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蔓青萝

　　云山寺地处京郊，建在山顶，加之此山高耸入云，因此得名云山寺。
　　青石台阶一阶一阶向山上延伸，狭窄悠长。山上树林阴翳，风景如画。虽然每年都会有不少上山去寺庙的香客跌落身亡，但依然不减来人。
　　六月小雨，林萝随母亲顾氏上山礼佛。
　　油纸伞倾斜，雨珠嘀嗒坠落。顾氏笑着握住林萝的手，“你别顾着我，瞧你半边身子都湿了。”
　　女子一袭青衫，明眸皓齿，低眉浅笑道，“阿娘身子才好，阿萝自当尽心照顾。”
　　顾氏与嬷嬷相视而笑，“小辈里头你最懂事，阿蘩若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二娘子知道夫人这么说，又该气恼了。”
　　林萝低眉不语，并不接话。
　　她一介孤女，幸得国公夫妇收为义女，悉心教养。顾夫人与孔嬷嬷所言的二娘子正是国公夫妇亲女，自己的妹妹林蘩。虽然父亲母亲将她视如己出，但她也知晓分寸，此时更不会接话。

　　“阿萝，你先去庙里吧，总之咱们今夜要住下，别跟着我在这淋了雨。”顾夫人见林萝还是要留下照顾她，便推着她道，“我约了两间厢房，恐去迟了寺庙里的小僧就给了别的香客。你快去与他们说一声，否则今夜咱们就没有睡觉的地方了。”顾氏脚程慢，若要女儿陪着自己，恐怕天黑才能上山。
　　林萝思虑在山，道“那烦请孔嬷嬷仔细着点阿娘，我先去庙里看看。”
　　孔嬷嬷扶着顾氏笑道，“小娘子放心吧，您尽管去吧。”
　　林萝这才与侍女眉烟一道上山。

　　狭窄的石阶旁容不下二人并立，林萝自己举着伞信步而上，轻盈曼妙。青草花朵划过下裳，沾染了露水和泥土。眉烟有些跟不上，轻声抱怨，“小娘子，您也忒有力气了吧，咱们歇会吧。”
　　林萝抬头看向上头，山林郁郁，雨水晕湿天空，一片青色。远远还瞧不见云山寺的影子，不由失笑，“那便歇会吧，咱们赏赏雨景也是好的。”
　　因为香客众多，道路狭长，因此山道两侧会有供游人、香客歇脚的亭子。山中赏雨，别有一般滋味。
　　主仆二人嬉笑着向亭子步去。“夫人在的时候，小娘子倒是端庄，现在却这样欺负奴婢！”
　　“呵呵……阿娘不在我才欺负你嘛，若是阿娘在，我这温顺端庄的形象不是没了？”

　　夏侯恂抬眼便见到这样的画面：绝色女子与侍女嬉笑走来，黛眉杏眸、小脸粉嫩，声音清脆，一袭青衫与身后苍翠相映，纤纤玉手收起油纸伞，抬眸间与夏侯恂视线撞上，惊得一顿。
　　“小娘子您怎么停下了？快进去避雨呀！”眉烟撞在林萝后背上，连忙询问林萝怎么了。
　　林萝见亭中赫然一坐一站两个男子，自然不方便进去。

　　“眉烟，我们也快到山顶了，还是继续上山吧。”说罢，林萝转身就要撑开伞走出亭子。
　　夏侯恂不知怎的，心里不愿这女子转身就这般离开，下意识抬手道，“姑娘不必离去，我们已经歇息许久，这就离开，还请姑娘安心在此避雨。”话毕，夏侯恂起身带着随从上前与林萝抬手微微作揖，举起伞跨步出了亭子。
　　林萝在夏侯恂作揖之时微微还礼，待夏侯恂主仆二人离开才呼了口气。
　　“小娘子，人也走了，咱们进去吧。”
　　林萝点头，安心坐下。

　　侧身望去，男子执伞已经走远。林萝回身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歇会，咱们也要尽快上山才是。”

