懂事，为什么学习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愿意去做呢。我问过她，她没有回答，看我的眼神却多了一丝落寞，不是平常没心没肺的傻乐。她大概有什么不愿意说的苦衷吧，我想，反正以后得日子还很长，会好的，我不逼她。
　　【回家】
　　也许是比我高的原因，她总会护着我，会放下书包和我一起上厕所，会等我收拾完书包一起回家。她家离学校比较远，放学回家的路上先经过我家再到她家，为了跟她多待一会，我选择了另一条小路，把她送到家旁边的马路上再回去。
　　那条小路上有一棵大榆树，她说榆树皮泡出来的水是红色的，可以喝。我不怎么相信，却还是接过她给我的榆树皮，拿回家泡了水，那水最后也没有变成红色，我也没有喝。虽然偶尔她会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但是大部分情况下，她还是很好的。她会拉着我在春天的田野里追逐麦浪，去“扫荡”别人过家家用的锅碗瓢盆，把里面最好看的一面镜子给我，会用草编奇怪的小动物给我。桐花开的时候，她盯着树上的花朵看，她说，婶娘用竹竿打过桐花，很香。
　　你想要吗？我也可以打给你。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说。
　　可是这里没有竹竿。她眼里升起几分落寞。
　　没事，看我的。我捡起地上的砖头，让她离远点，用砖头砸树上的花朵。可是那棵树对我来说太高了，一次又一次，连最矮的那个枝干都没有够到。
　　不用了。她说。反正也不是特别想要。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可是我不想放弃，我想砸下来哪怕一朵花也好，送给她。我没有听她的，继续用砖头向树上砸。
　　不要砸了，你看。她兴奋地从地上捡起一束桐花。那不知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已经有些蔫了。枝丫的顶端开满了花，一朵挨着一朵，可是有几朵花瓣都破了。我看着她笑着拿着那一簇桐花，心里很难过。
　　真香。我抬起头对她说，扯出一个微笑。
　　嗯，我把它带回家了，你也回家吧。我看着她抱着桐花跑出很远，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家。
　　那一天，回到家，我一点都不开心。我从院子里翻出一根长长的竹竿，想要在顶上绑一个镰刀，可是绑了半天都没有成功，我放弃了。只有竹竿，也能打下桐花的。后来的一天，我送她回家后，偷偷扛着竹竿来到桐花树下，我把竹竿举起来，用力触碰花枝。只能碰到较矮的这几个，花枝很结实，我打落了一个花朵，可是没法打下一簇完整的花枝。放下竹竿歇了歇，又颤颤巍巍地举起来打花枝，脖子高高仰视起，明明能看得见，可是打不下来。一杆子下去，花朵零零散散地落下来，那已经不是一簇完整的花枝了，明明我之前那么小心。看着满地残破的花朵，我扔下竹竿，坐在河边哭起来。夕阳穿过金色的云彩照在粉色的桐花上，枝头的花瓣在微风中摇曳成欢快的铃铛，带着清甜的香味萦绕在我身旁。
　　【油菜花】
　　她看我的眼光很温柔，但我总觉得不够温暖，带着疏离，带着某种无奈又不舍的宿命。后来，当离别的那一刻终于来临，我终于明白这种疏离的原因。
　　二年级的下学期，冬雪渐融，当路边的野菊花肆意盛开的时候，我没有再去光顾，甚至已经记不清那年的野菊花的颜色和味道，记忆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绿和肆意奔跑的酣畅。我和她放学后走在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小路上，穿过村舍和池塘边的堤边，在田埂上，在无尽的麦浪中撒野奔跑。没有阳光的傍晚，春天只剩下清凉的晚风和青草的清香。她跑得累了，便渐渐停下来，不再追逐，我一个人背着书包越跑越远，回头看不见她时，着急地担心起来；远远看见她的身影慢慢走来时，又有些生气，为什么不说一声就离我那么远。
　　我累了，不想跑了。她说完也不看我，直直地向前走。我确实有些生气了，却还是跟在她旁边慢慢走着。她的额发有些潮湿，也许之前确实跑累了，这么想着，也没那么生气了。
　　暮色四起时，氤氲的雾气从田野上升起，我和她在路口分别，不知是不是我长高了，回家的这段路越走越短，短短一会，竟又到了分开的节点。
　　你快回家吧，天都黑了。她对我说，语气带着关切。
　　我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说出那句嗯。
