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欢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来人画前驻足，见着最后几句有点意思，但还未读完就被人打断了:“刘安！把这画拿出去烧了。”
　　“哎，刘胖，你这是甚意思？”
　　刘清庞听了这话也不恼，不理这跳脚的人，自顾自走到书桌后坐下了。门外侯着的刘安就无声地进来，又无声捧着画卷出去了。
　　展芳元老大不乐意坐在了书桌上，凑近了看刘清庞:“胖啊，我看你气色挺好，最近过得挺滋润？那画怎么惹着你了？”
　　其实他也称不上多么喜欢那画，只是兴趣还未消散就被剥夺，有点气闷罢了。
　　“滋润？哼。”刘清庞伏在案上写着什么，头也没抬，只能从束发掩映下看见一点稀疏的发顶。
　　这，本来头发就不多，干枯发白未老先衰，这是要秃顶啊——
　　“啧。”展芳元虽然好揭人短，对这位老友还是有一丝怜悯在的，想了这么多一句屁话都没放。
　　其实也没有那么少啦，白头发也只有几根而已——
　　“小芳，你去，把这信送到。”
　　一时间展芳元竟不知道该反驳“别叫我小芳”还是说“你使唤我倒挺顺手”好了。
　　“今上雄心壮志，自迁都以来，各项革除弊病的措施也都施行了，可惜……”刘清庞起身走到那画原先挂着的地方，似在欣赏空气。
　　他话锋一转，不谈改革了，正色道:“如今风声正紧，不少人明里暗里躁动，哼，难道刚迁来北方，就能为这个再迁回去？那今上成什么了？不过出出怨气，心怀侥幸罢了。但今上性豪烈刚强，最不耐烦这些动作。似那般怀念南国的话，你休要再提，听到没有？”
　　展芳元听出他的重点实在最后一句上，撇撇嘴:“知道啦，你好好说就是，值当这样吹胡子瞪眼地警告我。”
　　刘清庞不得不又说了些好话哄他，才让他高高兴兴地去送信。
　　因此，展芳元也就忘了问，你是从处何得来这怀念南国的画的？又为何珍而重之地挂在书房，时常赏看以至于成为习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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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恩光蟠花戟袍，更图报以琼瑶，太平年歌谣圣朝……”
　　出了惠安坊再西拐，三教九流就多了起来。绕过几个搭台唱戏的、卖些零碎东西的，眼见要拐进一条窄胡同，展芳元赶紧吞了最后一颗山楂，把签子随手一扔，整了整衣服，敲响了胡同最里头一家的门。
　　这时他还有空神游，心想这怎么还有一棵槐树呢？人住都嫌挤。
　　“吱呀——”破木门先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来。
　　展芳元赶紧自报家门:“是，是李先生家么？我是刘家来的。有事。”这胡同阴暗狭小，住户底细他又不清楚，要藏甚么人也容易，他不敢说得太过明目张胆。李先生就是从前的李御史，犯了事被撸了官职，他绞尽脑汁只想出这么个称呼。
　　来人听他这样说，慢慢开了门，展芳元正要往里进，就被这开门的老头吓了一跳。
　　娘哎，这眼——
　　老头双目浑浊倒也罢了，最奇的是他眼白占了相当大的空间，看人时只有两粒黑豆豆似的东西滴溜溜地转，说不出的可笑可怖。
　　展芳元这一迟疑，老人已经让开了路，等他恍惚进了院，又不言不语地关了身后的门。
　　“哎——”被关门声惊醒，他赶忙回头，只看见硬挤在窄胡同的那棵槐树，突兀地伸进院里一枝，光秃秃的，没有叶子。
　　老头前头带路。只是这么个小破院子，实在没什么好带的——他一眼望到底呀！
　　停在书房前，他忍不住向这一直沉默的老头确认:“这是李先生家对吧？李先生在里头？”
　　老头不应声，默默走了。
　　展芳元只好试探地推开门。
　　“李先生——？！”
　　利刃破空的声音传来，他躲避不及先中了一刀，刹那血液逆流冷汗出尽，眼前出现十五年前劈开雨夜的那抹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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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芳元是侠士。
　　因此比朝堂上大部分人多几分心肝。
　　其实这两句话并不构成因果关系，但我这么写了，你也就这么看着吧。
　　展芳元少年时就认识刘清庞了。彼时那人还不在朝堂做大官，而是乡间的菜贩。说来也巧，他菜摊子旁边竞争上岗的红薯摊子后来也出了位大官——这穷乡僻壤究竟是什么风水宝地？此处先按下不表。
　　展芳元也还不是大侠，还是个为吃饭发愁的小少年。他父母早亡，从小跟师父学习武艺，因山中实在穷的揭不开锅，被师父打发下山自谋生路。
　　这几日他都在菜摊前徘徊，盖因他实在馋嘴，肉吃不起，就想吃这好看的菜。
　　他每日都问价，每日又都买不起，就天被地床地在野外过活，野人一般喝溪水吃果子，还不时地给刘清庞送水扇风。
　　炎炎夏日，刘清庞实在熬不住他这样磨人，终于把他领回家凑合了一顿饱饭。刘母倒也心善，待他很好——他儿子从小就没甚么朋友，多孤单哪。他就成了刘家的常客，也帮着孤儿寡母做些农活。
　　从那以后，这未来“狗官”就多了个替他卖命的小弟。
　　须知，刘清庞没甚么好朋友，固然有小孩子排斥异类的原因在，也有他自身的原因。他心思颇重，又最会物尽其用，着实惹恼了同村的伙伴，连原先想与他交友的，都被他气跑了。
　　在南国时，刘清庞求学、上京、翦除政敌党羽，都有展芳元的帮助。展芳元也是少年英才，武艺高强，少有失利。
　　唯有一次，展芳元伤得极重，躺在床上简直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了。刘清庞慌了神，忙前忙后请神医，找稀罕的药——他是为着以后没了一大助力呢，还是为着……？
　　展芳元发热说的胡话，居然能让人听懂。他说，其实我后来不是为着吃菜了，你比菜好看。
　　刘清庞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自己接茬，是吧。
　　其实果子不好吃，吃了闹肚子，我后来就不吃了。
　　是吧。
　　那人刀法可真好，但我不想再见识了，我好疼啊。
　　是吧。
　　古有韩信一饭千金，我如今为了一口吃的上了贼船丢了命，可真没出息啊。
　　是吧。可见你是个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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