　　远处走出了好远的夏侯恂不知怎的莫名又回了头看向下面的亭子，只能看到被绿树掩映的亭子轮廓，微微有些沮丧。
　　随从道，“陛下若是喜欢那小娘子，臣就去问问是哪家的不就行了。”
　　夏侯恂轻笑摇头，“别惊扰她了，若是有缘，还能相见。”

　　小雨淅淅，虫鸟鸣叫。青山之上，正是云山寺。

　　林萝与顾夫人跪拜佛祖，林萝与孔嬷嬷扶着顾夫人起身。
　　身着袈裟的白眉白须的面善和尚上前立掌笑道“顾夫人善心可嘉，才半月便又来寺里了。”
　　顾夫人点头还礼，笑道“我今日除了来上香，还是想请了空大师给我三个子女算一算，何时能求得个好姻缘。”
　　“阿娘？”林萝顿时红了脸，“您怎么事先没跟我说呢？”
　　顾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总会推脱不想早嫁，眼看你都过了十六了，再也不能推迟了。”
　　“母亲，还有大哥和阿蘩呢！”
　　“你大哥性子烈，不肯听我的，给他寻了几家姑娘都被他甩了脸色拒绝。我也给阿蘩物色了几家好儿郎，她也正挑选着。偏生你总是推三阻四，年岁都要耽误了。”顾夫人又看向了空大师道，“大师，我那大儿子尚在军营，小女儿不肯来，您就先帮我看看我们家元娘，何时能有好姻缘？”
　　“阿娘……”林萝尴尬万分，“姻缘怎么能是算出来的？女儿还想多在家中陪伴您和阿耶。”
　　“你这孩子！了空大师算卦从来没有出错过。”顾夫人拉着林萝上前一步，“大师您看看，我这大女儿生得貌美，性子温顺，我与国公爷不求她嫁得富贵，但求一生无虞便可。”
　　“阿娘……”林萝眸中含泪，心知母亲疼爱自己，但她尚且没有喜欢的男子，又不愿离开相府，实在是有辜负于阿娘。
　　了空大师捻须轻笑，“夫人不必着急，大姑娘是富贵相，将来必定大富大贵、夫妻和睦、儿孙满堂。这有缘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果真如此？”顾夫人欣喜，“那就好，那就好……大师，可否再算一下我那大儿子和小女儿？”
　　了空大师闭目思索了一下林盛和林蘩，睁眼笑道，“二娘子也是有福之人，夫人不必担忧，只是大公子……”顾夫人眉头都皱到一起，“我儿如何？”
　　“大公子性情刚烈，夫人莫要逼迫太紧，顺其自然就好。若是夫人强迫，反而会适得其反。老衲见过林公子数面，是个面冷心善之人，将来封王拜相指日可待，夫人大可放心。”
　　闻言顾夫人松了口气，但一想到林声的姻缘还不确定，就又有些着急。
　　“阿娘，阿兄人品贵重，又做了少将军，将来一定会娶一个贤良淑德的嫂嫂，您放心吧。”林萝安慰道。
　　顾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叹了口气，“你们兄妹几人总归是全都稳妥了我才放心呐！”顾夫人看向了空大师，“那不耽误大师了，我带元娘先去厢房了。”
　　“老衲已经吩咐小僧们准备晚膳，夫人安心住下便是。”
　　母女一行人微微行礼，与了空大师告别。

　　屋内，了空大师落座，夏侯恂放下茶杯，“大师怎生现在才来？叫朕好等。”
　　了空大师浅笑，“遇见了一位着青衣的姑娘，她母亲让老衲算了一卦姻缘，因此才来迟了，陛下莫怪才好。”
　　“青衣？”夏侯恂想到刚才半山腰遇见的女子。“可是生得极其美貌，年岁莫约十五六？”
　　“看来陛下已经见过了。”了空大师摸了摸胡须，“那是林国公家的大女儿林萝姑娘。”
　　“哦？不知大师算得她的姻缘如何？”夏侯恂似是无意地问道。
　　“鸾鹤舞，凤凰鸣。群仙簇拥绿衣人（1）。”了空大师故作神态道“这位林小娘子，将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命格。”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夏侯恂失笑，“那不就是皇后么？”
　　了空大师微笑不语，喝了口茶悠悠道，“老衲上次算到这样的命格，是陛下的母亲，显德太后。”
　　“哦？”