　　要不我送你回家吧。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开口说道。她几乎从没说过送我回家的话，我有些吃惊，又想到天这么黑，她送我回家再回去的话，太晚了，她爷爷奶奶该担心了。
　　不用了，我回家了，你快回去吧。我终于开口说道，转身离开。走了一会，回头看她在路口转弯不见，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四周的黑暗涌来，吞噬着我。我拔腿往家跑，拼尽全力将黑暗甩在身后。终于跑到家门口，屋里橘黄的灯光亮着，驱散了身后可怖的黑夜。我在灯光下坐着，却没有感觉到温暖，心绪在田野上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徘徊奔撞。
　　那一天难得的，她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也跟着开心起来。放学收拾书包时，她的动作都带着轻快。我有一个秘密没有跟她说，我想留在那个路口，留在金黄的油菜花田边上。我想，跟她说了，她一定更开心吧。
　　她很少在走路时蹦蹦跳跳，那天是个例外，她一路上开心地走着，甚至没有发现我欲言又止的表情。终于走到这个路口，站在桐花树下，旁边是大片金黄的油菜花迎风翻滚着。她转过身对我说：
　　念完这个学期我就走了。
　　她脸上洋溢着笑容，我看着她却仿佛失聪了一般，定在原地。风带来油菜花的味道，有些苦。
　　我爸妈暑假来接我，以后我就要去外地上学，不能和你一起了。她继续说着，笑得很幸福。我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风打在脸上一点都不温柔，硬邦邦的，眼泪涌上来，摇摇欲落。她终于能和爸妈在一起了，在城市里念书，多好啊。可我难过得心都碎了。
　　忍住没让眼泪落下来，我抬起头问她，暑假就要走吗？还是开学再走？我希望她能开学的时候再走，这样不耽误她去外地上学，而且，而且……
　　过两天就走，可能来不及参加期末考试了。她说道，似乎看到我的表情，跟着难过起来。过两天就走了啊，连期末考试也不参加了，这么快，原来她早都计划好了。我准备了好久的秘密，现在却没有说的必要了。
　　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我问她。为什么要走了才跟我说，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她似乎没想到，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她忘了，忘了还有我这个朋友。我看着她窘迫的模样，生气了，更多的却是难过。
　　你还会回来吗？我看着她，不敢眨眼睛，怕一动，眼泪就掉下来。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又看到旁边的油菜花田，一下子跑过去。我以为她要这样跑掉，拔腿想去追。却看到她在油菜花田边停下了，剥了几个油菜花夹，转身跑回来。她捏着手指，递给我，我张开手掌，她把摘下的油菜花籽放在我的手心，她剥了那么多油菜花夹，自己漏了一些，跑回来颠掉一些，风吹走一些，放到我手心里的只剩下三粒。我看着手心里两粒紫色，一粒绿色的油菜花籽。
　　等你把油菜花种下，等它开花的时候，我就回来找你。我她对我说。
　　我看着手心里的三粒油菜花自，收拢了手掌，将油菜花籽紧紧攥在手心，转头就跑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她之前转头，第一次跑得这样快。一路上，掌心被我攥得生疼，我怕，我怕有风进来，将这三粒果实再吹走。终于，跑到家里，我四周翻找能够种油菜花的花盆，盆也好，壶也好，缸也好，只要有土，只要给我一个能种油菜花的地方。最后，终于在窗台上找到了一个装着土的瓷缸，我打开掌心，将油菜花籽埋进去，到秋天，油菜就能开花了，我想，我还是能见到她的。可是，打开手掌后，三粒油菜花籽只剩下了两粒，一粒紫色、一粒绿色，那颗最成熟的不见了。我看着自己的手掌，一路来的委屈决堤而出，蹲在墙角，嚎啕大哭起来。黄昏的余光洒在我的背上，我将自己埋在阴影里，哭的歇斯底里。
　　【种下】
　　最后，我还是将那两粒油菜花籽种在了瓷缸里，又将瓷缸放在向阳的窗台上固定好，浇了些水。也许，也许它只是会晚点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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