　　“陛下，了空大师德行高尚，从不打诳语，况且他算的卦出了名的准，难道这位林姑娘就是未来的皇后？”介贞跟随夏侯恂身后道。
　　“你倒是不避讳，在朕面前谈论这些。”夏侯恂执伞到后山中，本想一观远近闻名的云山栀子，闻香而去，却又见青衫女子执伞站立树下。
　　介贞与夏侯恂自幼一起长大，又直爽惯了，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陛……”
　　夏侯恂突然做了个禁言的动作，摆手让介贞退下。
　　介贞远远瞧见前头的林萝，努了努嘴退下。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2）。”
　　林萝只身独立栀子树下，莫名想到这句词来，有些伤感。
　　青衣飘飘，姿容绝尘，如遗世独立。
　　兔丝附女萝，难道她这辈子一定要依附于男人吗？想起自己的幼时的飘零身世，幸得国公府庇佑得以长大，如今却要因为婚嫁再次变换环境，林萝真心不愿。
　　折下一只栀子捧在手中，细闻到一阵幽香。林萝低眉，“罢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婚姻嫁娶随缘，不过若是将来夫家也能种上满院栀子，嫁就嫁吧。”
　　“好一个‘庸人自扰之’，林小娘子倒是通透得很。”
　　“谁？！”

　　夏侯恂执伞步来，林萝认得他是半山腰遇见的男子，虽四下无人，但还是微微福身，“见过公子。既然公子前来赏花，那小女子不便打扰，先行离开。”
　　错身瞬间，夏侯恂抬手想制止住林萝的脚步，手臂却无意碰到了林萝的身子。
　　“你！登徒浪子！”林萝得相府教养，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虽不是固守礼数，却也懂得男女大防，这个男人分明别又所意，不安好心，她此时也不想给他好脸色。
　　“朕不是故……”
　　“我乃林国公长女，虽感念先前公子让亭与我避雨心存感激，却不想公子如此轻浮孟浪，实在有失君子风范。还请公子让路，我要回厢房。”林萝向来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如今这男子举动不明，她还是趁早亮出身份叫男子知难而退，让开路让她离开。
　　夏侯恂轻笑，规规矩矩作了个揖，“林小娘子，在下实数无意，只是倾慕小娘子才情，想与你说说话，不曾想让娘子误会了。”
　　林萝蹙眉，打量着男子形容正派，倒不像是猥琐登徒，微微放轻了点声音，但还是警惕着，“公子怎知我姓氏？”
　　夏侯恂暗叹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倒十分谨慎小心，不由欣赏。“方才林姑娘自报家门了，在下听得真切———林国公府长女。”说罢还别有所指地一笑。
　　林萝羞红了脸，暗道自己多心，只好欠身道，“方才是小女子失礼了，还请公子见谅。”

　　夏侯恂不由笑出声来，“小娘子这会又是‘小女子’了？方才不是还‘我’吗？”这丫头还真是变脸变得快。
　　林萝抿嘴，有些鼓气，呛声道，“平白打扰我赏花，晦气！”说罢一跺脚，踩了夏侯恂一脚便径直离开。夏侯恂被踩脏靴子，又被林萝伞上的雨水浇了半身，湿了里衣，却莫名的心情大好，大笑出声。
　　介贞瞧见那林姑娘离开了，才进去想看看陛下如何，不曾想夏侯恂正痴笑着看着林萝离去的背影，让他大感震惊。

　　入夜，林萝在灯下捧着经书，思绪却早早飞到了白日里那男子的样貌来。
　　亭中抬眸，剑眉星目。白衣素净，身形挺立傲然。
　　栀子树下相见，他耍嘴攀谈，又轻浮得很。

　　“姑娘，你想什么呢？半天不见翻页。”眉烟端上茶询问。
　　林萝干咳一声放下书，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我在想这雨怎么又大了，明日不知能不能下山。”
　　眉烟透过窗纸，模糊望了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怕是这雨明个要下一天，愈来愈大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